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便只在一念之間。薛崇訓道:“身爲將校本以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爲榮,死在這屋子裡會很遺憾吧?如今突厥人入寇,我決定不殺你們,讓你們死在戰場上。”
所有人都沒說話,張九齡等幕僚很想知道薛崇訓打算怎麼讓他們死在戰場上,這些武將都是常年帶兵的人,如果放虎歸山只要有兵總能拉起一幫兵馬來。
薛崇訓接着又說:“待我率大軍馳援西城,對陣之時你們便組成敢死隊向突厥大營率先發動攻擊!死後算殉國,洗清所有罪,家人將按朝廷律法給予撫卹,子孫即爲功臣之後。我只能給你們這樣一個機會,你們可甘願?”
三城降將們沉默了片刻,很快就有人站起來說道:“大丈夫之死正該轟轟烈烈重於泰山,我不願死在這憋屈的屋子裡!謝晉王成全!”
衆將紛紛站起來抱拳齊呼道:“謝晉王成全!”
李貴道:“我等兄弟近五十人,正好組成一隊,請晉王給刀兵五十副,我敢保證突厥人的傷亡將比我們大十數倍!”
“很好,大唐兒郎當如此。”薛崇訓冷冷地說道,起身欲走之時又回頭道,“是有尊嚴地站着死,還是奴顏屈膝地跪着生……你們好自爲之。”
說罷便從後門向外走,身邊的隨從跟着出去。他們另外找了一處官邸設案商議軍務。突厥大軍南下大戰一觸即發,這纔是當務之急。
各人找了位置坐下,張五郎先就分析軍情:“西城距離中城四百九十里,加急軍報從西城發出恐怕已是一整天之前的事。此時突厥兵早已兵臨西城開始進攻,西城目前的狀況,恐怕已經是失守了。”
張五郎面相俊朗身材頎長,神情舉止中規中矩,爲人也很正派,頗有那種大衆公認的君子之風;相比之下殷辭就顯得英武不足,臉太白太清秀,雖然嘴上有一橫帥氣的小鬍子,但看起來仍然跟一個小白臉似的,不過他通常是以儒將自居,平時是兵書不離手,走到哪裡都要隨身攜帶一本書籍。
這時殷辭也贊成張五郎的估計,提出建議道:“這次突厥人入寇正當我們毫無準備的情況,西城已無辦法,維今之計應儘快整頓中城東城的兵馬,使之儘快恢復士氣和戰力,特別是中城駐軍兵馬最多有近兩萬,又是安北都護所在,更是至關重要。到時再合關中軍三萬,安北地區總兵力達五六萬人,依託中、東二城要塞爲根本伺機出擊,打退突厥人勝算很大。”
在軍事上的議論主要就是他們兩個將領在說話,幕僚們很少插嘴,畢竟術業有專攻武將有帶兵經驗閱歷更有發言權。而鮑誠李逵勇等部將的文化和見識有限,於戰爭大局的眼光也比不上張、殷。
薛崇訓卻一如往常地沉默了,每當幕僚部將們議論事情的時候,他都很少說話只顧傾聽和思索,然後做出決定,這是他的一貫習慣。不過他的沉默並不影響大家議論,因爲他們都知道薛崇訓要做出決定需要權衡各方利弊,在他面前將各方面可能他想不到的關係說清楚,有助於得出較爲合理的決策。
今日又與往常略有不同,許久薛崇訓都沒有說話,不知在想着什麼。張五郎等人也感到有些奇怪:按理現在這軍情也沒有什麼太多的選擇,要下決定應該很容易纔對。
該提的諫言都提了,衆人一時找不到話,都轉頭看向坐在北面一言不發的薛崇訓。他仍然低着頭一言不發。
他心裡此時想的不是西城的安危或中東城的防務,而是身上掛的“單于道行軍大總管”的印。
長安朝廷不堪戰爭負擔,是打算要和突厥人暫時議和的。
“議和……”他可能想得太出神了,就把一直琢磨的這兩個字發出聲來。
將領們愕然,幕僚們若有所思。
這時薛崇訓擡起頭來,總算說話了:“我聽過一句話:和平是打出來的。今年我們要儘量和突厥人達成和解,但是在議和之前,必須要咬它一口,讓其知道痛才明白‘和’字的意義。”
“薛郎打算如何教訓突厥人?”
薛崇訓冷笑道:“自然是進攻野戰,守是沒有頭的事兒,抓住主動權纔是正道。”
王昌齡謹慎地勸道:“安北鎮初經變故,軍心不穩,而奏報上言突厥人馬不下十萬,形勢對比一目瞭然。萬望薛郎三思:如依要地固守伺機出擊至少能保安北邊境無虞;若在不利情況下出擊,恐失要地。”
薛崇訓起先想了許久,現在已毫無猶豫:“我已思量妥當,就這麼決定吧?”
衆人沒有再提出什麼異議,他雖然用詢問的口氣,但一幫熟人都知道沒啥改變的可能了。
他沉吟片刻又說道:“調攏中、東兩城及附近各部的戰馬,以關中軍爲主力組成一支適合快速行軍的軍隊聽候調遣,而守城的將士無需太多軍馬應把馬匹讓出來。到時留幾千關中軍在中城助防,並調幾員大將到東城佈置城防;而我軍以進攻兵力爲主,以此準備作戰方略。”
決定已下大夥便分頭幹活,以期實現單于道行軍大帳的設想。西城已被認定無可奈何,援軍自然是沒有派出,只有一些斥候向西北方向散出打探軍情;這幾天大夥主要是在中城和東城調兵調馬,從事內部整頓。
不料計劃趕不上變化,過得幾日,薛崇訓忽然得到探馬來報,西城仍然未破!
這個消息讓薛崇訓以下的文武官員都感到不可置信。西城雖然修得堅固,但在一盤散沙的情況下憑藉不足一萬的軍隊抵擋突厥至少十萬大軍而不破,實在是一件讓人很難意料的事。沒有中軍沒有協調各部的中心,正常情況下不僅作戰混亂,一受攻擊即崩潰也是正常現象……
薛崇訓回顧左右說:“可能是城中的文官召集低級將校穩住了軍心,這才能堅持下來。”他心道宋明時期也是文官帶兵,文官雖然主要修詩書典籍,也不是一定就不能指揮大軍打仗。
衆人都疑惑地點頭應付,有人說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只等城中有突圍而出的信使回來就知道了。他們兵力不足苦守城池,定會想辦法派人出來催援兵的。”
張五郎道:“既然西城還有希望,咱們於情於理也不能坐視不顧,如果能守住此鎮,我軍的縱深就更大,形勢會變得更加有利。我建議儘快調兵增援,與西城守軍裡外呼應擊退突厥人。”
薛崇訓聽罷毫不猶豫地贊同道:“五郎所言正合我意,有西城爲據點,對我主力出擊與敵正面對決大有裨益。即可下令,命令已集結的馬軍各部整軍備發!”
戰場瞬息萬變,適時作出反應才能適應形勢需要。薛崇訓部並不拖延,乾脆果斷地就出兵。
時關中軍三萬,留了五千步軍在中城守護安北都護府,其餘二萬五千人加上從中、東二城調集的馬隊近萬人,組成了一支三萬多人的大軍,由薛崇訓親自率領,以張五郎殷辭等嫡系心腹爲副,加上關中軍數十員大將節制各部,一衆人馬便浩浩蕩蕩地出中城,徑直向西城馳援。
大軍方行了一日紮營,果然就遇上了從西城趁夜突出的一小隊輕騎。這幾個報信的人得到了薛崇訓的親自召見,並在大帳中設了酒肉賞賜以示嘉獎西城兵勇的頑強。
他們中的一個帶隊的抱拳道:“卑職等受西城中軍之命出城求援,今見晉王已發大軍西來,我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西城中軍?”薛崇訓很有興趣地問道,“是在主持城防?能在毫無準備亦無兵權的情況下鎮住各軍苦戰,倒是個人才,真是危難中方顯英雄本色啊!”
薛崇訓這麼一提,信使立馬就來了勁,欽佩之色溢於言表:“李公子正是如此的人,有勇有謀,西城這回沒有他早就破了!初時衆軍覺得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模樣年紀又小,表面上勉強服從軍令,心下都不怎麼踏實;可是不出一日,李公子便料事如神,他說要注重設防的地方都有突厥兵猛攻,衆將稍服。有一回北門打得十分辛苦,城上的兄弟死了六七成,突厥兵已經攻上牆了,李公子提劍率兵殺上去勇不畏死,又把牆奪了回來……”
“誰家李公子?”薛崇訓問道。
信使道:“名諱李適之,宗室之後。”
這小子實在太偏門,薛崇訓對歷史上“四明狂客”這種名號也記不住了,愣是沒想起是李家哪一脈有個叫李適之的人才。他便轉頭看向二齡。
張九齡不動聲色地說道:“太宗曾孫,常山愍王(李承乾)孫。常山愍王在太宗時任太子欲奪位,遂被罷了皇儲,那一脈便一蹶不振,後來在各朝亦不得志。”
果然還是張九齡這種一門心思走仕途的人才對當代政治了解得很深,各種細節都記得清楚。
“哦……瞭解了。”薛崇訓點點頭。
那信使還未盡興,將李公子如何暫領軍權,如何號令諸軍佈防作戰,各種大小事都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甚至可能有的“故事”還是道聽途說真假難辨。
他說得起勁,但薛崇訓的表現並不熱心,只是微笑地聽着,既不打斷別人的話也不誇讚。
薛崇訓顯得很有耐心,接待完了信使又讓他們飽吃飽喝一頓才叫他們下去安頓。這時天色已很晚了,諸幕僚將帥也告辭各自去歇息。
帳外月黑風高,沒有下雨,但天上一顆星星也看不到。張九齡與王昌齡一路,忍不住輕聲說道:“那人的遠見也不過如此,畢竟歲數太小經歷有限。”
王昌齡自己的年齡也比較小,聽罷心下有些不快,便說道:“城破了命都可能丟,估計也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