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崇文館西側有一座武庫,隔牆與太極宮毗鄰,距離武德殿的直線距離不足百丈,當初李道宗率軍攻入太極宮、直逼武德殿,金髮敏的三千“花郎”就是藏匿於
此,關鍵時刻衝殺而出,差點直接擊潰李道宗。
武庫佔地極大,不止有儲存武器甲冑、冰刃軍械的庫房,更有連綿營房駐軍一千,爲東宮禁衛,直接護衛皇太子安全。
且與武德殿武庫隔牆並立,緊要之時可相互支援。 天色剛剛透亮,偌大宮廷從沉寂之中緩緩甦醒,水車駛入宮中,運送夜香、雜物的馬車自玄德門出城,各處殿宇的宮人紛紛投入勞作,清掃地面、沖洗污漬
,隨着陽光升起,宮廷逐漸熱鬧起來。
李安儼晨起之後親自領着麾下禁衛出操,回來後就在武庫一側的營房內沐浴更衣,簡單用了早膳,處置了一會公文,讓人沏了茶水,慢悠悠的喝茶。 現如今的官職是“東宮千牛備身”,此官職承襲於北魏,意即“持千牛刀宿衛侍從”,負責東宮宿衛,看似職務緊要,實則並沒有什麼雜務,“東宮千牛備身”有
好幾個,負責東宮不同區域,他這邊只需記錄武庫出入名目、負責武器養護、以及這一區域之安全即可。
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金戈鐵馬、意氣風發早已如昨日煙雲一般消散,仇恨被深埋心底,逐漸接受了這樣平靜而寧謐的生活……
門外腳步聲響,隨即有人不經通稟直入房中:“大兄!”
李安儼放下茶杯,蹙眉看向推門而入的親弟弟李思暕,不悅道:“禁宮大內、軍營重地,豈能這樣不經通稟隨便出入?一點規矩也不懂!”
李思暕不以爲意,信步入內,坐在兄長對面,自顧斟了一杯茶喝了口,讚了一句:“好茶!” 然後擡頭張望房內擺設,嘆息一聲,道:“可惜兄長蓋世英雄,如今卻虎落平陽,不得不屈尊於這陋室之內,有志不得伸展、才華不得彰顯,實在是可惜了。
”
李安儼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擡一下:“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如此陰陽怪氣,是想我攆人嗎?” 兄弟兩人性格截然不同,李安儼古板樸拙、一絲不苟,李思暕則生性跳脫、開朗樂觀,所以歷經當年那場鉅變之後,李安儼時至今日不過是區區“東宮千牛備
身”,李思暕已經是陛下身邊通事舍人,與李敬玄等人一起得到李承乾的信重,前程很好…… 李思暕無奈道:“大兄你這人無趣得很,否則以你之才華、武略,何至於困囿於這東宮之內?早該領兵作戰征伐四方,立下赫赫功業、振興家門了,何至於讓
房二等鼠輩猖獗囂張?”
這話好似錘子一樣砸在李安儼胸口,令他神情有些恍惚。
領兵作戰、征伐四方,曾是他無上的志向啊…… 揉了揉太陽穴,李安儼搖頭道:“休要胡說,房俊功勳赫赫、文武雙全,你以爲不過是倖進之輩嗎?你現在陛下身邊聽命,當謹言慎行,你我兄弟之所以有今
日多虧太宗皇帝寬宥,不可魯莽。” 李思暕低聲道:“太宗皇帝固然胸襟如海,可當今陛下之氣量能比得上太宗皇帝麼?就算當今陛下寬仁,皇太子呢?以後的皇帝呢?兄長,莫要忘記當年你犯
下的大錯,早早晚晚,未必沒有清算之時。到那個時候,你我兄弟、闔家妻兒,何去何從?”
李安儼盯着自家兄弟,一字字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李思暕道:“唯有徹底洗脫昔日之過錯,才能闔家安寧,子孫亦無絕嗣之憂。”
李安儼默然不語,思緒似乎又回到武德九年那個夜晚…… 血與火渲染了整個太極宮,城闕之下伏屍處處、血流成河,當他被隔絕於玄武門之外奮力衝殺卻聽聞李建成、李元吉戰敗身死的消息,悲怮欲絕,卻並未棄
械投降,而是率部血戰力求以死報效。
他不僅是李建成的部下,更是李建成的連襟姻親,妻子皆出自滎陽鄭氏,夙來被李建成視爲心腹肱骨,恩遇有加。
馮立可以投降,謝叔方可以投降,但他李安儼不能。 然而最後力戰被俘,爲了闔家老小,卻也不得不投降。這讓他慚愧無地,甚至比不上素來瞧不起的粗鄙之人薛萬徹,後者還能集結殘兵欲反攻秦王府爲李建
成復仇,兵敗之後逃往終南山……
自己曾經是太宗皇帝的敵人,太宗皇帝的子嗣真的能容忍他嗎?
之所以將他安置在“東宮千牛備身”的位置上,是對他毫無猜忌,還是故作姿態?
沉默良久,他緩緩搖頭:“太宗皇帝以德報怨、寬宏大量,我又豈能揹負‘悖逆’之名,讓天下人恥笑?”
雖未明言,但他明白李思暕要說什麼,也知道李思暕與那些人走得很近……
可“弒君”這種事豈是好做的?
等到遭受反噬,那就是萬劫不復。
李思暕見李安儼略有意動,趕緊趁熱打鐵:“一切都已謀劃得當,只要兄長及時出手控制局勢,自然有人揹負罪名,與吾等無關。”
李安儼不信:“這種事誰會頂在前頭揹負罪名?”
一旦“弒君”,得益的是所有人,可“弒君者”一定會被推出去承受反噬,因爲無論哪一方、哪一派,都要維護一個名正言順,“弒君”是絕不容許的。
所以“弒君者”必然會被利益集團所拋棄……
李思暕湊到李安儼耳邊,低語幾句。
李安儼瞪大雙眼,震驚失聲:“居然有這種事?!” 李思暕道:“到底有沒有,誰也不知道,但只需挑起這股風潮,那便等於有人替咱們頂在前頭,‘弒君’的罪名落在她頭上,咱們做的就是力挽狂瀾、撥亂反正
。” 李安儼胸中波濤翻涌,二十年前那個夜晚留下的創傷使他時常在睡夢之中被驚醒,多少袍澤奮勇衝鋒卻倒在路上,玄武門下血流漂杵、屍橫如山,他親眼看
着秦王手舉太子的人頭縱馬疾馳,璀璨的人生、似錦的前程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其後雖然苟活,餘下的卻唯有恥辱與悔恨。
仇恨早已銘刻在骨髓裡,無法抹去。
尤爲重要的是,縱然太宗皇帝胸襟如海、氣量寬宏,不追究他這個“反賊”的罪孽,可當今陛下會否有一日重提舊事,令他李安儼闔家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逆賊”,這是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
想要摘掉這病劍、洗刷掉這個罪名,唯有一個辦法,將“逆賊”變爲“從龍之臣”……
*****
御書房內,只有李承乾與李君羨。
後者正將李思暕前往東宮武庫的消息仔細稟報…… 李承乾良久不語,最終長長吐出一口氣,嘆道:“太宗皇帝當年玄武門下被迫反擊弒殺隱太子,其後天策府衆將皆勸他斬草除根,卻被太宗皇帝所拒,認爲那些人都是國之干城,縱然是死也應當死在驅逐突厥的戰場之上,而非是政變之中。的確很多人爲太宗皇帝的堂皇大氣而折服,但其中難免有屑小之輩以怨報德、
忘恩負義,終留下隱患。”
當年玄武門之後,對於隱太子李建成的部下如何處置,是經過一番很激烈的爭論的。
大多數人覺得應當斬草除根,將李建成、李元吉一系連根拔起、不留後患。但太宗皇帝與房玄齡、蕭瑀等人卻認爲應當留有一線,不能大開殺戒。 事實證明當時的決策是正確的,帝國沒有因爲這一場內亂而元氣大傷使得外族趁虛而入,頡利可汗兵臨渭北,正是見到大唐上下一心這才擄掠一番之後打馬
北返,諸多隱太子嫡系在其後剿滅突厥、征戰西域的過程中立下汗馬功勞。
而這也是朝野上下公認太宗皇帝“千載帝範”之重要原因……
但人心總是難以琢磨,有人覺得應當對於太宗皇帝的寬恕感恩戴德,有人則覺得是含屈忍辱……忠奸善惡,難以分辨。
時至今日,隱患重重。
李君羨小聲道:“是否需要末將將其抓捕審訊?” 李承乾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你抓的過來麼?抓了李思暕、李安儼,薛萬徹、韋挺、謝叔方、馮立等人要不要抓?若有其謀反的真憑實據也就罷了,先抓後
審、欲加之罪,且不說那些隱太子舊部,你以爲英國公、中書令、侍中這些人會不會同意?”
最重要的是,太宗皇帝對那些人優容厚待,那些人也忠心耿耿、一心報效,到了他李承乾這裡,那些人就醞釀謀反、死有餘辜?
到底是那些人的問題,還是你李承乾的問題?
心胸狹隘、不能容人,反攻倒算、動搖社稷,你是明君還是昏君?
李君羨明白了:“末將會盯死了他們兄弟,稍有風吹草動便馬上下手。”
沒有證據不能亂抓,可一旦有了證據,誰也說不出什麼了吧?
李承乾點點頭,待到李君羨退下,他喝了口茶水,目光幽深。 “李安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