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猶憐靜靜地望着他,目中神光變幻着,有時冰冷,有時溫和。有時純潔無瑕,有時飽經滄桑。有時歡喜,卻又有時冷漠。
重生後的身軀,在風中輕輕顫抖,無比脆弱。
她的心也是一樣,宛如一叢已破碎的琉璃,本已散落空中,卻又被強行聚攏。新生的痛楚剝離了它的一切防禦,將它變得如此柔軟,哪怕最輕的一粒微塵,都會進入心靈深處,帶來刺骨的痛。
記憶,彷彿千絲萬縷的線,交纏在一起,不停地在她心中蠕動着。她的心,反而變成了一個空殼。
那是無數的記憶。
彷彿一隻雪妖,赤腳站在冰冷的雪原上。
彷彿一隻天狐,飛翔在美麗神秘的禁天之峰中。
彷彿遭受萬種凌遲,卻仍默默看着人間的燈火。
彷彿獨坐在巍峨的宮殿中,卻感受着情人離別的蒼涼。
她愛着,被愛着,傷着,被傷着。
隔了萬丈紅塵,隔了生死輪迴。
隔着一個擁抱的距離,看着那張無比陌生,無比熟悉的臉。
凝望,漫長得就像是一場凌遲。
天外,烽火灼燒成劇烈的雲,猛烈地撞擊着十萬鬼兵組成的天地大陣。
陣中困着一個註定要備受疼愛的公主,也在靜靜等待着英雄的拯救。
隔着一個擁抱的距離。
蘇猶憐不敢去看,因爲每看一眼,都是深深的傷。
每一次,烽火出現,九靈御魔鏡在她心中運轉,都會帶來重生重死般的劇痛。
傷的是她,守護的卻是別個女子。
始終是別人的生死,別人的傳奇,別人的三生啊。
她傷盡了自己,都無法成全。
她不看,所以她也無法看到烽火緊密包圍中,那一滴被焚盡的淚。
她只記得,就是這個人、這個最愛她的人,在那一刻,口中喃喃喚出“公主。”
而後,他秉着她給予的羽翼,飛向他的公主。此後,他們將不再分離。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們,因爲,他的心已經空了,恰好可以承受一份愛情。
然而,她不是他眷戀中的公主。
那個靜靜躺在天地大陣中的人,不是她。
她的心也空了很大的一塊。那是九靈御魔鏡被擊碎後的空隙。
但,誰來填補這塊空隙?
誰來拯救她?
她被拋棄了,像垃圾一樣丟棄在寒冷的北極大地上。丟棄在對別人的傳奇的成全中。丟棄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
那麼決斷,那麼無情,任她無人問津的死去。
這是第一千零一次背叛。
她曾那麼那麼愛他。
那麼那麼愛他。
石星御微笑看着她,淚水風乾在衣襟上。
蘇猶憐彷彿是一塊冰,反射着照射過來的陸離的光。
她已經一無所有。
石星御輕輕抱住她,他們之間的距離,已不再是一個擁抱。
“你是我的九靈兒。”
石星御溫柔而堅定地說。短短一句話,牽動創痛,鮮血不住從他的嘴角流下,點滴墜落在她的脣上。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脣竟是如此乾涸。
九靈兒。
這三個字像是清水,流進她早就枯竭了的心中。卻又迅速化爲刺痛,深深沒進她的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拔出。
輕輕地,她擡手,猶豫着,指尖觸上了石星御傷痕累累的胸膛。
一股熟悉的力量立即鑽進了她的身體來,給她帶來溫暖。
那湛藍的眸子是那麼蒼遠,彷彿有什麼東西快要想起,卻又始終不能。
淚水,立即沾溼了她的雙睫。
她的雙手,慢慢向上,滑上了石星御的脖頸。在這裡,她感受到了同樣的力量。她用力摟住了他,緊緊貼了上去。
“——認識我麼?我是誰?”盈盈淺笑,說出重生後的第一句話。
同樣的問,她曾提起過,在垂死的那一刻。
這一問,對她那麼重要,帶着三生的祈盼,也帶着死亡前最後的記憶,帶着重生後脆弱的期望。
上一次,那個口口聲聲說最愛她的人,沒有回答。
她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男子,目光是那麼迷惘,似乎還沒有把他看清。
但她卻認真地等待他的回答。等待着命運親手彌補,她上一次生命中最大的虧欠。
她等待着,若還是那句冰冷的話,她寧願立刻重墜死亡的煉獄。
然而,這一次,這個溫柔擁抱着她的男子,卻沒有一絲猶豫:
“九靈兒。你是我的九靈兒。”
那一刻,所有蒼白的一切坍塌,化成一樣白,但卻是如禁天之峰一般妖白的雪。
是的,雪妖已經死去,她已經重生。
她該翕動着九對羽翼,飛舞在那雙臂膀爲她撐起的天空上。
因爲,那裡,有着只有她一個人享受的愛憐。
她曾經經歷了三生,聽過無數遍那個允諾。
她笑了,笑得很媚,很妖。
笑得眼淚落下。
原來,我是九靈兒。
烽火,重重斬在天地大陣上。
赤紅色的戰雲隨着凌厲的刀鋒出現,與天地大陣騰起的金黃色戰雲撞在了一起。驚天動地的殺伐聲,隨着這一擊而具現。
沖天烽火中,隱隱出現無數西域勇士,混雜在旌旗,烈風,黃沙,號角中,向着天地大陣怒衝而下。而天地大陣中風雷水火之勢大作,八種戰雲相互爲用,組合成一個巨大的太極形狀,彷彿世間萬物,都可包容其中。金黃光泡飛舞着,金戈將士們宛如降世神將,威猛靈動之極。
烽火風雷,剎那間攪在一起,合着沉悶而激烈的戰鼓聲,奮戰衝殺。李玄雙目如血,似乎已被烽火完全控制住,定遠刀帶起血海般的浪濤,向着天地大陣不住轟擊。
那股悍烈之勢,就連天地大陣也不由得受了壓制,金黃戰雲漸漸有凌亂之像。
亦是因爲,大陣的八成威能,已被葉法善以秘法提取,去對付龍皇。殘餘的兩成威力,當然無法抵抗定遠侯那穿透三生的強悍意志。
太子吃驚地看着這團烽火,一時竟忘記了向簡碧塵、葉法善下令。
他尖叫道:“他在發什麼瘋?”
他筆直指着李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他發什麼瘋?”
藥師老鬼嘆了口氣,微搖着頭,沒有說話。
太子臉色驟轉獰厲:“我殺了你!”
他的左手重重一握。
李玄一聲慘叫,猛地自空中跌落。
九天桂實已在他的體內生根,裹住那枚清涼鑰,蔓延在他的經脈中。太子這虛空重重一握,李玄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絞痛纏住,所有的力量都不由得一窒!
李玄砰然跌在地上,身外火影渙散,昏迷了過去。
太子陰笑了一聲,五指就要再度捏緊。
藥師老鬼的警告聲突然傳來:
“太子小心!”
太子臉色一變,立即退後三尺,他的身子猝然頓住。
石星御終於站了起來。
卻已不再是傲絕天下的龍皇,而更像是跋涉了一千年的流徒。
他歷盡了塵世間所有的蒼涼,受盡了天底下最殘刻的酷刑。
他如同上古的修行者,用堅忍的苦行來乞求上天的仁慈。當歲月灰飛煙滅,遍歷所不能承受之痛後,他的手中,終於放滿了神明所降的禮物。
而此時的他,滿身創痛。
殘缺,血污,塵土,盡皆覆蓋在他身上,他本傲岸如龍的身軀,此時滿是血穢。
但,他的臉上仍綻放着溫柔的笑,輕輕擁着蘇猶憐。
他抱起她,另一隻手撫過她的鬢邊,將被風吹起的亂髮攏住。他的動作是那麼輕,生怕多用一分力,就會弄痛她。
蘇猶憐偎依在他堅實的胸前,孱弱得就像是一片雪羽。她輕輕閉着眼睛,安享在他爲她營造出的小小的空間裡。
——這就是千年來,夢寐以求的幸福麼?被愛,被守護,被縱容的幸福,終於借另一個女子的名義,錯誤的降臨在她身上了麼。
她睜開雙眼,新生後的目光有些迷茫,穿過石星御飛揚的長髮,輕輕拂過熟悉又陌生的天空、大地、浮雲,最後再度投向墨雲翻涌的天地大陣。
她看到了龍薇兒,心中泛起一些酸澀。
承香、龍薇。
三生輪迴,也抹不去命運對她的眷顧,她是註定要受寵愛的公主。
前生,定遠侯爲她揮戈西域,決戰黃沙;後世,謝雲石、簡碧塵……或以傾絕天下之風華,或用強極一時之力量,執着地爲她遮蔽風雨。
當然,還有李玄。
註定要受寵愛的公主……爲什麼,不是我?
爲何上天總是如此殘酷,剝奪蒼生的幸福,卻只將眷顧集中在少數幾個人身上?
絳雲峰頂上,她對龍穆說,我不是公主。
那一句話刺痛了龍穆,也刺痛了自己。
是的,她不是公主。她不過是一隻被命運剝奪了幸福的雪妖,離羣索居在冰雪覆蓋的荒原上。
一千年來,也曾有人、魔、仙靈來到她的雪原。他們覬覦她的身體、她的元丹,一次次欺騙、傷害她,無情地破碎她所有的夢。
卻沒有誰將她當作公主。
公主,在世間多情女子的心中,不是一個封號,不是一個權位,而是騎士那甘心跪於裙下的摯愛,和王子溫柔捧於掌心呵護啊。
她不是公主,只是一隻小小的雪妖。
可誰又不想成爲公主?誰不願在如花的年華中,安享錦衣玉食,也安享父皇的權位、萬民的敬仰、王子的愛情?
蒼穹遼遠,命運的聲音彷彿在遙不可知處響起。它原本殘酷的威嚴,第一次顯示出一絲仁慈:
——以前的雪妖已經死了,你是九靈兒。
——在他的懷抱裡,你可以享有天下最強者的愛情,得到比一切公主都要尊貴的榮光。
——我曾虧欠你的一切,都將得到補償。
這些,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
蘇猶憐的眼淚卻禁不住墜落。
命運啊,你曾經那麼多次,殘忍的奪走屬於我的所有,這次卻把一份本屬於別人的眷顧,錯交到我手上。
這是多麼殘酷的補償!
石星御靜靜地看着她,彷彿也感受着她心中的痛。
他擡手,拂去她臉上的淚痕,柔聲道:“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
“再不會。”
寒氣,自他背後散出,迅速地在空間中瀰漫開來。他的懷抱仍是那麼溫暖,但森寒卻在這瞬間充斥了整個大魔國。
冰,自虛無中凝結,在他腳下具現,形成一座巨大的透明之峰,託着兩人慢慢升起。
漸漸支入蒼天,以那輪金黃的圓月爲背影。
禁天之峰,重新在大魔國的土地上崛起。
蘇猶憐合上眼,她能感受到,巨冰輕碎地響着,壘砌出一座嶄新的蒼藍聖殿。
幕幔緩緩飄搖着,覆蓋在她的周圍。
他輕輕鬆手,將她放在一座巨大的冰座上。幕幔降落,將她的視線遮蔽。
他將最柔軟的絲絨覆蓋上她的身體,又輕輕掖好被角,哪怕最輕柔的微風,也不許碰觸她的身體。
這是他爲她隔絕出的一個小小的世界,只有溫情,沒有打攪。
蘇猶憐的身軀在輕輕顫抖着。這個世界能維持多久呢?她能感覺到,龍皇的力量已降到了最低,維繫她生命時所受的傷,幾乎奪走了他所有的生機。而重鑄禁天之峰與蒼藍聖殿,差不多耗盡了他殘存的力量。
他要讓她成爲公主,有自己的山峰,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宮殿。
她卻不敢睜眼看他一眼。
她怕看到生死的悲傷。
龍皇的聲音柔和地傳了過來:
“你等我。”
蘇猶憐有些錯愕地擡起頭。
他的微笑是如此溫柔,卻又彷彿帶着天空的青蒼,廣袤,深遠。彷彿只要籠罩其下,就一切都不必再擔心。
蘇猶憐還未來得及回答,左手已被他握住。
他輕輕擡起她纖長的手指,溫柔地放到脣邊,卻並沒有輕吻它們,而是久久沉默,似乎在用心感受指間傳來的每一絲溫度。
蘇猶憐蒼白的指節碰觸着他的呼吸,禁不住有些顫抖。
石星御擡起頭,湛藍的眸子望向遠方翻滾的陣雲,目光中漸漸透出深邃的寒芒。
然而他聲音卻那麼輕柔,彷彿訴說着只屬於兩個人的誓約:
“看着我。”
“爲你,斬將、奪旗。”
他將她的手放回繡被中,輕輕蓋好,彷彿在呵護一株易碎的花。
蘇猶憐的心一慟。
眼前這個男子,就彷彿傳說中的武士,在即將出入千軍萬馬的前夕,不問天下,不問強敵,只懷着愛與虔誠,來向他的公主辭行。
而後,他將血灑大地,摧城拔寨,揮劍將敵將的首級斬落,在千萬人驚懼的目光中,輕輕捧到公主的面前。
這多麼像是一個夢啊。
每個想成爲公主的少女,都曾做過的夢。這個夢曾在荒涼的雪原上,被蒼古的風吹冷,結爲冰雪。如今,終於在不知從何處垂照的陽光下,點滴融化。
熱淚禁不住落下,打溼了蘇猶憐的眸子。
——這多麼像一場夢啊。
——或者,我剛纔已經死去,正沉睡在冰冷的雪原上,現在的一切,不過是走向死亡時最後的幻景?
她心底深處突然升起一種恐懼,害怕自己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驚醒。
那一刻,天空的青蒼、微風的清涼、擁抱的溫暖都將無情的離她而去,然後,她將永遠淪入那無窮無盡的黑暗。
重生後的軀體禁不住顫慄,她感覺到,龍皇慢慢走出了蒼藍聖殿。他的力量忽強忽弱,就像是螢火蟲在夜間閃爍着,
她感覺到,他站在禁天之峰的峰頂,俯瞰萬千兵馬。
那一個愛着她的男子,走入千軍萬馬,爲她而戰,爲她斬將,爲她奪旗。
這是多麼讓人心碎的傳奇。
然而,這個傳奇,似乎在剛開始的一剎那,就註定要破碎。
小小的禁天之峰下,佈列着怎樣的戰陣?
封魔之陣、十萬鬼兵、清涼月宮、玄鳳之劍、天雷劫火……
她不禁輕輕哭泣起來。
傲岸天下的龍皇,拿什麼來對抗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