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自窗口吹入,遠處水聲隱隱,一片清涼,卻難以驅散廳中幾位關隴大佬心頭的陰霾。
無論心中對於掌控關隴的渴望有多麼強烈,任何一個關隴子弟都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爲長孫無忌之存在,纔有關隴在貞觀之後的輝煌煊赫、權傾天下,如果沒有了長孫無忌這個真正的領袖,誰敢說有信心能夠將關隴門閥帶到此等高度,並且在羣狼環伺的未來保住根基,甚至東山再起?
毫無誇張的說,長孫無忌不僅僅是關隴的領袖,更是關隴的脊樑。
一旦這條脊樑斷了,曾經威風赫赫的關隴門閥,怕是要就此沉淪、跌落塵埃……
然而時局如此,誰能奈何?
之所以關隴門閥走到今時今日之地步皆乃長孫無忌一手造成,現在要有人站出去承擔責任自然也得是他,旁人就算再是惋惜、再是擔憂關隴之前程,也絕無可能以身代之。
好在長孫無忌亦是當世人傑,對於世事早看得通透,並未因諸人之沉默而有所失落,反而展顏一笑,婆娑着茶杯,緩緩道:“自當初綢繆起事之日,吾便已然存了失敗之打算,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間豈有完全之事?如今落敗,害得各家遭受牽連已是心有愧疚,若能以一死了卻當下之危局,倒也死得其所。”
幾人面面相覷,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語,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此次兵變的確是長孫無忌一手謀劃,可當他找上各家要求一齊出兵攻入長安之時,哪一個心裡不是存着僥倖,試圖謀求更多的利益?成功則大家一起跟着更上層樓,失敗卻要長孫無忌一個人承擔罪責,這不公平。
當然,大家都清楚這不公平,但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替長孫無忌去承擔責任。
所以,還不如什麼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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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門外有霸陵亭,便在灞橋西側不遠,左依灞水、遠眺霸陵,陰雲細雨之下,遠處草色青青、山巒如黛,依稀可見漢家陵闕。
亭前,左武衛的官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附近數十丈之內的警衛做得滴水不漏,遠處更有輕騎來回遊弋巡邏,任何人不得靠近。
無論東宮亦或是關隴,雙方都有着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想法,程咬金可不想自己奉命撮合停戰之時卻又擔負起雙方某一位大人物遇刺被害所,從而引發軒然大波……
斜風細雨之中,一支車隊由南而來,斥候早早見到馬車上宇文家的家徽,快馬報於程咬金,故而程咬金披着一件蓑衣出亭向南百餘丈,立於道旁親迎。待到馬車臨近,上前施禮,宇文士及則不拘禮節,笑呵呵請其登車,一同抵達霸陵亭。
對於宇文士及代表關隴而來,而非是長孫無忌,程咬金早有預料,也不以爲意,長孫無忌的下場幾乎已經註定,無論談判能否達成、最終結果如何,總要有人對這次兵變負責,除卻長孫無忌,旁人也沒有那個資格。
而宇文家作爲關隴門閥當中實力僅次於長孫家的存在,可以想見在長孫無忌隕歿之後,勢必會順勢取代其關隴領袖的地位,執關隴門閥之牛耳,有他參預談判,實則比長孫無忌更爲適合。
至霸陵亭前,兩人相攜下車,正欲入內小敘片刻,便見到有斥候策騎疾馳而來:“太子殿下已經抵達春明門,請大帥準備迎駕!”
程咬金與宇文士及都嚇了一跳,互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的驚詫:太子居然親自前來?!
當下長安之局勢看似大局已定,但由於立場未明的李勣統御大軍強勢介入,處處都充滿了不可預知之風險。尤其是對於太子來說,此番出城參預談判,等同將自身曝光於所有人面前,東宮六率可以宿衛長安城內,卻難以在長安城外確保太子的安全。
程咬金瞪着宇文士及,警告道:“眼下城外乃是吾的地盤,郢國公千萬莫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否則休怪吾不講情面!”
關隴門閥盤踞關中百餘年,根深蒂固、與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明面上雖然一敗塗地、生死堪憂,但暗地裡還有多少隱藏的實力,誰也摸不準。
即便是他一手打造的左武衛當中到底有沒有關隴安插的釘子,他自己也不敢保證,萬一趁着太子出城參預談判的當口予以刺殺……只要想想,程咬金便渾身冒汗、心驚膽戰。
同時也暗暗佩服太子的膽魄,就連長孫無忌那個必死之人都不敢前來,太子何以這般冒險?
宇文士及搖頭嘆氣,無奈道:“盧國公多慮了,這場兵諫失敗已然是確定之事,關隴上下都做好了接受失敗的準備,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又豈會心生僥倖,使得局面橫生波瀾,再添變故?”
非是他忠君愛國,不忍傷害太子殿下,實在是大局已定,即便當真刺殺成功,於局勢又有何益?爲了將關隴收服,以之成爲對抗江南、山東兩地門閥的刀子,李勣依舊會對關隴打壓到底,狠狠的削弱關隴根基,只給關隴各家留下一口氣苟延殘喘……
相反,東宮與李勣都試圖掌控朝堂,即要籌備力量對抗江南、山東之門閥,亦要相互之間防備、對抗,此等對立局面之下,關隴纔有可能爭取到相對更好的條件,宇文士及是傻了纔會在這個時候刺殺太子。
程咬金這才放心,籲出口氣,感嘆道:“非是吾小人之心,實在是太子安危干係重大,不敢有絲毫輕忽。”
宇文士及沒說話,頷首表示理解。
李勣直至今日立場未明,實則種種舉措皆不利於東宮,程咬金作爲組織此次談判之人,又受李勣節制,一旦太子在這春明門外有任何損傷,他都難以洗脫嫌疑,搞不好就要背上一口大黑鍋,千秋萬載的背下去,死都甩不掉……
兩人站在亭前,極目遠眺不遠處春明門高大巍峨的城樓。
恰好此時,城門洞開,微風細雨之下,李承乾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馬當先自城門駛出,李君羨、李道宗兩人護衛左右,數十禁軍緊隨其後。一行人馬馳過吊橋,馬蹄踩踏橋板“隆隆”作響,有若滾雷,其勢迅疾,旌旗飛舞之間,一股難以掩飾的意氣飛揚蓬勃而出。
須臾之間,便風捲殘雲一般抵達霸陵亭前。
程咬金與宇文士及站在亭前,見到太子居於前,絲毫不介意將尊貴的身軀置於有可能存在的弓矢箭弩射程之下,顯然是在表達對他的無比信任,遂開懷大笑起來,待到李承乾策馬來到他的面前勒馬站定,趕緊小跑上去伸手牽住對方馬繮,服侍太子下馬,而後才單膝跪地,施行軍禮:“末將參見太子殿下!”
一旁的宇文士及也趕緊一揖及地:“老臣見過殿下。”
李承乾上前一步,雙手將其將人扶起,溫和笑道:“不必多禮,快快起身!臨行之時忽有事務需要處置,故而耽擱了一些時間,還望二位勿怪。”
“臣不敢。”
兩人趕緊齊聲說道,擡頭看向李承乾的面容,見其以往白皙發胖的面容早已瘦削下去,兩頰甚至有些凹陷,使得圓潤的臉龐變得長了一些,發黑的眼袋有着難以掩飾的憔悴,但一雙眼卻極爲明亮,笑容依舊溫潤寬厚。
李承乾擡眼看了看四周矗立的左武衛兵卒,含笑道:“盧國公麾下兵卒各個精壯悍勇,皆是東宮之功勳,孤這心中甚感欣慰。”
程咬金有些尷尬,此番東征雖然大獲全勝,他本人也功勳不小,可最終抵定大局、攻陷平穰城的卻是先前被排斥在外的水師,這讓數十萬東征大軍盡皆面上無光,甚至還使得陛下於軍中墜馬……
他一時間摸不準太子這話是安撫還是譏諷,所幸不接話,微微躬身,道:“風雨漸大,請殿下入亭。”
李承乾這才頷首,居中而行,進了霸陵亭。
說是“亭”,實則是長安東側一處極大的驛站,除去灞水之畔的亭子以外,尚有連綿屋舍數十間,住宿吃食一應俱全,規模不小。
亭子後邊一處臨河的精舍,便是此次會晤的主場地,室內陳設精緻,不顯奢華,早有紅泥小爐燃着炭火煮沸了一壺泉水,咕嘟咕嘟冒着白氣。
程咬金將室內侍者斥退,只留下三人在場。
宇文士及則將太子讓到上座,自己跪坐一旁,取水沏茶。
敞開的窗子外有微風拂過,雨絲細細密密落在河道里,灞水奔騰流淌,隱隱有轟鳴之聲。
李承乾瞅着水流滔滔的灞水,嘆息一聲,滿眼憂愁:“這兩年氣候不佳,冬日大雪成災、夏日水澇頻仍,關中百姓日子難過。如今這場兵變更是耽擱了今年春耕,眼下百姓們已經食不果腹,若是到了冬日,到了明年開春,要怎麼熬過去?興盛繁華,抵不過兵災一場,吾等皆要銘記於心,不可再犯。”
宇文士及沒料到太子居然這般單刀直入,剛剛坐下便開始發動攻勢,令他有些猝不及防,沏茶的手微微一頓,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畢竟作爲這場兵變的發起者,整個關隴都要爲關中百姓的現狀承擔責任……
略作沉默,他將沏好的茶水放在李承乾面前,沉聲道:“關隴的錯,關隴自然願意擔負起來。”
局勢發展至此,不是一句推卸責任、死不認錯的話語就行的,況且眼下關隴門閥的生死前程也並非全部在於是否揹負責任、揹負多少責任,而在於東宮與李勣之間的博弈。
早早將關隴的態度表明,大可以在一旁看着東宮與李勣脣槍舌劍、爭來鬥去,作壁上觀。
然而太子卻顯然不打算讓他置身事外,隨即說道:“責任不是一句話就能夠揹負得起來的,空口白話最是無用,總要有點誠意才行。”
宇文士及不解:“殿下的意思……”
李承乾好整以暇,淡然說道:“關隴之豪富,天下側目,便是國庫亦有所不及,更何況連番東征與兵變之後,國庫一貧如洗……不如將關隴各家之產業變賣八成,用以賑濟災難、救濟百姓,既然關隴起於關中,亦當造福關中,讓黎民百姓感念關隴之恩德,亦能洗脫兵變之罪孽,一舉兩得。”
宇文士及面色一變,心裡咯噔一下。
如此鋒芒畢露、毫無轉圜的風格,與太子以往之性情大相徑庭,可見東宮對於關隴態度。
眼角餘光瞥了一下程咬金,見到這廝似乎對太子之言充耳不聞,捧起茶杯慢悠悠呷着茶水……
他一顆心登時沉下去。
來此之前,關隴的確做好了付出巨大代價的準備,譬如讓出中樞權力,譬如承諾一干勳貴不再參預朝廷事務,譬如推出幾個具有一定身份的關隴子弟揹負責任……
可卻絕對不包括將關隴門閥的家產雙手奉上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