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河西傳來的消息,長孫無忌慎之又慎。
自河西抵達長安,快馬也不過是三五日而已,左右也不差這兩天,等到河西下一次傳回消息,再做定奪不遲。
打定主意,長孫無忌返回書案之前,將兩封戰報放在書案下的抽屜裡,轉身詢問:“當下戰況如何?”
重返此處的宇文節自一堆案牘之中擡頭,揉了揉發紅的雙眼,搖頭道:“圍繞皇城的戰鬥一直持續,但東宮六率死命防禦,收效甚微。”
宇文士及當日與長孫無忌一番會晤,使得兩人之間的裂痕愈發擴大,但這並不足以使得宇文家徹底與長孫無忌決裂。故而回府之後,宇文士及便又將宇文節打發過來,在長孫無忌帳下聽命。
關隴同氣連枝、互爲一體,可不是見機不妙想撤出便撤出的……
長孫無忌面色沉重,微微頷首,走到牆壁上懸掛的輿圖前,注視着輿圖,一言不發。
氣氛甚爲沉重。
自起事那日開始,關隴軍隊便圍着皇城日夜不休的狂攻,十餘萬軍隊輪番上陣,試圖將東宮六率拖垮。結果東宮六率的強悍大大出乎長孫無忌的預料,死守多日,非但沒有半點崩潰的跡象,反而從最初之時的倉促應戰導致損失頗大,漸漸熟悉當下戰事,到得如今攻守相持,僵持不下。
反而因爲兵員素質地下,導致關隴這邊的傷亡越來越大……
糧秣輜重倒還好些,畢竟關隴門閥經營關中多年,素有積蓄,也有許多與關隴門閥親近的各方勢力偷偷予以支持,尚能支撐。但兵員之損耗,卻令長孫無忌一籌莫展。
關隴門閥直接掌握的軍權實在是太少,這就使得起兵之時只能倚仗各家的家兵、奴僕、莊客,少量的正規軍承擔起攻堅之重任,面對東宮六率的頑強抵抗自然損失慘重。
尤其是鑄造局一戰,長孫無忌連續派出兩支由正規軍擔綱主力的軍隊,結果先是被火炮轟擊,繼而鑄造局庫房一聲轟然巨響,無數兵卒化作齏粉,使得關隴軍隊本就匱乏的精銳部隊愈發捉襟見肘。
若無精銳之軍隊,如何攻堅皇城,擊潰東宮六率?
更別說一旦房俊引安西軍回援東宮,以眼下這些個烏合之衆,如何抵擋與大食軍隊鏖戰連場的百戰精銳?
甚至於,至今在玄武門外還盤踞着半支右屯衛,使得他所有覬覦玄武門的心思都不得不暫且擱置,不敢輕捋其鋒……
嘆息一聲,長孫無忌很是無奈。
想當年關隴門閥以軍權起家,各家手中握着精兵無數,這才能夠在風雲跌宕的年代裡始終佔據中樞,攫取權力,再豢養更多的軍隊。如此良性循環,締造了關隴門閥百年榮耀。
然而時至今日,關隴門閥卻只剩下那些看似光鮮亮麗的榮譽與富貴,賴以爲根基的兵權卻損失殆盡,到了眼下這等重要時候,拉不出一支戰力強悍的軍隊去執行攻堅,實在是可悲可嘆……
斟酌良久,長孫無忌沉聲道:“書寫令諭,着令關隴各家再度調集軍隊,猛攻皇城!不能再這般僵持下去了,多拖延一日,對關隴來說便多一分萬劫不復之危險。”
東宮六率戰力強悍,又固守皇城佔據地利,關隴軍隊數度發動大規模狂攻依舊無果,導致損失慘重。若是繼續猛攻,只會讓損失越來越大,甚至將關隴各家的底蘊根基盡數填進去。
然而事已至此,哪裡還有從容圍困之機會?
東征大軍哪怕走得再慢,遲早也會回到關中,到了那一天,朝中各派就不得不坐下來針鋒相對的商討利益如何分配,稍有不慎,便是刀兵之禍。而東征大軍幾乎全部掌握在傾向於東宮的勢力手中,一旦談判崩裂,吃虧的也必然是關隴門閥。
尤其是房俊手中掌握的半支右屯衛與安西軍,雖然看似遠在數千裡之外的西域與大食軍隊鏖戰不休,但不知爲何,長孫無忌總覺得如芒刺背,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放鬆……
宇文節略作沉悶,終究沒有出言反駁,而是頷首道:“喏,在下這就辦。”
這一場兵諫,攸關關隴門閥之基業前程,縱然宇文家自此退出,若是兵諫失敗亦要遭受同樣的牽累,絕不會因爲半途撤出便能夠免於懲罰。當初宇文家背靠關隴這棵大樹享盡榮華富貴,那麼今時今日,就要爲關隴的所作所爲承擔一切後果。
當下之計,也唯有全力以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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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被關隴叛軍團團圍困,除去北邊的玄武門之外,其餘城門早已封鎖,不得出入,關隴起事之前入宮的文臣武將便只能留宿宮中。
後宮是萬萬不能沾邊的,這是大忌諱,所以太子暫且將弘文館作爲下榻之初,而一衆文臣武將便居住於太極殿西側的舍人院。
又是熬了一夜,各種軍機事務紛至沓來,文臣武將們忙碌之間不辨昏晨,陡然擡頭卻以東方泛白……
年青一些的略微休息一下,用過早膳之後便積蓄留在太極殿協助太子處置軍務,而幾位上了年歲的老臣則熬不住,早早退到舍人院下榻之初,用過早膳,洗漱一番,準備小睡一覺。
舍人院東側靠外的一處館閣內,蕭瑀與岑文本剛剛用過早膳,坐在一處喝一杯清茶,略微歇息一會兒再去睡覺。
蕭瑀執壺給岑文本斟茶,看了看後者灰敗的神色,擔憂道:“景仁兄身子抱恙,根骨匱乏,還是不要這般生熬着,有事的事後去太極殿參議一番,平素無事,便在此地多多修養吧。”
原本岑文本便重病在身,又連續多日參贊軍機,更是熬得經受不住,一副皮包骨頭的身子搖搖欲墜,連眼皮都耷拉着擡不起來……
呷了一口茶水,岑文本嘆息道:“值此國事維艱,吾等自詡社稷忠良,豈能置身事外?老夫這把老骨頭若是能夠爲殿下分憂幾何,亦算是死得其所。且熬着吧,縱然熬不過去了,亦是無怨無悔。”
蕭瑀輕嘆一聲,沉默良久,方纔唏噓道:“吾等忠心耿耿,太子殿下自然心中洞察。只不過到底遠近不同、親疏有別,怕是縱然此番危急可解,吾等之功績亦是難入殿下之眼內。”
“時文此言何意?”
岑文本挑了挑雪白的眉毛,面露不解。
“時文”乃是蕭瑀的字,當下以他的資歷地位,能夠當面以字相稱的,已然屈指可數……
蕭瑀苦笑道:“非是吾搬弄是非,實在是形勢如此,不得不多做考量。此次兵諫,吾等家中皆是竭盡全力,爲此血染戰袍者不知凡幾,算得上是傾盡所有。但是,以殿下對於房俊之信任寵愛,兼且右屯衛戍衛玄武門的戰績,怕是將來危機解除,首攻當屬房俊。”
岑文本聽聞此言,心中一沉。
他長兄早亡,只餘下一子便是岑長倩,素來被他寵溺愛護,但當日書院學子接受太子詔令前往鑄造局鎮守,最終力有不逮,鑄造局失守,結果學子們引爆庫房中的火藥將萬餘叛軍炸得灰飛煙滅,算得上大功一件。
然而自此之後,城北玄武門外的右屯衛雖然陸陸續續接受了不少潰散的學子,卻始終沒有岑長倩的消息,這令岑文本時常心悸,不得不往壞處去想。萬一岑長倩葬身鑄造局,化爲齏粉,他該如何面對這等噩耗,又如何向死去的兄嫂交待?
見到岑文本揚起眉毛張口欲言,蕭瑀擺擺手,續道:“到了你我這般境界,豈能在意那等功勳富貴?但你我不在意,卻不代表家中子弟不在意。此次東宮遭遇莫測之危機,動輒有傾覆之厄,吾等家中子弟前赴後繼捨生忘死,爲的除去大義之外,不還有那擎天保駕的從龍之功麼?若首攻旁落,家中子弟必然以爲受到不公之對待,到時候難免心中不忿,禍起蕭牆……”
岑文本面色凝重,心中哼了一聲。
說來說去,還不就是你蕭瑀不忿房俊在太子殿下心目當中的地位?只不過若是平常,他自然懶得理會,讓他們自己去爭鬥一番也就罷了,但值此危難之時,若蕭瑀心中存了別樣的想法,既有可能導致鐵板一塊的東宮陷入內鬥,甚至四分五裂……
對於蕭瑀這個時候提及此事,岑文本頗爲不屑。此人歷經三朝,始終屹立不倒,政治智慧可謂天下罕有,但其功利之心使其做爲有限,縱然攫取大權,也只能稱一句“權臣”而已,於社稷並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