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嘉穩穩當當的坐着,他的立場站在東宮那邊,此刻面對一衆心向關隴的宗室諸王,即便受到詰難嘲諷,卻面不改色。
只是淡淡道:“今日召諸位前來,除去詢問各位之立場,也未必沒有勸勉之意。吾等皆身爲諸王,皇室宗親,自當尊奉陛下旨意擁戴監國太子,維繫帝國正朔,斷不能因爲一己之私而誤入歧途,徒讓天下人恥笑。若有人吃裡扒外、勾結外賊,終有事發之日,勿謂言之不預也。”
對待宗室親王,不能“不教而誅”,今日將警告勸誡之言放在這裡,聽得進去的自然懸崖勒馬,聽不進去的也只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
說到底,他實不願見到今日之皇室再度上演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時那等血流成河之場面。
實際上,大唐立國二十餘載,宗室的人丁還是太過稀少,若是再折損一批,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家天下”,總得有一個人口興旺的宗室支撐着,纔算是穩當……
可若是不聽勸勉,一心尋死,誰又能攔的住呢?
這幫子平素驕縱不法之輩,莫不是真以爲關隴叛軍佔據了長安城,“百騎司”便成爲了擺設,東宮不可偵知汝等吃裡扒外之行徑?
還是篤定太子軟弱可欺,縱然知曉汝等之所爲也無可奈何?
孰料李奉慈猛地自案几之後站起,急頭白臉、戟指怒叱道:“放屁!你韓王倚仗着小舅子在太子面前得寵,自是不虞日後投閒置散、全無實權,可吾等身爲諸王,看上去光鮮亮麗、尊貴至極,實則哪一個平素不是戰戰兢兢?吾固然沒甚功勞,可是父祖爲隴西李氏披肝瀝膽、血染疆場,立下無數戰功,結果拼出了一個大唐,可是吾等兒孫又是過的怎樣日子?”
他越說越氣,似乎遭遇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神情激動,額頭青筋暴突:“開國封賞,吾等宗室諸王倒也還好,權力固然沒多少,可到底還有幾畝良田,勉強尚可度日。可是貞觀以來,陛下苛虐至極,長安周邊甚至整個關中的兩天盡數賞賜給他那些天策府班底,吾等身爲諸王卻盡皆換成山地薄田,一年產不下幾顆糧食。想着經商貼補用度,又在房二那個奸賊蠱惑之下設置商稅,剝皮吸血,酷烈至極,吾在府中衣不裹體、食不果腹……如今太子又早早宣稱會延續陛下之國策,他日登基之後蕭規曹隨、一成不變,你來說說,吾等諸王哪裡還有活路?”
聽着他咆哮怒叱,一旁諸王盡皆面色詭異。
大唐開國,尤其是李二陛下登基以來,由於當年玄武門之變的深遠影響,對於皇室之掌控有所增強,各種約束也愈發嚴格。但李二陛下終究心胸開闊、氣度非凡,雖然制定了種種規矩予以限制皇室之實權,但即便皇室中人有所觸犯,等閒也不會上綱上線予以懲罰。
至於田地……隋末天下大亂,關中更是爲禍甚烈,無數良田毀於兵災,想要逐漸恢復,豈是一朝一夕之功?貞觀十餘年來,朝廷上下勵精圖治,也不過恢復關中良田十之七八。
李二陛下玄武門之變逆而奪取、登基爲帝,全憑着往昔天策府諸將撇家舍業、死不旋踵,登基之後豈能不大肆酬功?當時皇室中多有明裡暗裡支持太子建成、齊王元吉者,雖然李二陛下登基之後殺了一批,但對於那些劣跡不顯、罪孽不彰者也僅是予以告誡,並未大開殺戒。
可必要的懲罰肯定是要有的,收回以往敕封之良田,改以關中周邊貧瘠之地,也算是網開一面了。
至於商稅,的確是過於苛刻,可是諸王也知道自從商稅施行以來,朝廷府庫日益豐盈,黃橙橙的銅錢堆積如山,綾羅綢緞馬拉車載,關中各地各種基礎設施建設如火如荼。
若非商稅之豐盈,此次舉國東征,尚不知要耗損多少民力……
當然,此雖爲強國之策,但是對於宗室來說,可以倚仗身份聯結商賈、勾結各地官府大肆斂財的收益被砍掉一半,的確是痛澈心脾。
但是說到底這些都是大義之道,利國利民,你心裡牴觸也就罷了,在這宗正寺當着宗正卿韓王的面前說出來,且態度這般惡劣,確實有些過分。
很顯然,李奉慈不至於蠢到如此地步,背後必然有所倚仗……
韓王李元嘉目光幽深的看着上躥下跳的李奉慈,待其安穩下來喘氣喝水,這才慢悠悠說道:“汝父早逝,汝等兄弟被高祖皇帝養於府邸之中,寬厚善待、視若己出。然汝不循法度、驕侈無比,家中妓妾數百人,皆衣羅綺,食必粱肉,朝夕絃歌自娛,朝野聞之,莫不感慨,深爲恥笑。所以,這便是你衣不裹體、食不果腹之原因?很好,你很好。”
他神情平靜,並未因李奉慈之不敬而有過激之舉動,只是淡然頷首,對諸王道:“今日之事,到此爲止,吾言盡於此,諸位好自爲之吧。”
“嘁!又是好自爲之,又是勿謂言之不預,大宗正還真實好大的威風!吾就看着你到底什麼下場!”
李奉慈恥笑一聲,轉身揚長而去,無禮至極。
放在平素他是絕對不敢這般對待韓王李元嘉的,大宗正乃是皇室最高官階,手握皇室生殺大權,真以爲李元嘉文質彬彬的文士模樣,便不敢殺人?
不過眼下長安鏖戰連連,官府停擺、朝廷潰散,即便是宗正寺也在關隴軍隊的監管之下,李元嘉還真就無法調動一兵一卒……
李孝協倒是沒有失禮,甚至上前拉着李元嘉的手,情真意切道:“如今時局不同,旦夕之間或有傾覆之禍,自當以安全爲上,何必爲東宮賣命?渤海王驕奢暴躁,素來愚鈍,今日既然敢與你當面叫板,必然有所憑恃,不可不防。”
李元嘉無語,你還有臉說人家渤海王愚鈍?你瞅瞅你自己,幾乎已經將“我已投奔關隴”幾個大字寫在臉上,卻還以爲誰也不知道……
送走諸王,李元嘉來到一側的偏廳內,內侍已經燃起燈燭,將筆墨紙硯擺放在書案上。
李元嘉來到書案旁坐下,在一張密摺上提筆書寫。
“……渤海王狂悖不忠,數典忘祖,應予賜死;隴西王、淮陽王、襄邑王勾結逆賊、心懷不軌,建議除爵……”
良久,一封反覆斟酌的密摺寫完,放下毛筆,裝入信封,將一塊火漆放在燭火上烘烤,待其融化之後封好信封,加蓋自己的私印。而後,將一個僕從打扮的下人自後堂喚出,叮囑道:“此乃本王之回覆,即刻送去內重門裡,不得延誤。”
“喏。”
那僕從打扮的下人雙手結果密摺,轉身走出門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元嘉一個人坐在書案之後,沏了一壺茶,慢慢的呷着,良久放下茶杯,長嘆一聲。
陛下平素對這幫子宗室諸王太過放縱,明知一個個心懷不忿、桀驁難馴,卻從不願嚴厲懲處,從而養出這些人自大驕縱的毛病。
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何其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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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重門裡。
李承乾洗漱之後正欲就寢,卻被內侍叫起,披上一件袍子來到書房,見到李君羨已經候在此處。
“殿下,宗正卿連夜送來的密摺,末將不敢耽擱,只能馬上送來。”
李君羨上前一步,雙手將密摺呈遞。
李承乾微微頷首:“時局危厄,幸虧諸位盡忠職守,孤甚感欣慰!”
接過密摺,當着李君羨的面驗明火漆印信,而後拆開信封,取出信紙,一目十行。
看完之後,將密摺隨手放在一旁,閉幕凝神良久,方纔輕嘆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人們只記得曹子建七步成詩之驚才絕豔,卻無人在意他作成此詩之時是心中何等之蒼涼悲愴……”
李君羨毋須去看密摺,也大抵猜得到上面寫些什麼,聞言愈發篤定,低聲道:“腐肉生於肌理,若不狠心割去,遲早滲入經絡,病入膏肓……殿下,萬不可婦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