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她蛾眉謠諑,古今同祭。身世悠悠何足間,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只淒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臺。
北轉河流,南橫斗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秋雨一場,淋盡世間百態,篳篥悲慟,癡兒怨女。”
有低沉婉轉的悠揚小令,緩緩飄出,像江南採茶女於萬畝茶園淺唱的歌謠,又像是塞北孤絕之地,牧女輕揚的駝鈴聲響。
煙雨飄渺,江山空漾。
雁丘頓住腳步,擡手住自漆黑天幕之下飄落的雨絲。
“下雨了?”
鳳簫回頭,見她呆愣在那裡不再上前,復又回過去,“怎麼了?”
“下雨了?可是什麼都看不到呢?”她指了指頭頂。
又將滴落於手心的那點水珠呈到他面前看。
鳳簫低低一笑,擡手握住她的掌心,“看不見就不要看了,專心點。”
她呆呆的點點頭,有些恍惚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
“嗯,像是採茶女的歌謠,又像是牧羊女手中的駝鈴……”
鳳簫頓了頓,“沒有。”
雁丘雖有些疑惑,但見鳳簫一臉正色,也不太像說謊的樣子,再看看前面那一羣人,並沒有露出什麼異樣來。
如此來看,怕是自己出了幻聽吧。
可能是在水裡泡的時間久了,耳朵有些發炎。
她覺得這個理由,還是比較能說得過去的。
“走吧。”
她笑了笑,握住了鳳簫溫熱的掌心。
他的掌心一年四季總是帶一點玉質般的微涼之意,摸上去極是舒服。
只是爲何今日那涼意,開始順着她的掌心緩緩向上蔓延呢。
雁丘忽然低頭,見自己握住鳳簫的手開始慢慢結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那種刺骨的寒意,穿肌過骨。冰霜緩緩自她的手腕開始向上凍結。
她忽然停了下來,再看,卻是什麼都沒有。
鳳簫回頭見她一臉驚慌,眼睛死死的盯着兩人拉着的手,“你怎麼了?”
雁丘胸口微微起伏,只覺得剛剛她眼睛所見的那冰塊,已順着她的手臂向着她的大腦中狂奔而去。
甚至她可以透過自己的皮膚,看到血管裡流動的血正在緩緩凍住。
她動了動嘴角,愣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沒、沒什麼?走吧。”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先是那悠揚的小調,又是幻覺自己被冰封住。
這些東西存在的那麼真實,真實的有些可怕,可是卻只有她一個人看到,該怎麼解釋這種情況……
她緩緩擡起自己的手,動了動食指和無名指,完好無損,甚至連最基本的體溫也沒有變過。
而那小調更不用說了。
鳳簫的聽覺何其敏銳,竟然也沒有聽到,更遑論走在最前面的楚離和羅迦了。
顯然,這兩種幻覺和幻聽,都單單是針對自己來的。
她長舒一聲,既然是幻覺,那麼暫時死不了人。
約莫走了半刻鐘。冗長的階梯似乎沒有尺頭一般,雖有沿途的壁燈照射,卻依舊顯得幽暗,空洞,聽餘腳步聲空蕩蕩的迴響。
本以爲還會再出現什麼陷井或者是幻境的阻撓,沒想到卻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雁丘想着,這恐怕是與楚離有關係吧,看那老頭的架勢,和回自己家沒有什區別。
一邊感嘆自己命還挺好呢,若不是因爲楚離要來找玉痕兄臺,怕是要直接去了大殿頂層吧。
順着最後一層的階梯走向了聖殿最頂層。
本以爲這最頂層也會延續其他幾層的特點,弄個什麼鮫人油燈,來照明阿,牆壁之上刻一些反彈琵琶的壁畫阿,亦或是擺幾個信仰的神像阿之類的東西。
當她踏過最後一層階梯之後,方纔發現,這裡,這所謂的聖殿的寶塔最頂層,竟然建造的像一處山洞。
山洞裡以黑檀木修建的廊柱,隔斷成了兩個空間。
中間玉質的祭臺之上,擺放着兩個碩大的丹爐,鎏金掐絲的外形看上去像是皇家進貢所用的物品。
只不過這種豪華的感覺用在這裡,有點不合時宜的感覺。
山洞的某一角,甚至還長着一片還青苔,青苔不遠處的一塊腐朽的古木之下,還有一簇蘑菇,自遠處傳來水滴的聲音,空氣裡竟然還有些水汽,若是沒有猜錯,怕不是遠之外的地方,就是一處瀑布吧。
石青色的山石,看上去真實的不能再真實了。
雁丘踩了踩地,嗯,是山石沒錯,堅硬冰涼,還有潮氣!
若非一路從那冗長逼仄的階梯之上走來,她真的要懷疑這是否是一行人又誤闖了山洞。
那碩大的丹爐,在一行人進來之後,左邊的那個丹爐忽然亮了起來。
伴隨着一陣轟隆隆的火焰,丹爐的頂端的某處蓋子,緩緩拉開。
股極淡的煙氣從那丹爐裡飄了出來。
楚離冷冷一笑,廣袖一揮,一道月白色的光從他袖口飛出,直直將那黑色的煙氣給衝散。
那黑色的煙色發出一陣嗚咽之聲,便如同滴落於水中的墨一般,消散。
幾乎是頃刻之間,丹爐後門的石壁之上,一處極窄的門,緩緩打開,一人從那門後走出來。
雁丘差點沒驚的跳起來,“鳳凌!”
竟然是他,哦不,或許現在他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了,被非天給霸佔了軀體。
相比於她的不淡定,陛下到沒有她那般誇張。
“喂,你太子大哥,他……”
雁丘低下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口。
鳳簫低聲“不是……”
只見鳳凌的眼角赤紅,目光呆滯的看着衆人,眉心之間漸漸浮上了一股黑色的煙氣。
不多時,他的眼神方纔活絡起來。
“來了……”
聲音幽幽像是歡迎去他家做客的主人一般隨意。
楚離緩緩擡起掌心,那顆剛剛找到報鮫珠,在他手心裡面高速的轉動着。
非天的眼神在看到那鮫珠的一剎那,有了一絲的變化,但很快,便別開了眼睛。
他越過衆人,看向在站在隊伍後面一直未曾言語的雁丘。
“我等你很久了……”
雁丘呵的一聲,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等我?”
非天或者說是佔有鳳凌身體的非天,點頭,“不錯。”
他舉手擡足之間,總是帶起一股極淡的黑色煙氣,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沉浸在黑煙裡一般。
雁丘忽然想起,在洛霽山上那個利用攝魂之術,將自己騙到山頂的影子,便覺得有些來氣,沒好氣道,“你找我幹嘛,我可不認識你!”
非天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微紅的眼睛,冷冷的盯着她。
“你不認識,那應該認識她吧。”
他指了指他旁邊的那座丹爐。
接着另個丹爐的頂端,緩緩打開了半個蓋子,一縷極輕的白色煙氣從那丹爐裡出來。
那煙氣先是在上空盤旋了許久,最後慢慢匯聚成了一個人形。
修長的身體,素衣飄飄,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細細看來,竟然與她有五分相似的容貌。
只不過,那白色的影子,依舊閉目,沒有睜開眼睛的趨勢。
雁丘的心臟在那影子出來的片刻,忽然像是被人狠狠的揪起來一般。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慢慢在她的腦海中重組起來,將午夜夢迴時,模糊不清的臉緩緩填補完整。
她只覺一陣的鼻根酸澀,媽媽……
那影子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呼喚之聲,眼角微微動了動。
非天似乎並未感受到這般的變化,依舊看着她,“怎麼樣,有沒有很熟悉。”
雁丘冷聲回答,“你想做什麼?”
“你本不該來到這世上,若非因爲你,她又如何會到灰飛煙滅的地步,我所做的不過拿回她就得的東西。”
楚離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仰天大笑,“非天,這些年,你長的只有年齡嗎?”
非天赤紅的眼角,在瞬息之間燃起了滔天的火焰,濃濃的殺機將周遭的氣壓降低,一股帶着森涼之意的氣流,直逼面門。
楚離不爲所動,依舊站在那裡,冷冷的看着非天,“你真是可笑,你有什麼資格去質疑聖女的決定!”
非天赤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若是那眼睛能冒出火來,怕是楚離身上能被穿上三個洞了吧。
“我有沒有資格,應該不是你這個手下敗將說的算吧。”
楚離笑了笑,“手下敗將?是這樣嗎,羅迦你來說說?”
非天此時方纔看到,站在隊伍一旁一直未曾言語的羅迦。
“你怎麼會在這裡?”
江觀海冷冷一笑,“何止是他,這裡都是您的老相識呢?”
非天這纔看清楚,楚離身旁所站的豆芽菜豬肉榮還有江觀海,不覺得嗤嗤一笑,“原來是你們……”
語氣裡帶着濃濃的不屑之氣。
“當年一道聖水丹陽之門,便將你們做爲塔爾放逐之人,時隔二十幾年,修煉的功夫到家了?”
楚離三人絲毫不爲他的話所動,“到沒到家,還需要您試過之後,纔有結論。”
非天退後一步,靠在那烈火熊熊的丹爐之上,只見鳳凌的背上起了一層白色的煙氣,一陣焦臭之氣,瀰漫于山洞的空中。
鳳凌的臉上一陣扭曲,想必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喪失意識。
他張開雙臂,指着這周遭,對楚離道,“楚離,別人看不出來,難道你也看不出來嗎?”
他頓了頓,掃視了周圍人一眼,“我將這裡與神山之上存放天書之地給聯了起來,這幾年,我已漸將天書之上記載的時空之術給修成,而我與那天書,也融爲一體?多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徹底離開這見鬼的地方,實現我的雄圖霸業……”
楚離譏誚的笑了笑,“非天,這些年一直困在這裡,可知外面早已是滄海桑田,用你二十幾年前的辦法,真是癡人說夢。”
非對他的譏誚絲毫不予理會,尤其仰天大笑。
雁丘終於發現了,這不論是之前的大風城,還是之後的塔爾國,這裡的人都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不管別人怎麼說,他依舊照着自己的想法來,一意孤行!
哦不對,應該是過於自負,唯我獨尊的傻逼氣質有些相通。
她終於忍不住,嗆道“你笑夠了沒,聲音難聽要像只公鴨子,你就不用選一個聲音好聽點的身體?”
楚離與他的兩個跟班,嘴角齊齊一抽,羅迦大神的狹長的眼角擡了擡,陛下輕咳了兩聲。
非天萬年不變的臉色,終於開始變得鐵青了,但雁丘卻認爲這並不是非天變幻的,而是陛下他哥吧。
就是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個什麼狀態,死還是沒死,還是半死不活。
非天再次開口裡,聲音已有些變化了,像是帶着隱忍的怒意,“不知死活……”
最後那個活字還未出口,便見楚離振臂一揮,身輕如燕的落在了丹爐之上。
手持一柄血色玉如意,直直砸向非天的天靈蓋。
非天嘴角一勾,直直向後仰去,一縷黑色的煙氣,從鳳凌的眉心之間涌出。直直向後退去。
那黑色的煙氣逐漸形成一個人形,只不過看清楚臉上的五官,唯獨那一雙珊瑚紅的眼睛,露在外面甚是嚇人。
那黑色煙氣的聲音開始變得極不穩定,時男時女,時粗時細,像是很多個人在講話。
楚離手中的月白鮫珠在他另一個掌心高速度的旋轉着,玉痕的影子緩緩出現在上空。
非天黑色的身影霧氣又重了幾分,他略帶幾分不滿,“楚離,你竟然如此卑鄙……”
楚離冷笑,“我卑鄙,若我真的像你當年一般,便不會帶着它到這裡來與你一決高下,直接燒了它不更好,這樣,你再無最後一縷精魂可以維繫……”
非天的聲音再次一變,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他口中說道,“真是卑鄙,想讓我們消失!”
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他應該是讓非天消失,而非我們?”
一聲音低沉的男子說道“我看見宛兒了……”
一沙啞的男聲道“笨蛋,非天死了,咱們都得跟着一起死?”
接着便是那女聲與那沙啞男聲一起吵架的混亂之聲。
衆人被眼前這一副詭異的話面給驚呆了。
架還沒打起來,自己先和自己給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