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御仰起頭,盯着已化爲墨黑的天空。黑雲翻滾,一面金色的七星戰旗獵獵迎風,上面不時有七彩符咒顯現,滿空殺氣蒸聚。
簡碧塵,葉法善,羽劍星劍橫空,宛如兩道天塹,橫亙在他面前。清涼月宮桂樹披拂,不時蘊藉出金黃色的天雷,以及月宮之外,密密麻麻布列的以秘法煉成的丁甲神兵。
這些,的確不是現在的他所能抗衡的。
石星御輕輕咳嗽着,吐出一口血。
血在掌心中攤開,是淤黑的顏色。傷口深邃的疼痛侵蝕着他的神髓,他的身軀在迅速地殘破,崩壞。
自百餘年前頓悟劍道以來,今日是他力量的最低點。
他從來沒有想象過,他會以這麼弱小的力量去仰視別人。
就算百年前,對戰強絕天下的君千殤,他依舊威嚴如天,不遜分毫。
只是如今……
他苦笑了一下,手掌握緊,將淤血握在手心。
手揚起,指向葉法善。
“我要殺你。”
聲音淡淡的,遍身鮮血自創口流下。
石星御傲岸地佇立在十萬甲兵、滾滾陣雲前。
一個人的傲岸。
太子吃驚地看着龍皇,忽然捧腹狂笑起來。
“你要殺人?”
他輕蔑地瞥了瞥龍皇那傲岸的姿勢,冷笑道:“該做這個手勢的是我,不是你啊!”
他學着龍皇,攥緊手,指向禁天之峰。
“我要殺你。”
伴隨着瘋狂而得意的笑聲,太子下令:
“簡主,葉先生,殺了他!”
簡碧塵微微蹙着眉,盯着龍皇。
他的鶴氅紋絲不動,青銅雕出的魔神像閃着詭異的光芒,卻透出一絲悲憫。
他淡淡道:“如此情形,何須我出手。”
他伸出兩根手指,抓住羽劍,輕輕一拗,玄鳳羽劍“啪”地斷成兩截,光羽碎了滿地。
簡碧塵淡淡道:“太子請自便。”
太子雙目中閃過一陣狠辣的惱意,但隨即格格笑了起來,似乎簡碧塵臨陣退縮,並非對他的大不敬。
他緩緩鼓掌,道:“簡主果然仁心義骨,對敵人都這麼慈悲。那就請葉先生出劍吧。”
葉法善點了點頭,攜十萬陣雲之威的七星劍橫出,指向龍皇。
他並不憐憫龍皇,在他看來,除魔即是衛道。
龍皇沒有看他,淡淡道:“謝謝。”
這句話是對簡碧塵而說。葉法善心中閃過一陣惱怒。
天地大陣乃大唐國護國大陣,而他身膺大唐國師之位,何等尊崇、何等威風?此時星劍引動大陣戰雲,他的戰力傲氣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地步,龍皇居然無視他?
龍皇目光回攏,盯着星劍劍尖。
他輕輕搖了搖頭。“不夠,遠遠不夠。”
“拿出最強的力量來,你纔有成爲獻祭的資格。”
葉法善怔了怔,他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他的符咒從不會出錯,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龍皇此時的力量,只有昔日的百分之一不到。以這樣的力量,還說什麼大話?
他瘋了麼?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笑就收不住,連太子也跟着狂笑。
這實在太好笑了。
龍皇尖銳的目光盯着他,驟然一聲怒喝:
“出劍!”
“嗡”的一聲狂響,葉法善手中的星劍猛地一陣鼓動!葉法善心靈一震,星劍幾乎脫手飛去!
天宇上那張金色的戰旗瞬間展開,遮蔽了天穹。旗上七枚熒熒的星辰,宛如受了什麼強力衝擊般,驟然暗淡,星劍中封鎖的戰雲失去壓制,猛然爆發開來,石火風雷之勁橫溢,向葉法善疾涌而至!
葉法善大吃一驚,左臂斷折的他來不及畫符,一口鮮血噴出,暴散成萬條紅光,死死鉗制在劍身上。星劍嗡嗡之聲不絕於耳,葉法善面容煞白,勉強將劍勢鎮住。
太子的狂笑聲噎在口中,葉法善驚恐之極,急忙後退十幾丈,死死盯住龍皇。
戰鼓鬱悶地響着,充塞着山雨欲來的躁動。
金色戰旗停止了飛揚,靜靜懸掛在天空中,宛如清涼月宮外,晴空中升起的第二輪明月。
風定,墨黑色的長髮披散,聚攏滿天月光,皎潔地照在龍皇臉上。
龍皇淡淡地,一字一字道:
“我。”
“要。”
“殺。”
“你。”
葉法善發出一聲恐懼的長嘯,星劍驟然旋轉。
無數巨大的光之符咒自金色戰旗上不斷涌出,化爲獵獵長風,吹進天地大陣中。由秘法丁甲組成的八卦符形明亮起來,瘋狂地吸噬着天地元氣。
戰雲呼號而出,瞬間遮蔽蒼穹。金色旌旗砰然一聲巨響,在葉法善身後張開,旗幟上七枚星辰光華猝顯,隨即倏然沉下,納入了七星劍中。
百丈長的劍身,宛如銀河般,在葉法善身前怒涌衝蕩,捲起千堆雪。
葉法善清矍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這樣的劍勢,何人能夠抗衡?
然而,他看到了龍皇的眸子,他的心忽然有些亂。
那眸子中只有深邃的藍色,就像是一片天。
一片只有在童年的記憶裡,纔有的天。那麼清,那麼遠,那麼遼闊。
美的就像是一個做不醒的夢,卻又遙不可及。
龍皇的手緩緩擡起,向着漫天劍氣。他似是看到了一片浮塵,想要用手拈下。
wWW⊕ тTk Λn⊕ C〇 橫亙百丈的七星劍,對他來講,就是一片浮塵。
“我威……”
兩個字剛吐出,他的面容猛然蒼白,身子不由得一顫。
殘缺傷痛的軀體已無法承受任何力量的運轉,他痛苦地咳出一大口血,停止了動作。
這並未出乎葉法善的意料,他冷冷一笑,長劍倏然探出。
劍鋒直指龍皇!
龍皇猛然擡頭。
蒼藍的眸子消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血紅。他的手撫在胸口,指尖幾乎刺入了自己的血肉,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如天!”
我威如天!
天地像是個可憐的孩子,受到了驟然的驚嚇。它劇烈地抽搐起來,惶急地捶打着自己。
太子慘叫一聲,全力發動月宮桂樹!
他再也不懷疑,此時的龍皇,仍擁有瞬間殺死葉法善的力量!
他絕不能讓葉法善死去,這是他的王牌啊!
葉法善也感受到龍皇眸子中血淋淋的殺意,他尖嘯一聲,催動天地大陣。
金色戰旗烈烈展開,天、地、風、雷、水、火、山、澤一齊瘋狂地運轉,化成八種屏障,一一衛護在他身周,那柄倚天長劍,也顧不得傷敵,迅速回轉,劍氣宛如光幢,將他全身護住。
龍皇騰空而起,筆直向葉法善撞了過去。
“我威如天!”
他化身爲血,直撞天地大陣。
十萬陣雲悽然哀鳴。
“我威如天!”
龍鱗紛飛,他用自己的血肉,撞擊着清涼月宮。
萬仞桂樹瑟瑟搖曳。
“我威如天!”
他用自己的威嚴,用龍皇窺探天地之秘的修爲,轟撞着倚天劍芒!
血,灑下,染紅天幕。
龍皇絕不住手,漸漸地,連倚天劍芒,都被染成血紅。
撞擊之力,越來越響,連震天之戰鼓,都被壓了下去。
葉法善只覺神髓深處也被激烈地撞擊着。戰旗、劍芒、陣雲雖仍衛護着他,但他的心卻彷彿**裸地懸在空中,每一次撞擊,都結結實實地造成傷痛。
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他的心,一個念頭像魚刺一樣卡在他的心頭,無法吞下去,無法吐出來:
他一定會撞進來,一定會!
他的精神被這個念頭折磨着,幾乎崩潰。終於,他忍不住慘叫道:
“不……”
一隻鮮血淋漓的龍爪探入,在所有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扼住葉法善的脖頸,將他的頭顱生生擰下!
慘叫聲嘎然而止,葉法善鬚眉皆張,面容獰厲無比,粗重的氣息仍不住向口裡倒灌,卻帶着汩汩鮮血,從破碎的咽喉涌出,發出噝噝的詭異響聲。
天地大陣一陣劇烈顫抖,衆人只覺無法立足,幾乎就要跪倒!
藍光沖天而起,清涼月宮本能封印一切靈力的結界瞬息崩裂!一條藍色巨龍挾着滿天風雷,將這裂紋生生洞穿,盤旋直上。
葉法善那顆還在抽搐的頭顱,就被巨龍牢牢控在指爪間,凌空亂舞,在天空中拖出一道道詭異的血泉!
巨龍嘶嘯,逆着滾滾陣雲,向破碎的天穹呼嘯而去。
半空中,永劫神雷失去主持,化爲滿天亂火,本能地向巨龍轟落,炸起一道道眩目的金光。
龍鱗紛飛,藍血濺落,巨龍卻毫不退縮,它的目標,駭然竟是那刻畫着七枚星辰的金色戰旗!
戰旗上的周天星辰,一齊發出驚懼的光芒。
這是毀滅前最後的璀璨,如此耀眼、如此美麗,讓人禁不住嘆息!
那一剎那,天空竟是如此寧靜,宛如一塊巨大的琉璃,不帶半點風色。
照得人肝膽皆碎!
瞬間,數聲巨大的轟鳴震響,一聲聲撕裂人的鼓膜。
巨龍騰舞,龍爪怒揚而起,一一擊向蒼天!
——七枚星辰竟被它全部擊得粉碎。
天幕深處的星光也在這一刻黯然,世界彷彿瞬間陷入永劫。七色塵芥末世的花雨般紛紛隕落,襯得裂痕交織的天穹是那麼慘淡。
那張象徵着七星威嚴的大旗,已被巨龍扼折!
轟隆巨響,月宮中那株一直遙遙支撐戰旗的桂樹,此刻也正如一支被斬斷的旗竿,攔腰轟塌。
天地惶惶顫慄,發出淒厲的哀鳴。
龍身纏繞,越升越高,將一切所見之物撞爲塵埃。它呼嘯着掃過正寸寸坍塌桂樹,洞穿滿天飛舞星塵,卻仍然不肯停止,而是盤旋飛舞,直奔向九天深處,彷彿要將這永世的劫也一起洞穿!
衆人驚懼的仰望,彷彿看到了即將來臨的天劫。
龍首轟然撞向蒼穹。
這蒼穹本是最通透的藍色,以天地威嚴隔絕了日月運行,化爲一片湛然永晴的琉璃,永恆籠罩在北極上空。
卻就在這一瞬,琉璃世界砰然碎裂,片片隕落,灑向焦裂的土地。
天空,終於顯示出它本來的面貌。
夕陽如血。
滿天殘紅,瞬間籠罩大地。
巨龍就在碰觸蒼穹的一剎那,沐浴着這如血的夕陽,從首至尾,寸寸消失。
隆隆空風雷、無盡劫灰也一點點隨之潰散,幻化出龍皇那蕭如蒼天的身影,向着烈焰燃燒的大地,徐徐降落。
湛藍的華光中,龍皇佇立虛空,緩緩將手擡起。
他五指虛垂,牢牢控着一團凌亂的血污。
猩紅污漬的間隙中,隱約透出星辰的紋路——赫然正是那面剛剛折下張金色戰旗!
七星委頓,再無復昔日的光輝,而葉法善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竟赫然被包裹於戰旗中!薄薄的織物下,殘破的五官森然凸顯,顯得格外猙獰。
衆人禁不住後退!
每個人都感到了死亡的恐懼。
龍皇沒有看任何人。
他緩緩擡手,將那團充滿怨氣的血污舉過頭頂。
點滴鮮血墜下,浸透了他襤褸衣襟,沾溼了他半身白骨,也染紅了整個大地。
那浴血的身軀佇立在滿天殘陽血影中,傲然舉起敵人的頭顱,宛如滅世神魔,即將屠滅天下!
太子的瞳孔都因恐懼而渙散,他還未來得及驚叫,已被老鬼藥師一把抓住,退開了數十丈。
天地大陣本能地運轉,將太子護衛其中。
陣雲,又開始涌動,潮水般退縮在大地一角,映得那片天幕黑沉如鐵。
龍皇依舊不看一眼。
他緩緩舉步,向禁天之峰走去。
每一步,踏過焦灼的大地,踏過殘碎的夕陽,踏過滾滾的塵埃。
每一步,都彷彿踐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每一步,也踏着他自己的血。
支離破碎的天幕彷彿也惶然瑟縮,退避出一片只屬於他的間隙,任他獨自行走。
衆生隕滅,宇宙中只留下一道孤獨的光芒,照耀着他化爲墨黑的長髮。
他的姿態無比堅定、執着,彷彿要走向無上聖潔。
斬將奪旗,撕裂蒼穹,這是怎樣的狂烈,怎樣的悍然?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幕,幾乎已耗盡了他僅存的力量。
污穢,骯髒,傷痛,疲乏,寸寸凌遲着他的軀體,一如百年來被他斬落的怨靈,帶着連輪迴也無法消散的積怨,在這一刻爭相撲來,牽扯着他襤褸的衣衫,要將他拖入煉獄。
但他只是微笑着,努力站直身子,讓每一步都無比沉穩,無比虔誠。
頭顱仍在沁出鮮血,沿着他高舉的手臂濺落,沐浴着他身上的創痛與罪孽。
他踏上禁天之峰,宛如踏上佛陀所在的樂國。
每一步,都那麼優雅,也那麼瘋狂,彷彿踏着天地間至美的節拍,引領那滅世的舞蹈,破碎光明,走入黑暗。
他是司掌殺戮的神祇,本該執斬落的首級亂舞長空,享受鮮血的供奉,卻突然停佇在夕陽下,展顏微笑,走向心中的一線溫柔。
他奉着那隻帶血頭顱,彷彿奉着神聖的祭品。
踏過天之虛空,禁天之峰,踏過蒼藍聖殿。
所有的人,都窒息般盯着他的背影。
他的每一步,都彷彿踏在他們的心上,將勝利的喜悅碾碎成恐懼。
衆生恐惶,他就是那引領驚懼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