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一色,風霜俱寒,茫茫北原,天地皆白。
萬里飛雪如天傾倒,就連百年蒼松亦搖搖欲墜,層層白霜疊起,似要壓彎衆生背脊。
大河蜿蜒起伏,橫無際涯,卻逢冰霜凍凝,如銀龍囚困於籠,不得伸展,只得匍匐於綿延白山之下。
呼——
淒厲的風聲自極北而來,鼓盪風雲,撲打於人。
漫天大雪朦朧墜下,傾蓋四野。
它拂過遠處的山脈、荒廢的城鎮、赤紅的雪地戰場與屍體……最後,籠罩了冰原道路上奔馳的一道隊列。
伴隨滾滾如雷的馬蹄聲,一隊騎手護送着幾輛大車奔馳。
冰雪如刀,總是凜冽明亮,卻又凍徹骨髓。河岸兩邊的林木已被冰晶所蓋,森然屹立。
騎手們破開茫茫白雪,令冰晶震顫跌落,闖進了萬籟俱靜的夕時。
他們的目標,正是前方的依山大城——北疆,明山城。
明山城外,流民營。
幾個枯瘦的流民圍着一堆篝火,眼巴巴地看着火堆上烘烤着的大鍋。
鍋裡面的水已經接近沸騰,釋放出陣陣肉香,引得路過的人不斷抽鼻子,露出了貪婪的眼神。
蹲在篝火旁的流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無趣的話題,看見有人靠近就呵斥一聲,如若敢還口就站立起身。
幾個人齊齊握着尖銳的木槍,目光如惡狼,泛着幽綠,大多數人都避開這塊地方。
鍋湯沸騰,肉香味濃了。他們吞嚥口水,嘴角流涎,目光和撥弄篝火的動作都越來越急切。
但隨着大地震顫,遠方疾馳而來的黑影越來越近。
等這些餓極了的人擡起頭時,鐵裹的馬蹄已經踏碎了簡陋的木質圍欄,從粗陋的窩棚上一躍而過,來到了他們身前。
流民們尖叫着避開,但鍋卻不行。馬蹄踏下,踩滅了火,掀翻了鍋,濺起水花。
一鍋好端端的肉湯就這樣翻滾到一旁,撒了滿地。
鍋裡跌出一坨肉,已然軟爛,只能勉強從骨骼大小看出,是一條孩手。
然後被後續的馬蹄踩成肉泥。
隆隆隆隆……
不遠處的窩棚處,一個身材削瘦,但骨架極堅,好似瘦虎般的少年耳朵豎起。
他原本正對着一個簡易爐竈上的瓦罐聚精會神,旁邊散落了一些簡單的草藥,瓦罐中熬煮的藥汁散發苦澀的味道。
而在聽見馬蹄聲後,他緩緩站起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少年亂髮披散,腰間掛刀,薄薄的血肉貼着清峻的骨頭,即便宛如骷髏,卻也有一份嶙峋銳氣。
他雙目極其有神,呼吸綿長,一雙拳頭緊握,上面滿是微小的疤繭。
安靖目不轉睛地看着這支闖入流民營的騎手車隊。
那些馬都是高大俊美的西北戰馬,脖頸修長,四腿發達,強而有力的胸肌與鐵蹄足以粉碎任何敢於擋在他們面前的存在。
他們踏入流民營的中央,騎手們翻身下馬,然後開始將車上的物資搬運下來,構成一個簡單的營地。
“靖兒,咳咳,看什麼呢?”
安靖身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娘。”
安靖回過頭,看向自己的母親。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很有氣質的女子。在這個霜劫肆虐的北疆很難找到一個不瘦削頹廢的人,而她雖然削瘦,眼睛卻很有精神。
只是,這精神的女子只能臥在毯上,就連說一句話都要喘氣,咳嗽。
她並非一直都如此虛弱。五日前,在從荒原逃嚮明山城的路上,流民隊伍遭遇了肆虐的馬匪,安沈氏擊斃了七名歹徒,只是在最後與賊首交手時略輸一招,被一掌傷了肺脈。
幸虧安靖解決了自己的對手後搏命上前,撲倒對方,生生扼暈了那賊首,而後又奪了他的刀後一刀將其梟首,嚇退了那羣馬匪。
但安母終究還是受創嚴重,如今內息紊亂,呼吸不暢,在這無藥無糧的流民營,也不知究竟能活幾天。
“我準備去看看能不能討點吃的。”
安靖轉過頭,看着那車隊,他下意識地舔了舔舌頭,冰冷乾澀的嘴脣並沒有被唾沫潤溼,反而因爲言語而綻裂,流出了血。
他舔掉了血,用很慢,但很篤定的語氣道:“那車隊裡有糧食。是稻米。”
“或許還有藥。”
“娘不行了……”安沈氏眼神黯然,她知道,這是自己兒子想要尋找救治自己的方法。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很清楚,如若沒有治癒肺腑的大藥理順氣脈,自己最多支撐三日。
在這霜劫寒災,戰亂不休的北疆,即便有賑災的好心人,也不會有那樣的好藥。
她不願自己的孩子徒勞無功,浪費時間,而希望對方能在這最後的時光多陪自己一會。
但安靖卻打小是有自己主意的,他看出了自己母親的意思,便先開口打斷,端起一碗:“娘,先喝了這碗藥。”
“白斑草切碎與老氣根熬煮的藥汁,雖然簡陋,多少能補點氣血,理順氣息。”
安沈氏接過安靖手中的碗一口飲盡,雖然苦澀,可熱藥汁下肚,人的確精神了些許。
只是當她放下碗時,安靖已經邁步,走向車隊的方向。
安靖並不是普通的北疆少年。
從小,他就經常做些奇怪的夢。
他夢見許多高樓大廈,蔓延樹立如林,鋼筋水泥所築,每一棟都比縣裡所有房子加起來都高。
還夢見一些名叫飛機的鐵鳥,直入雲霄之巔,縱橫十方天際,比山中所有飛鳥加起來更快。
亦或是一些極其恐怖的炸彈,一爆炸就如同太陽。
千百顆這樣的太陽在大地上閃耀,幾乎燃盡了整個世界。
大辰講究天命,時有星辰下凡之說,覺醒了一部分宿慧的安靖自幼就表現的無比優秀,自然被家人視作天星下凡。他們給予了安靖最好的教育,無論文武。
只是一個凡人的智慧與力量再強,也擋不住席捲整個北疆的浩蕩霜劫,以及聚衆南下的北蠻大軍。
還是孩童少年的安靖仍有許多事辦不到,母親的受傷就是他無能爲力的結果。
但事在人爲。
哪怕只有一點點可能,安靖也會去爭取,治好自己的母親。
而此刻,靠近了騎手營地的他,聽見了一個充滿中氣的宣告聲。
“聽着!”
在一隊騎着高頭大馬的騎手中,有一位領頭衣着光鮮亮麗的獨眼騎手正在呼喝。
而在他的身側,其他騎手全都佩刀着甲,神態肅殺,用漠視的眼神環視所有周邊所有不敢靠攏的流民。
獨眼騎手高聲道:“我家老爺慈悲,不忍看爾等災民在城外等死,如今出糧買命,爲我家家僕!”
“只要孩童與少年少女,十四歲以下最佳,如若資質符合,十六歲以下也可!”
“如若符合要求,一人值米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