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之所以那麼長久,是因爲做夢的人本就不願醒來。
夜色籠罩大地,亙古已然的雪花,無聲隕落在蒼涼的雪原上。
一隻小小的雪妖,赤着腳,在無盡的荒原上行走。
她纖弱的影子倒映在巨大的冰川上,被月光拖得那麼長,那麼淡,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雪地上行走着,無人問津,無人陪伴。
就這樣,孤獨的走過千年。她長長的睫毛上雜着霜花,纖細的腳踝處也結滿了冰雪。
也許是太疲倦,她停了下來,迷茫的目光投向遠方。
遠方依舊只是冰雪,沒有道路,沒有希望,只有永遠無法看透的夜色。
雪妖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夜風是那麼冷,瞬間便將這聲嘆息凝結在沉沉冰雪中去了。
突然,雪原上空沉沉的夜幕撕開間隙,一道燦爛的光芒垂照下來。
雪妖駭然擡頭。
她見到了從未見過的絢麗景象。
那一刻,沉寂千年的天穹突然塗抹上驚人的色澤,夜色的沉黑迅速退避,化爲一張巨大的絲絨幕布,深邃而又寥廓,安詳而又神秘,烘托着即將出現的絢爛畫面。
萬點星光閃爍,彷彿無邊無際的大海,帶着靜謐的光芒,俯瞰着冰雪大地。
一縷彩虹般的神奇光帶從萬千星辰中飄揚而出,瞬間彌散開來,佈滿了整個夜空。
光帶是如此明亮,彷彿織女裁下的星河,又彷彿天女手中的瓔珞,凌空飛舞,掩蓋了星月的光輝。
光影變幻,無數彩練橫亙夜空,拉出一道道輝煌的奇景,又漸漸變淡,化爲一縷縷如煙似霧的紗縵,搖曳不定,向大地瀉下一片七彩的光華,映亮了整個原野。
雪妖怔怔地望着天穹,淚水迅速模糊了眼眶。
或者是極光過於明亮,又或許是她已在幽暗中呆得太久,每一次光影變化,都帶來眼底的深深刺痛。
但她全然不顧,只是努力地睜着眼睛,彷彿要將這一幕永遠銘刻在心中。
是啊,看過了一千年的黑暗,經歷了一千年的寂寞,流淌了一千年眼淚,她的雙眼又怎能不貪戀眼前的光芒?
天穹深處,七彩紗縵緩緩搖曳,越來越淡,化爲縷縷輕煙,向極北的方向退去。
黑暗又漸漸籠罩大地。
極光,本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奇景,在偶然展現出奪目光華後,就要退回另一個宇宙中去。
雪妖發出一聲驚呼,不顧一切地在雪原上奔跑起來,追逐着正在消失的光芒。
因爲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來,又將淪入這無盡的黑暗。
她在雪原上狂奔着,冰雪劃破了她的腳踝,在蒼白的大地上留下兩行悽傷的血跡。
終於,雪妖跌倒在雪原上,失聲痛哭。
夜色籠蓋整個大地,極北天幕上最後一縷光芒正在退去,隱約照亮了一隻雪妖顫抖悲泣的身影。
夢境,就在那一刻破碎。
蘇猶憐緩緩醒來。
眼前沒有冰雪,沒有黑暗,沒有淚痕。
只有輕薄如霧的九重縵帳,遍繡繁花的彩絡流蘇,和一張充滿關切的笑靨。
“九公主,你醒了?”笑靨的主人,是一個梳着雙髻的小姑娘,正滿含驚喜地看着她。
蘇猶憐皺起眉頭。
“我……我這就去告訴龍皇。”小姑娘歡喜得跳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向門外奔去。
“回來。”蘇猶憐止住她:“這是哪裡?”
小姑娘猝然止步,有些驚訝地回過頭:“這是大魔國的皇宮啊。”
龍皇,大魔國。
那個籠蓋蒼天的藍色影子,在記憶中漸漸清晰。
不知爲什麼,蘇猶憐心中感到一陣凌亂。
總有一些記憶,說不上痛苦,也說不上甜蜜,卻讓你寧願逃避在夢魘中也不願想起。因爲一旦碰觸到,就宛如不小心被打翻的茶,支離破碎的片段在腦海中不住沉浮,讓你不得不去面對。
斬將、奪旗、雷火、聖殿,血的溫暖,王的尊嚴,深深的擁吻……每一幕,都深深撕裂她心口的傷痕,最後定格爲耳畔那句低低的誓言:
“我再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爲了你,我將殺盡所有人。”
蘇猶憐全身一震,霍然驚覺:“他們呢?”
小姑娘的眼中充滿迷茫:“誰?”
她的手指抓緊了絲褥,指節都因用力而蒼白:“來大魔國的那些人……”
寂靜的大殿中,只有她狂亂的心跳,不知不覺中,她的目光垂了下去,似乎預料到了可怕的回答。
小姑娘卻笑了,脆聲道:“公主放心好啦,他們都被龍皇驅逐了,永不許踏足大魔國的領土。”
永遠也不會來了麼?
李玄、龍穆、龍薇兒……摩雲書院的一切,永遠離她遠去了麼?
蘇猶憐心中輕輕抽搐,喃喃道:“也好……”一抹悽傷的笑意浮起在她的嘴角,顯得那麼苦澀。
小姑娘看到她的笑,也由衷地笑起來,用力點着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喜怒哀樂似乎都隨着蘇猶憐一起,蘇猶憐高興她也高興,蘇猶憐悲傷她也悲傷。
蘇猶憐的目光漸漸落到她身上:“你是誰?”
小姑娘一怔,目光中露出詫異之色:“我是小璃啊。”
“小璃?”蘇猶憐在心中默唸了一次,這是個陌生的名字,從未聽到過。
小璃看她想不起自己,有些着急,提醒道:“我是服侍九公主的小璃啊,您忘記了麼,一百年前我就跟隨您左右了。”
一百年?
蘇猶憐仔細打量着她那張只有十七八歲的臉,這才發現,她身後拖着一道淡淡的影子。
這是妖族特有的痕跡,她的修爲並不高,還不能完整的掩飾這些痕跡。
蘇猶憐漠然注視着她,緩緩道:“九公主又是誰?”
小璃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九公主……九公主就是您啊!”
蘇猶憐全身一震,破碎的記憶再度涌來。
她記起來了。
在蒼藍聖殿崩塌的一瞬間,是她衝下王座,投入石星御的懷抱,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我是九靈兒,我要你爲我而戰。
後來,也是她,伏在聖殿的王座上,冷漠地看着來拯救自己的龍穆,決然說出那句話:
——我名九靈兒。
每一個字都鋒利如刀,斬向龍穆,也斬向她自己,痛徹神髓。
就是要足夠痛,纔夠決絕,才能斬斷所有的退路。
沒有任何人逼迫她,是她自己選擇了走入別人的傳奇。她選擇讓蘇猶憐徹底在那冰冷的雪原上死去,而雪妖的靈魂,以九靈兒的名義重生。
誰又能抗拒呢?
誰能抗拒,在承受一千零一次背叛後,選擇一份重生的安慰?
誰能抗拒,一個血屠千里的王者,帶着摯愛與虔誠,跪倒在自己身前?
當那個蒼藍的魔王,抗逆千軍萬馬,踏着滿地戰雲向她走來;當他展開沾滿鮮血的戰旗,將敵將的頭顱奉於旗上;當他輕輕跪倒在公主面前,祈求一吻的獎賞。
——那是怎樣的一段傳奇,讓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得不帶着熱淚,擡頭仰望。
忘記了這段傳奇是否屬於自己。
就像疲憊而絕望的旅者,在荒原上仰望極光,只會爲那壯觀的天地大美動容,而不去計較那是否真的屬於這個世界。
她不是公主,只是夢魘中那隻卑微的雪妖,當沉沉夜空中劃開極光的絢爛,她只能仰望,只能追逐。
但爲什麼,心中還是這麼痛?
“九公主……你怎麼了?”小璃怯怯的聲音打斷了蘇猶憐的沉思。
蘇猶憐收回目光,久久注視着她身後的影子:“你也是天狐族人?”
“是的。”小璃天真爛慢的目光垂下,聲音中第一次有了憂傷,“天狐族人只剩下我們幾個了。”
蘇猶憐知道天狐族的往事,也讀懂了她的憂傷。她沉默良久,輕輕嘆息一聲:“你不恨他麼?”
恨誰?小璃怔了怔。
漸漸的,兩行淚珠從她臉上滑落。
是的,她應該恨他。
百年前,正是石星御,冒着天之雷霆踏上禁天之峰,向九靈兒的族長求婚。四大長老看透了他的魔性,執意不允。沒想到,一夜之間,石星御盡將天狐一族屠滅殆盡。只有極少數雲遊在外的族人得以倖免。
她也活了下來,因爲她是九公主的貼身侍女,當殺戮來臨的時候,她正在爲九公主準備妝奩,族人的慘叫聲中,她驚恐地藏身在那疊滿嫁衣的箱籠中。
隔着箱籠的罅隙,她只看到夭紅的鮮血,自他藍如蒼天的衣袖上滴落。
蘇猶憐一字一句地重複道:“你恨他麼?”
小璃全身一震,從回憶中醒來。她舉起袖子,擦乾了眼淚,輕輕起擡頭,臉上又恢復了純真的笑容:“不,我不恨他。”
蘇猶憐靜靜地看着她:“爲什麼?”
小璃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一夜,我從禁天之峰逃出來後,流落在人間。由於修爲粗淺,沒多久就被修道者捕獲,幾經輾轉,被販賣到南海一個小島上做繡工。一百年來,受盡了欺凌。不僅修爲沒有長進,連容貌也難以保存當初的樣子……”
小璃的聲音低了下去,輕輕吐出一顆珠子,那秀麗的容顏立刻變得蒼老,白髮和皺紋瞬間將她的青春吞噬殆盡,顯出憔悴不堪的面目。
蘇猶憐目瞪口呆。
小璃又將珠子吞下,幽幽道:“當龍皇在南海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成了這樣……他給了我一枚丹藥,告訴我吃下去就能恢復以前的容貌。我無法忘記他當年的殘暴,無論如何不肯接受,但他卻告訴我,這一切,只是爲了讓九公主快樂。”
“那一刻,我相信了他。他已不是以前的石星御。”
她輕輕嘆息着,回過頭。
她的容貌已經恢復成小璃的樣子,但目光中卻寫滿了洞悉世事的滄桑:“我能看出來,他真的愛你。他所作的一切,只想讓你快樂。”
蘇猶憐看着她少女般的容顏、老婦般的目光,心頭不禁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空寂的大殿中,小璃的聲音顯得那麼清晰,那麼真誠:“而只要您快樂,我們妖族都會快樂。”
“您是我們妖族的公主。”
蘇猶憐霍然擡頭,怔怔看着這隻曾和她一樣、飽受人類折磨的妖狐,雙脣禁不住微微顫抖:“我……我是九公主?”
小璃開心地微笑起來,她上前幾步,將窗上巨大的帷幕拉開:“您看——”
一座無比恢宏的城池,就在蘇猶憐眼前徐徐展開。
禁天之峰不再孤獨,以它爲中心,一座龐大的王城建立了起來。
這是亙古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宏偉之城。
城方圓一百七十里,形成一個巨大的、規則的圓。城內城外的土地,全都被規整成一片平原,顯得這座城連同禁天之峰是如此的莽莽蒼蒼,高出雲表。
二十丈餘的城牆聳立在最外圍,用最堅實的岩石砌成,每一塊都長三丈多。那岩石全都是淡藍色的花崗岩,象徵着大魔國的臣民們對龍皇的無限敬仰。城內,緊貼着城牆,是隻比城牆矮了兩三丈的冰之樓閣,再往裡,緊貼着這些高大宏偉冰之樓閣,是更矮一些的樓宇。它們一圈一圈,越來越矮,直到延續到最裡端,成爲一排低矮的冰室。這是城內的居民居住之所。他們的皇住在冰之宮殿裡,他們也要住在寒冰的包圍中。他們要與他們的皇過同樣樸素的生活。
高大的冰之樓閣與低矮冰室組成相遞而減的巨大的圓,一層層,將禁天之峰拱衛住。這是城中居民,對龍皇的崇敬。他們要用自己的生命,一層層,爲王護衛。
當最低矮的圓畫完之後,距離禁天之峰,尚有七十里的空地。這片空地上什麼都沒有,是一片寂靜,象徵着臣民對龍皇威嚴的無上敬奉。他們不敢與龍皇並列,就連靠近龍皇,都視爲最大的褻瀆。
這片空地,全都用堅實的淡藍色花崗岩鋪滿,從平民居住的冰室一直鋪到禁天之峰下。上面裝點着巨大的雕像。這片空地,形成一座恢宏的廣場,只有以龍皇之名義舉行的慶典,才能踏入其中。
一條條寬闊的街道,由廣場輻射入冰樓之中,將完整的圓切割成一條條規整的弧。街道一共有九條,整個城池,也就被分成了九部分。就算千萬妖魔,也能盡數容納其中。從中心廣場往外,分別是慶典區、貿易區、娛樂區、居住區、防禦區,無數妖魔心甘情願、滿心歡喜地在其中勞作着,各司其職,榮寵備至。
蒼藍之雪自天際飄下,將整座都城覆在其中。他們相信,這藍雪就是龍皇給予他們的恩賜,只要龍皇在,藍雪仍飛舞,他們就會永遠擁有這座家園。
在這座妖之家園裡,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欺侮他們。他們在這座城中,將會自由、平等、快樂。他們生存着,像每一個生存的生靈一樣。他們將擁有屬於自己的尊嚴,每一位都有。
因此,他們不惜竭盡心力,也要將這座城建成有史以來最壯美的城池。
一座比長安還要偉大的城池。
這座城,是由一萬多名妖魔一齊動手完成的。
每天,只要一睜眼,他們就開始辛勤勞作,爲了這座城更完美,更宏偉。
就算累死,能埋葬在這座城裡面,他們也將滿含笑容。
這是他們的家,在這裡,再沒有人能驅逐他們,將它們視爲異類,必要殺光才止。
這是他們的家園啊。
他們亦稱這座城爲“龍皇城”,一如百年前那座飛灰湮滅的城池。
只是今天的龍皇城,坐落在極北之地,萬里冰雪之中,更加恢弘壯麗。
蒼藍色,成爲這座城的唯一裝飾。當忙完一天的勞作,他們會虔誠地跪下來,向着城中心的聖峰禱告。他們衷心地希望,他們的皇與他的公主能永遠美滿幸福,引領着妖之一族永遠走下去。
熱淚,一點點在蘇猶憐眼中凝聚。
這座恢宏的城市,凝結了怎樣的夢想與虔誠?它不是一座城池,而是妖族們虧欠了一百年過去、賒欠了一百年未來的幸福,要在此刻盡情揮霍。
那也他向她許的諾。
我要保護你,便保護整個妖族。
我將爲你建立一個永恆的國度,容納所有的妖。我給你一座城池,只屬於你自己。
這是王者的愛情。
只爲她一人。
而後,會有萬千人匍匐她腳下,像小璃一樣對她說。
“只要您快樂,我們都會快樂。”
她的心在輕輕顫抖,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重要。
不再是那個孤獨佇立在荒原上,無人掛懷、無人問津的雪妖,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着別人的心,她的一顰一笑,都成就着千萬人的幸福。
她終於成了公主。
不用瑟縮在冰冷的角落中,獨自承受九靈御魔鏡的創痛,卻只能默默豔羨着龍薇兒、或是承香的幸福。
她不再是一隻卑微的雪妖。
她是公主,妖族的公主。
蘇猶憐深吸了一口氣,將即將落下的淚水強忍在眼眶,輕輕掀開繡被,坐了起來。
小璃有些惶恐,趕緊攔住她:“九公主,您還沒有完全康復,不能下牀的。”
“不。”蘇猶憐溫柔而堅決地推開她的手,輕輕道:“我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