綠肥紅瘦的季節,詩人們顧不得傷春悲秋。因爲變法的具體舉措已經準備妥當,宰相張說擬成條呈向宮廷遞上了奏章,只要批覆便可下達到尚書省六部進入實辦階段。如此重大的變法自然吸引了大夫士族的注意力,哪裡還有過多的心思爲賦新詞強說愁?
薛黨的目的隱藏得很深,外圍的人實在不容易看不透。加之兵制改革配套的鹽政、糧政變法,都是利國利民的政策,事情一直進展得很順利。
不料薛崇訓及幕僚都覺得志在必得的時候,忽然消息傳到親王國:高太后拒絕批覆,將張說的奏章退了回去!
這事兒就有點奇怪了,完全出乎衆人的意料之外。
“高太后顯然是薛郎的盟友,何況她能聽政是因得到了咱們的支持,這是演得哪一齣?”幕僚們一臉茫然。
有人甚至還一臉不相信的樣子問:“消息可靠否?”
誰有膽子把假消息弄到親王國來?莫非是找刺激的。明顯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
一個幕僚皺眉道:“是不是宮裡這兩日出了什麼事兒,高太后迫不得已?”
王昌齡白了一眼道:“內侍省到處都是魚立本的人,這個宦官鐵了心跟薛郎的,能有什麼事兒?今上身邊管事的是張肖,承香殿除了高太后就是金城,這些人與薛郎聯繫千絲萬縷,反着幹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另一個人點頭道:“如果真要和咱們對着幹,總要有個大人物牽頭,宮裡的皇帝……既無實權,又無羽翼,哪能神不知鬼不覺就做出什麼事來,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薛崇訓也是覺得納悶,不過在衆黨羽面前他要裝作鎮定自若的樣子,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少安毋躁再等等,很快還有消息過來的。”
衆人聽罷以爲然,言語便稀疏了一些。過了許久,又有宮裡的宦官來了,告訴薛崇訓這事兒沒人爲難高太后,魚公公還勸了幾句,可高太后不聽非要打回奏章。
這下所有人都是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了,有人建議薛崇訓進宮當面問問怎麼回事。過得一會王昌齡叫退了一些人,留下宇文孝等三兩個最可靠的人與薛崇訓密議。王昌齡道:“是不是宮裡有人在高太后面前說了一旦府兵‘番上’取消,長安城防將由薛郎部下接手?”
宇文孝搖頭道:“就算她知道了由咱們的人駐防長安,可對她來說有什麼不好?老夫覺得不會因爲這事。”
“她是大唐的太后!”
“又如何?”宇文孝愕然,“少伯以爲女人和那些迂腐老夫子一樣?誰做皇帝關她們屁事。何況今上又不是高太后的兒子,她連子嗣都沒有,在宗廟裡都不算李家的人,葉落歸根百年之後還不是魂歸高家。”
王昌齡爭執道:“我非此意,宇文公不妨想遠些,高太后因爲是先帝的皇后纔有此尊榮,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兒,她以後何去何從?”
宇文孝沉吟道:“少伯的意思是高太后要在中間保持一個平衡?”
這時薛崇訓終於開口了:“你們又沒見過高太后,怎麼知道她是城府那麼深的人?瞎猜罷了,這事兒好辦,我進宮去問問不就得了。”
他剛說到這裡,便有個家奴走到殿門口說道:“宮裡來人傳旨了。”
殿中幾個薛崇訓的心腹便停止了爭論,薛崇訓叫人把宦官帶進來傳旨,他是坐着聽的,唐朝的大員就算是聽皇帝傳諭也不用跪,頂多站着。高太后叫他即刻進宮議事。
待宦官走後,宇文孝急忙勸道:“此事還得提個小心爲好。”
而王昌齡不置可否,他大概覺得不可能有什麼事,但是又不敢太斷言,遂一言不發。
宇文孝繼續說道:“實在有些蹊蹺不得不多個心,薛郎就是抗旨不去也沒啥大不了的,宮裡能拿你怎麼樣?老夫建議先穩一會,確認一下宮裡的情況之後再去。”他的意思大概是當初李建成就是遭遇斬首行動之後勢力土崩瓦解的。
薛崇訓想了想便道:“高太后不可能對付我,對她沒有絲毫好處。至於今上,一則他沒有那個實力,二則就算對付我一人也沒有用。假如我有什麼閃失,朝中大臣和京畿掌兵的將帥爲了自保和穩定權力格局,肯定會讓二郎(薛二郎)或是武大郎接手我手裡的勢力……皇帝能得到什麼好處?到頭來還會被人嚴防,更可能被趕下龍椅推舉另一個李家的人,玉石俱焚的事兒。”
這時王昌齡道:“郎君從玄武門進宮罷,在玄武門停留一會,叫魚立本來見,應無閃失。”
王昌齡也是提出保守的建議,因爲越是這種比較混亂的世道越是可能有傻叉亂來一氣,萬一真發生了什麼,薛二郎來接手也不是個事兒,畢竟王昌齡宇文孝等人是薛崇訓的原班人馬,並不是二郎的心腹。
薛崇訓選擇了王昌齡的建議,當即便叫人準備儀仗車馬,由飛虎團派出的衛隊保護着出門往大明宮去了。
其實薛崇訓並不覺得有什麼危險,長安的牛人都被他搞|死|搞走得差不多了,京師內部能對他造成的威脅的人幾乎沒有;不過或許他一向比較缺乏安全感,做事總是謹小慎微。
一大隊人馬大搖大擺地繞道去玄武門,薛崇訓按照王昌齡的建議在玄武門和飛騎(羽林軍)將領閒扯了一會,等到魚立本來了,便和魚立本說話。
薛崇訓旁敲側擊打聽宮裡的情況,魚立本也是很困惑:“什麼事兒都沒有,和往常一樣,就是娘娘看了奏章就叫人送還政事堂了,之後又派人到晉王府傳王爺進宮議事。”
魚立本這廝先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後又跟薛崇訓,經營多年在宮廷內侍省眼線極多,他說沒事肯定沒啥事了……更重要的是他和薛崇訓交情不淺,算是值得信任的人。如果真是身邊的黨羽都要對付自己了,混成那樣還有什麼話說?
薛崇訓滿肚子疑惑不解便帶了幾個隨從從玄武門進宮,往南直走到得太腋池北岸,然後沿着大路向西一轉,位於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巍峨的建築羣就在視線之內。
這座宮殿曾經是母親太平公主的寢宮,薛崇訓早就跑熟了的。想起太平公主他又不禁暗自一番長吁短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他還如此謹小慎微其實並不是多看重手裡的勢力權力,更多的是放不下家人罷?那些需要自己保護的人,薛崇訓口上不說心裡還是挺牽掛的,包括還沒去世的太平公主。
沿着幾丈高的石階一步步往承香殿前殿上走,魚立本身子不太好走了一陣便氣喘吁吁地說:“太后娘娘就在前殿裡等着,進去就見着了。”
“同時傳召政事堂的相公們沒有?”薛崇訓淡定地問道。這麼點臺階對他來說完全不在話下,雖然近來在戶外活動的時間比以前少了,身體底子還在體力甚好。
魚立本撐着自己的腰站了一會兒搖搖頭道:“沒有,估計張相公在政事堂正納悶呢。雜家也在太后娘娘旁邊小心說了句話,可主僕有別也不敢多說,娘娘聽不進去自有她老人家的道理。”
要見皇太后,薛崇訓的隨從們沒法進主殿都在下頭等着,就只有薛崇訓和魚立本二人一起進去。殿中站着許多奴婢,見着薛崇訓都躬身垂手以示恭敬,要是換作宰相大臣他們是不必如此的,因爲薛崇訓是太平公主的兒子及其權勢的緣故在宮裡的威信頗高,宦官宮女無不恭恭敬敬。大殿北面有個木臺子由左右的臺階連接,比殿中的位置高几尺,臺子後面應該有個寶座的,現在被一層暗金色的簾子遮着,那簾子猶如後世的落地窗簾一般。垂簾聽政倒不是比喻,真有一副簾子掛着呢。
薛崇訓走近了臺子,便站着執禮道:“臣薛崇訓拜見太后。”
簾子後面有個人影輕輕動了一下,大概是做了個拂袖的動作,高太后的聲音道:“平身,薛郎坐下說話。”
臺子上的宦官便端了一條腰圓凳下來讓薛崇訓坐,魚立本趁機走上木臺子,垂立在簾子一側接替剛纔那宦官侍奉左右。
薛崇訓忍不住說道:“中書令(張說)上書變法,因法利國利民朝臣無不贊同,可是太后將奏書發還政事堂又未指出不妥之處,諸相公定然誠惶誠恐。”
高太后沉默了一陣,聲音有些異樣道:“這麼大的事,你都從來沒來和我商量一下,我豈能隨便就同意了?”
薛崇訓怔了怔,心道什麼時候您“老人家”對國策政治感興趣了?他感覺很是納悶,有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因還要回答高太后的話,畢竟在明面上還是要保持足夠的尊重禮儀的,他便忙抱拳道:“因此事是中書令在主持,我考慮不周未能及時稟報,請太后恕罪。”
高太后冷冷地輕哼了一聲道:“那你現在和我說說,真是利國利民,我便同意張說的奏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