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風漸暖,因爲一件喜事朝野慶賀:孫氏產下了一子(號稱皇后所生)。這個小子樣子是否可愛、將來是不是聰明都不是最主要的,他降生於世的意義在於新的爭權晉王朝有了繼承人,他給這個王朝的延續帶來了希望。皇帝薛崇訓嬪妃衆多,子女卻很少,在此之前僅有一女,如果他真的沒有兒子,意味着將來權力更替時會有暴風驟雨,身居高位的人們誰也不願意面對這樣的情況;如果到時候沒有順利交接,還可能引發長期內戰,對普通百姓也不是什麼好事。
不知從哪裡傳出了一些風聲,流言這個皇子非皇后所生、而是皇后的親孃孫夫人生的,這樣的流言真假難辨,但多半出於有心之人猜測推論。之前發生的事確實容易引起人們的想象,爲什麼皇后有孕三四個月之後才公開消息,爲何非要送皇后離開皇宮,去往華清宮這座離宮?皇室顯赫的地位很容易引起人們的關注,所以世人要悄悄說這些閒話很難避免;不過這樣事要拿出真憑實據幾無可能,誰吃飽撐的爲了八卦消息去冒生命危險收集憑據?
朝臣們倒是不在乎這些八卦,皇帝就一個兒子,他是誰生的有什麼要緊?只要父親是薛崇訓就行了,這一點倒是沒人質疑。就算不了解孫氏爲人,人們也知道她以前是住在大明宮裡的,後宮就薛崇訓一個男的,而且那麼多人的地方;所以薛崇訓當初允許喪夫的妹妹過風流生活,說法就是允許她出宮居住。
長春殿的產房內,產婆和宮女們都跪着,她們非常害怕,因爲牀上滿頭大汗疲憊地躺着的人是孫夫人、皇后的娘,這些幫助孫夫人順利生產的人也不圖賞賜,她們稍微用點腦子想就會想到:可能被滅口。薛崇訓那倆母子脫離了任何律法道德甚至人間規則的約束,他們想殺幾個人連理由都不用,比捏死幾隻螞蟻還輕巧……這不能怪薛崇訓,如果沒有他扮演這個角色,會有很多人來爭這個角色;這個時代的共識,必須有一個至高權力者,就像天上必須有一個太陽。
不過薛崇訓好像沒有要殺她們的意思,他說道:“你們都下去,華清宮誰管賬的,傳朕的口諭找他領賞。”
一個比較機靈的老婦忙道:“謝陛下恩,皇后娘娘一定能很快康復貴體。”
皇后娘娘……關她什麼事,她正活蹦亂跳地抱着不知是兒子還是弟弟的嬰兒呢。那老婦簡直是瞪着大眼看白色說是黑的,指鹿爲馬大抵就是如此。
薛崇訓點點頭,揮手讓她們迴避。轉身坐到牀邊對孫氏說道:“我得爲他取個大名。”
孫氏沒什麼精神,仍然很期待地看着他。薛崇訓沉吟片刻道:“就叫薛翀罷,左羽右中的翀。”
“陛下賜的名字有何深意?”孫氏問道。
薛崇訓笑吟吟地說:“沒有什麼深意,就因爲翀這個字平時人們用得少,比較生僻。今後天下臣民要避諱,也不會因此給子民帶來太多麻煩。”
孫氏感動地看着他,他這句沒什麼深意其實就包含一層很重要的意思:整個天下都要避諱的字,無非君主和君主的尊長;薛崇訓暗示的是這個兒子將來要做君主,等於是承諾要立他爲太子。
孫氏偏過頭看了一眼李妍兒,她的眼神十分複雜。薛崇訓會意:“孫夫人很愛護皇后,那對她的兒子也會同樣愛護,孩子可以讓你養,只是叫法不同而已。前朝李家的人還叫父親哥哥,也沒什麼要緊的。”
“妍兒……”孫氏尷尬地喚了一聲,李妍兒忙抱着嬰兒坐到她的身邊,睜着一雙水靈的大眼睛應了一聲,等着她說話。可是孫氏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薛崇訓細心地觀察着她的臉,彷彿能感受到她內心的糾纏反覆。李妍兒等了一會兒,便露出一個笑容:“薛翀很乖哦。娘就別胡思亂想了,好好養着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妍兒……”孫氏嘆了一口氣。李妍兒笑道:“以前不是說過麼,娘要是喜歡,我不會捨不得的。”
薛崇訓站起身來:“你們先聊着……這兩天我就要回長安了,你們還得在這裡呆至少一個月,身體恢復了一起回來。”
……
長安有很多大臣上表祝賀,薛崇訓回去之後一概不看,他交代溫室殿的那兩個女人,只有從西北戰場來的奏章要及時稟報他,其他的全部依內閣政事堂的批註,一律准奏。
他最關心的就是杜暹在西北的一戰,此戰的勝負將關係到今後幾十年甚至更久的邊疆格局。杜暹有晉軍精兵五萬,加上吐谷渾等國的聯軍、吐蕃末氏的兵力,總兵力不下十萬,實力是非常強大的。但薛崇訓放心不下的是高原作戰,對於漢兵來說十分不利,導致這場戰役的勝負很難預料。
而東線的內戰他並不怎麼重視,無論崔啓高裹挾到多少人馬都不足以讓薛崇訓產生壓力,在晉朝軍政財政都沒有出現太大問題的局勢下,一幫臨時組建起來的叛軍,缺乏訓練、缺乏專業的軍械裝備,薛崇訓怎麼也無法把他們當成對手。
而且崔啓高的人馬擴充太快,可能也缺乏反間諜的意識,導致不少內廠的細作混進了他的隊伍。現在薛崇訓通過內廠機構,對這人的情況是瞭如指掌,連他的作戰計劃都搞到了。據內廠的稟報,細作沒能混進叛軍軍機核心,不料崔啓高沒多少保密準備,這廝在軍營裡當着衆多武將宣揚自己的抱負和計劃,周圍也沒隔離士兵,於是什麼都泄露了。崔啓高的方向是向北,主要進取河北,抓住河北百姓反抗徵丁的機會。據薛崇訓判斷,他可能還和契丹、奚有所勾結,在河北活動還能得到外族的策應。
此人在薛崇訓的眼裡也算一個有能力的人,做事一套接一套,善於抓住時機,這些都是優點。但缺陷也很明顯,崔啓高一系列的計劃太粗大,不夠細。從他的保密措施和頒佈的一些在細則上前後矛盾的法令就能瞧出彌斷。因爲無數的漏洞,使得河北總管李奕掌握了極大的主動。
……進入四月,一份奏報敗仗的奏章卻完全出乎薛崇訓意料之外,它不是他最擔心的吐蕃戰役,恰恰是他以爲全在掌控中的河北內戰。李奕戰敗了。
通過兵部急報上來的官方奏章描述的是李奕在叛軍正北佈置防線時,中軍突然遭到叛軍優勢兵力的突襲,左右翼準備不足沒來得及救援,李奕中軍就潰敗了。李奕和幾個副將被圍,然後自殺。
薛崇訓很納悶,崔啓高難道是神機妙算?除非這個時代有飛機作爲偵查工具,不然哪能見縫插針時間和地點把握得如此準確?不久後內廠的密報解開了薛崇訓的疑惑。
原來那滑州刺史周吉在州衙被攻破之後下落不明,接着和一衆家奴逃到了河北,向李奕自首。李奕本來打算將此人押解回京交由朝廷定罪,周吉求情說自己丟城失地回京肯定是死罪,與其揹着罪名而死不如給他兵器衝殺敵營,搏個戰死的名聲。副將們也勸李奕不用費事,押回京了事;但李奕心軟,被周吉慷慨的話說動了,就答應了他的要求。況且皇帝也曾有過這樣的做法,在關北三城用罪將爲敢死隊衝殺敵營。
不料周吉帶人進入崔啓高控制的地盤後,立刻就帶着已經準備好的崔啓高部沿原路進擊李奕中軍,周吉當了嚮導。李奕軍外圍的地方軍也夠渣,一見對方人多估摸着打不過,幾乎沒有抵抗就跑;導致叛軍主力長驅直入打了李奕個措手不及,兵敗如山倒不到一天工夫就完了,自己也落了個殺身成仁收場。
此時朝廷裡氣氛不太好了,李奕是張說推薦下去的,現在沒成事張說也得受點牽連;而且李奕已經死了,他是程千里的心腹,程千里也不好受。而且接下來該怎麼辦?繼續派大將下去主持地方軍圍|剿,還是直接上書從關中調精兵?
薛崇訓看完了奏章和內廠密報,見在旁邊當值的宦官是楊思勖,就問楊思勖:“張說推薦的李奕本來是程千里的人?”
楊思勖躬身謹慎地答道:“他是兵部的人。不過他有個妹妹在程相的府上,很得程相的寵愛。”
薛崇訓略微一思索,便說道:“你去政事堂給宰相們傳個話,就說李奕是個忠臣。”
這時的政事堂正在議論兵敗的責任誰來負,本來該當事者李奕來領罪,但他已經死了,而且是拒絕被俘自殺殉國的。按照以前的慣例這樣的人就算吃了敗仗也不會被追究,還要得到撫卹。事到如今,只有張說主動請罪了。楊思勖來到政事堂傳口諭,又改變了狀況,皇帝特意告訴他們李奕是忠臣,此中的意思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