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震盪在短短的半分鐘內就傳遍了整個鏽蝕塔林。
無數斷裂的高塔動盪着,但卻毫無神異反應。
在這個偏遠的地獄中,早已經沒有任何土著的存在了,全部都是從其他深度遷徙過來的地獄聚落。
數十個聚落佔據了各處資源富集的地帶,彼此攻伐,就如同其他諸多地獄那樣。
到現在都未曾有過一個真正的統治者誕生,只是因爲水資源的豐沛纔有那麼一點點的生息。
一旦那些從雲端和塔尖上落下的水源消失,恐怕它們就會再度啓程,去往其他的地方。
這纔是地獄。
那一道烈日墜落的瞬間,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
短短的半個小時,大牙部落的廢墟,就已經遍佈人影。來自各個聚落的軍團已經封鎖了內外。
“寶貝!”
龍鱗聚落的大羣之主環繞着太陽船的殘骸,興奮的甩着舌頭,口水幾乎都滴了下來:“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但一定是寶貝!!!”
根本沒多長時間,他的心已經被眼前金光閃閃的大玩意兒所奪走了,除此之外,再無悲喜。
至於剛剛被砸死的親家公?
那是誰?
得益與龍鱗聚落的地利,他是最先趕到的,同時,帶來的人手已經是最多的。長青聚落的大羣反應速度慢了一點,等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一步。
至於剩下的,根本都沒有擠進場來。
看着那幾十輛還冒着濃煙突突作響的巨大鋼鐵戰車,還有數百名武裝到牙齒的狗頭人,很明智的選擇了退避三舍。
唯有長青聚落的領袖還站在太陽船的殘骸前面,出神的仰望。
直到察覺到龍鱗聚落的大羣之主投來的陰冷視線。
“這麼大的東西,該不會灰刃閣下想要獨吞吧?”長青聚落的領袖擡起了豎瞳,冷然問道。
在他身後,大羣的騎軍們翻身跨上了巨大的蜥蜴,手中的長矛映照着寒光。
灰刃同樣不甘示弱,身後的鋼鐵戰車噴出濃煙,調轉炮口,對準了這幫‘鄰居’們:“先到先得,就是這個道理!
怎麼了,難道尊長者你們有什麼意見?”
灰衣的雌性蛇人沒有說話,只是一雙豎瞳中的寒光越發的冷厲。
可很快,在無意的掃視中,卻從遍佈裂痕的太陽船上分辨出了一個模糊的印記——那個純白高塔的徽記,令她的眼瞳微微收縮,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不。”
尊長者的面色驟變,“我沒什麼意見。”
說着,她擡起手,示意身後的下屬們放下武器,準備撤離。
一時間,劍拔弩張的氛圍開始漸漸消散。
縱然下屬們對尊長者的命令有所不解,但此刻依舊選擇了遵從,掩護着尊長者緩緩撤離,六十餘名騎兵的陣列森嚴,沒有任何的動搖。
“這就對了!”
眼看着對手竟然夾着尾巴跑了,灰刃頓時得意的大笑,“爾等乖蹇薄命,福慧不足,哪裡有資格得到這樣的寶貝?”
“來人,給我把它拖回去!”
他撫摸着金色的船身,口水幾乎快滴下來,回憶着那些聚落中從現境流傳下來的古籍,忽然就找到了一個十分恰當的比喻。
“——這就叫:天材地寶,有德者居之!”
“實際上,我也這麼覺得。”
忽然有一個贊同的聲音響起,令灰刃族長得意的點了一下頭,可緊接着,就看到,眼前金燦燦的船身忽然裂開了。
展露出無窮黑暗。
一隻手從黑暗中緩緩伸出,輕描淡寫的,按在了他的頭上,捏住了他的腦袋。
緊接着,纔有一張蒼白的面孔從黑暗中浮現,俯瞰着他呆滯的模樣。
似是微笑。
“可問題是在於……”
槐詩問:
“——誰纔是寶呢?”
灰刃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的拔劍,瞬間,將那一隻手臂連帶着那一張面孔斬成了粉碎,但緊接着,他卻看到,從破碎的血肉中,無數粘稠的觸鬚緩緩延伸而出,糾纏在他的身上。
來自深淵的恐怖暗影在黑暗中張開了自己的大口,咧嘴,獰笑。
那樣冷酷又殘忍的俯瞰,令狗頭人驚恐的怒吼,可數之不盡的觸鬚卻從黑暗中延伸出來,一點點的糾纏在他的身上,沒入了他的口鼻之中,一點點的,深入腦髓。
到最後,殘酷的自內而外的,那源自地獄的真髓,灌入了他的靈魂裡。
關於痛苦。
關於絕望。
關於憤怒、悲傷和怨憎……
在數之不盡的晦暗海潮中,他驚恐的掙扎着,吶喊,絕望尖叫,可是卻無人聽聞,直到最後,徹底被染上漆黑的色彩。
彷彿永恆的漫長折磨,只不過是持續了一瞬。
在所有人的眼中,灰刃只不過是被摸了一下頭,便瞬間僵硬在原地,呆若木雞。緊接着,便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濃郁的黑暗從他的口鼻中噴涌而出,一隻又一隻鋼鐵的飛鳥自黑暗中重生,展開雙翼,飛上了天空,將整個領域都籠罩在永恆的黑暗裡。
將一切來自龍鱗聚落的狗頭人,都拉入了來自深淵的恐怖暗影之中。
絕望如同瘟疫一般在傳染。
不論是披着多麼厚重的鎧甲,藏在多麼沉重的戰車裡,這一份以血脈爲引的詛咒此刻在瘋狂的擴散。
將每一個觸手可及的靈魂,都拉入那一片埋葬着無數靈魂的黑暗裡。
在永恆的死寂和安寧之中,所有的靈魂都在飛快的崩潰,緊接着,又在瘟疫和詛咒的侵蝕之下迅速的重組。
無數嘈雜的聲音迴盪在了它們的耳邊,不斷的蹂躪着他們的意志和抵抗,最終不容拒絕的滲入到了靈魂的每一個地方中去。
漸漸的,那嘈雜尖銳無法忍受的聲音,彷彿也變得悅耳起來,就好像無數靈魂狂熱的頌唱聲那樣,讓人不由之主的被吸引,想要投入其中。
什麼也,不去想。
什麼也不思考。
只要全身心的投入這前所未有的幸福中就好。
將一切的靈魂和意志,都交給那狂熱的頌歌,都交給那歌聲中所不斷浮現的偉大名諱。
啊,啊,讚美永恆的地獄之王。
聖哉,聖哉,聖哉,神聖,晦暗,絕望和終結的主宰!
——巴哈姆特!
於是,在這短暫的死寂後,一個又一個劇烈抽搐的狗頭人忽然停了下來,呆滯的眸子中浮現出熾熱的光芒。
嘶啞的嘟噥着什麼,到最後,卻化作了狂熱的呼喊。
“聖哉!聖哉!聖哉!”
觸目所及,龍鱗聚落的一切大羣,都恭謹的匍匐在地,虔誠的讚頌和歌唱,不敢擡頭去仰望那降臨的主宰和神明。
而槐詩,終於撐着灰刃的腦袋,從船身的廢墟中走了出來。
似是終於發覺了自己身上不着寸縷,他隨手一抓,鐵光在指尖蔓延,很快,就化作了一件灰黑色的罩袍,披在身上。
在陰暗的天穹之下,映襯的那一張俊朗的面孔越發的詭異和晦暗,可眼眸之中,卻不時有詭異的光芒閃過,彷彿蘊藏着地獄和深淵的精髓,苦痛和絕望的結晶。
“呼,舒服了。”
他若無旁人的舒展了一下身體,在清脆的嘎嘣聲中,環顧四周,終於,看到了不遠處那些驚恐忌憚的蛇人。
就在他擡起手指的瞬間,蛇人騎兵中忽然有一個人影撲了出來。
跪倒在地。
恭謹的致以問候:“槐詩閣下,好久不見。”
槐詩的動作微微停滯。
疑惑的看向面前的這幫蛇人。
“你認識我?”
那位雌性蛇人恭敬的回答:“在下,不,在下的前身,曾經在您的麾下,爲您效力。”
槐詩略微思索,瞬間恍然。
他唯一曾經和蛇人打過交道的,就只有在黃昏之鄉的時候了,可那時候,蛇人軍團的指揮者,那一支軍團的尊長者,應該是雄性纔對吧?
如果他記憶沒錯,以前尊長者教自己辨認的特徵,他眼前這位尊長者應該是雌性纔對?
“在爲您效力之後,我參與了兩位統治者的戰爭,光榮戰死,遺體與種子被運回了永恆之環的懷抱,重生爲了四位子嗣。”
雌性的蛇人解釋道:“我繼承了前身的記憶與地位,按照現境的方式來說,我是他的女兒。”
蛇人軍團悍不畏死的原因,就是因爲它們軀殼中可以儲存記憶的腺體,以及神秘的永恆之環。
只要腺體能夠回收,便能夠在統治者·永恆之環的孕育之下重生。
在深層地獄中,那位統治者被譽爲慈悲嚴酷之母,蓋因她珍惜每一位子嗣,但又從不吝嗇他們的生命。
也唯有奮戰而死的蛇人才能夠得到她的青睞。
尤其是尊長者這樣身經百戰的武士。
看到自己眼前已經截然不同的尊長者,槐詩一時間也有些愕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他撓了撓頭,環顧四周。
“故人相逢,本來應該暢快敘舊的,可惜,這裡看來並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他問:“方便留個地址麼,改天我上門拜訪。”
“是。”
尊長者回答:“我們的長青聚落,就位於鏽蝕塔林的北方巨塔之下,沿途都有標誌,倘若您想要來拜訪的話,在下隨時歡迎。”
眼看對方如此坦蕩的態度,反而是槐詩啞然起來。
“不擔心我有歹意麼?”
“倘若槐詩閣下有歹意的話,也不會留我到現在了吧?”
尊長者毫不在乎的搖頭:“如同槐詩閣下這樣的英雄,也不至於爲了圖謀在下的聚落而做什麼虛僞設計。”
“那麼,改日再見吧。”
槐詩頷首,揮了揮手,示意已經變成自己大羣的龍鱗聚落退散開來,任由它們出入。
就這樣,目送着蛇人軍團遠去。
然後,接下來……
他環顧着眼前的廢墟,還有無數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信徒們’。
剛掉下來就送了一大堆工具人給自己,這運氣還真不錯啊……
“你們的聚落在哪兒?”他問。
灰刃頭也不擡的指了一個方向,距離最近的聚落,城牆高聳,守備森嚴。
“你家看上去還是蠻大的啊,玩累了可以直接睡。”
槐詩頷首,拍了拍他的腦袋:“行,就那兒吧……還有,你們也收拾收拾,看看這裡有什麼東西還能用,別浪費。”
很快,在槐詩的命令之下,龍鱗聚落的全員都發動了起來。
開始將大牙聚落裡一切有的沒的全部都翻檢出來,順帶來抓了一大幫藏在廢墟里的鼠人栓了起來。
沒過多久,在鋼鐵戰車突突冒煙的聲音裡,蓋上了一層厚氈布太陽船便被緩緩拖動起來,在諸多熾熱貪婪的目光中,消失在了龍鱗部落的大門之後。
十分鐘之後,就再沒有什麼龍鱗部落了。
只有巴哈姆特教團·塔林分部的招牌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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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說就他孃的邪門。”
臨時改造出的巨大車間裡,雷蒙德躺在病牀上,磕着源質結晶在快速回血。
可看着眼前這數不清的狂熱狗頭人,就感覺哪裡不對。
他早知道槐詩這傢伙很邪門。
但他沒有想到過,這傢伙來到地獄之後就更加邪門了。
要說天國譜系在深淵裡有BUFF加持就算了,可這已經不是BUFF加持,而是直接領先到一個版本了吧?
“氪了金就變強,這不是很正常麼?”
槐詩淡定的坐在寶座上,享受着狗頭人的供奉,甚至還抓着指揮棒指揮着那羣狗頭人虔誠的合唱聖歌。
同樣的調子聽都聽了幾萬遍了,指揮起來簡直輕鬆上手。
鐵鴉們也早已經飛向了四方,還是搜索這一片地獄的情報。
只是他們也沒想到,竟然能夠被風暴直接捲到深度37的地方來,距離深度45的哨站直接跨越了大半的距離。
只是哨站的位置略微有些偏遠,還需要機輪長對比燈塔的訊號和位置,計算出新的路線來。
而且,太陽船的創傷也需要花時間修正。
不能只依靠雷蒙德的獸魂,同時,安東教授和格里高利也需要進一步排查進階是否存留下了什麼隱患。
整個過程大概要花個幾天的時間,他們恐怕只能在這一片地獄裡先行落腳。
不然的話,槐詩也懶得把這羣狗頭人全部都灌注源質,一個個傳染成自己的信徒。
要麼說,天國譜系的深淵相性好。
來了地獄跟回了自己家一樣。
天問之路本身就擅長對地獄環境進行改造,而槐詩同時還身兼大司命和湘君,後者還沒有進階之前,對地獄的干涉有限,但大司命的分支卻包含着對自身大羣的全權掌控……
尤其是搭配上槐詩本身源質中所蘊藏的諸多猛毒和恐怖的詛咒,乃至神性質變所帶來的極高的壓制力。
遇到這種依靠人數的炮灰大羣,簡直就跟料理兩盤菜沒什麼區別。
直接歸墟展開,然後劫灰洗腦、源質感染、恐懼光環,最後再信仰瘟疫……連下藥帶調教,一整套下來不用三分鐘,對方就會變成巴哈姆特的形狀,再也離不開槐詩了。
怪不得彤姬曾經說自己這一條道路最適合的就是非法教團。
第一次完全發揮出大司命所具備的力量,就連槐詩都爲此而感到心驚肉跳。這麼離譜的能力,萬一自己稍微行差踏錯,在現境說不定就能搞出不得了的亂子來……
由此可見,當年理想國的開創者們實在是骨骼清奇。
當大家還在現境爭奪修正值陷入時候,就將目光投向了地獄中去尋找遠大前程。
都不提其他路徑,光看黃昏之路的戰爭實力、永恆之路的巨型設備,外加上天問之路的後勤供應以及炮灰募集……只要三四個人組成一隊,那就是一臺活生生的戰爭機器。
隨便丟在哪個地獄裡,只要沒有統治者壓制,那麼就能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只看雷蒙德就知道了。
剛剛進階的白板,還先遇上了赫笛的追殺,然後還有深度風暴,幾乎墜機一樣掉到了深度37的地方來,還直接砸在了地上。
結果愣是屁事兒都沒有。
主體框架只是輕度變形,乘客更是除了一點震盪之外分毫無損。雖然諸多儀器受到了損壞,但有源血質變這樣的極意在,稍微磕點源質結晶就補回來了。
等安東教授和格里高利檢查完之後,用不了一兩天就能滿血復活。這麼結實耐用的工具人,放眼全境,除了天國譜系還能去哪裡找?
也正是因爲有這樣的條件在手。
槐詩的心思再度活絡了起來。
“喂,你在想啥呢?”
現在雷蒙德已經有了PTSD,一看到這傢伙的眼珠子亂轉,就渾身汗毛倒豎,有一種隨時會被安排的感覺。
“實際上,就算是在這裡,也不是絕對安全。”
槐詩搖頭,沉吟着,組織措辭:“只要我的名字還在弄臣的黑名單上一天,他們就隨時能夠鎖定我的位置,對我進行鍼對。”
雷蒙德愕然:“我們都跑出三十多個深度去了,還是在這麼偏遠的地方,不至於吧?”
“可如果想要搞我的不止是赫笛呢?”
槐詩反問。
早在雷鳴白原裡,在看到重鑄之後的凋亡之山時,槐詩就嗅到了不妙的味道。那種地獄工藝和力量……能夠讓他聯想到的,便是那幫一手導演了黃昏之鄉的悲劇終末的煉獄工坊主們。
除此之外,至福樂土那邊也不得不納入考量。
這麼一看,自己在地獄裡簡直舉世皆敵。
除了廚魔協會和地獄音樂聯合之外,根本沒幾個幫手。
如今他們只不過是爭取到了暫時的喘息時間而已。
況且,在深淵裡,可沒有什麼安全區可以供自己這些人躲藏,想要達成目的,重啓哨站和鸚鵡螺號,只靠着逃亡根本無濟於事。
免不了和他們會硬碰硬的來上幾場。
那麼積蓄力量籌備戰爭就勢在必行。
如今有了太陽船這樣打不過至少能跑的存在之後,一切計劃纔有立足的基礎。
“那麼,關鍵在於,去哪裡找一幫這麼好用又不會心疼的炮灰呢……”
槐詩沉吟着,敲打着椅子的俯首。
在眺望着大門外暮色之中的塔林時,便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