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重新回到底下密室門前,透過窗口,看了一眼依然低頭背對着梅志峰坐在門口的鐵雄,目中神思閃爍。
經過墨白一番“心裡話”,他此刻心思很是複雜。
既心中惶然墨白對他山門另有看法,又心中欣喜今日墨白能爲他釋懷解惑的舉動,更有些茫然,山門該何去何從。
墨白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他要的不止是道人,還有士兵!
山門道人,士兵,雖然都是爲明王辦事的人,可其中意味卻是截然不同。
老道並不傻,他當然不可能就只當明王這番話只是和他談心而已,事實上他明白,明王是在讓他山門做抉擇。
是要保持如今道門與皇家互相禮敬,聽詔不聽宣的清淡態度。
還是徹底歸屬於明王麾下,爲將爲兵,但凡明王令有所指,他們便只能兵鋒所向,再無商量的餘地。
“唉!”他站在門前,看着鐵雄輕聲而嘆,臉色變幻不休,難以抉擇。
轉身,盤膝坐下,眸中有思緒翻飛,似若回到了當年。
朱醫師被青年社所斬,其實對太元門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
若是被一般人給殺了,他們或許還會派個人去處理一下,不要墮了山門威嚴,同時也安一下其他外門弟子的心。
畢竟這些人雖然離開了山門,去了俗世,但他們也並非就和山門再無關係。
事實上,這些外門弟子其實也是山門的一部分,他們在外會一直爲山門輸送各種所需利益,來換取山門的支持力度,維持他們自己在俗世的富貴。
太元門無論如何,也得表示一下他們作爲強大靠山的態度,不至於讓這些俗家弟子起異心。
可朱醫師是被青年社殺的,青年社又是黃庭府門下弟子杜鵑的勢力,這就麻煩了。
雖然同屬一百零八山,但太元門可不敢和黃庭府搬腕子,兩者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存在。
人家黃庭府可是三大名山、四大名門之後排名最靠前的十大名府之一,他們太元門在一百零八山之內,只能排名到八十開外,實力上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爲了一個外門弟子,去和黃庭府之間生嫌隙,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膽色。
甚至連出聲討個道理都不敢,別看他們在凡間自大無比,視凡人如螻蟻,可在他們自己的世界,照樣有着地位高下之分。
但不管怎樣,這事總還是要出面解決一下的,總得給其他人一個交代才行。
那就低調處理吧,總不能當真屁都不放一個,那面子上也實在是過不去。
怎麼辦呢?
對付不了青年社,也得找個仇人出來對付。
很明顯,接手濟世醫館的墨白,便自然成了最佳的下手對象,而且朱醫師的產業他們也不可能讓外人接手,畢竟朱醫師雖然死了,但他們卻沒打算放棄在明珠的利益,再派個人來接手便是。
他們想的很透徹,就不信黃庭府能夠如此欺人太甚,殺了他們的人,他們忍了,不討公道,卻連他們的產業都要奪去,對付一個凡人,他們也插手。
若他們真做的出來,太元門也就認了這個栽,但他黃庭府想必在道門之中的聲譽也要下降。
然而,誰料到他們忍氣吞聲,想捏個軟柿子,卻偏偏惹到了比青年社,比黃庭府還要強大萬倍的對手!
老道盤膝坐地,每每想到當初,他都苦笑不已,心有餘悸。
不過啊,世事無常,誰又能料知福禍,若沒有當初一行,他如今也不是師者,他太元門也沒有今日之造化……
…………………………
……
墨白仍舊坐在涼亭中,寒風吹來,他也同樣因爲剛纔那番對話,想起了當年。
那時,他還是一身傷痛,要對付朱醫師,都小心翼翼。
一直很擔心,最終會引出道門插手。
或許他天命坎坷,縱使小心翼翼,但最終還是擔心什麼就來什麼。
接手濟世醫館不到半年時間,該來的還是來了,當時的他,不能暴露身份。
對付朱醫師可以,但對付太元門卻絕非朱醫師那般好對付。
和他們交鋒,墨白很清楚,他再沒有借力的地方,青年社不可能爲他出頭,他們能保住齊老一家,卻絕不會來保自己,更別說齊元勝等人會捨命保他。
他並不天真,很清楚,只能自己面對危機。
墨白天命不好,但他兩世爲人,也從未低頭放棄過,即便必死,也終要一博。
還好,那時候太元門或許還心有顧忌,並沒有派強勢人物出面來明珠,只派了幾個弟子過來處理此事。
這給了墨白喘息的機會,也給了他周旋的時間。
……
一場費盡心思的博弈,最終他無比艱難的翻盤!
不但處理了危機,還實現了他在道門打下棋子的第一步。
這於他來說,很不容易,但想着當年種種,此刻墨白臉上卻也並無太過激動。
腳步聲傳來,墨白收起思緒,其實這件事對如今的他而言,並不值得想太多。
他的路還太長,一個太元門,真的沒什麼值得激動的。
“白大夫!”一道女聲在涼亭外響起。
已有過通報,墨白並不驚訝,起身回頭看向鄭玲瓏,行禮道:“玲瓏姑娘,今晚有勞了!”
鄭玲瓏望着他清澈的眼神,又幾分不好意思,低下頭道:“白大夫多禮了,玲瓏也沒幫上什麼忙。”
“林姑娘可有給你添什麼麻煩?”墨白再次謝過後,輕聲問道。
鄭玲瓏聞言,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林姑娘很安靜,一直躺在牀上,什麼也沒做……”
鄭玲瓏似乎很害怕墨白再太過於得罪林素音,不斷保證林素音沒有半點反抗的跡象,很友好,不但沒有發脾氣,連端茶倒水都沒用她伺候,根本就完全無需提防。
墨白並沒有打斷鄭玲瓏的講述,他知道,鄭玲瓏肯定知道林素音的身份,所以心中害怕。
也不已爲意,輕輕點頭:“沒有給玲瓏姑娘添太大麻煩,那我就放心了。天色已經不早了,玲瓏姑娘勞累了一夜,便早些回去休息吧,待明日,我再登門致謝。”
鄭玲瓏臉色微紅,行過禮後,只得被人送回去。
其實她也知道,墨白不請她坐下多聊也是對的,這麼晚了,孤男寡女坐在涼亭對坐飲酒,實在不合適。
但不知怎的,她心裡卻是有些遺憾,有回頭再多看一眼的想法,但到底姑娘家,最終也沒有這個勇氣。
男男女女,情之萌動,總是酸甜苦辣,難說究竟。
當然,墨白現在肯定沒有心情去注意這些朦朦朧朧,他擡頭望向樓上,那仍然亮燈的房間,眼神開始淡漠。
不知道,當林素音知道自己殺了道門的人,又抓回了梅志峰,甚至和他師門長輩也動過手了,她會是怎樣的反應?
微微垂眸,墨白並未上樓去林素音那兒,解開她的修爲,再次在涼亭坐下。
此時此刻,他還有大隊人馬在外面,他還有太多事要處理和思考,實在沒有心情去理會她。
獨自靜坐良久,他眼中再次陷入沉凝:“我出世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四方……”
定武帝知道了吧!
母后此刻是什麼心情?
林華耀會怎麼面對?
上清山,是否膽敢真冒天下之大不韙,抗命不遵!
旗國會做什麼反應?
墨白微微閉目,這些問題,他曾思索過無數遍,也做了太多準備,但未發生之前,連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扛過去接下來要面對的各種情況。
不知過去多久,天色都已經快要明朗的時候,還未有人來向他彙報的時候,墨白睜開了眼睛,他站起身來。
也就在這一刻,他身後陡然風聲一閃,一道人影出現在他身後:“六爺!”
同樣遮面,難道也是太元門中人?
墨白擡眼看向他,又擡頭看看雨停後,已經有了微微光亮的天色:“如何?”
來人遮面,看不清容顏,但聲音卻似乎很熟悉,而且墨白對他的態度,也並非如對待那老道一樣帶着一種客氣,反而很像他對待鐵雄的態度。
“還未動手!”來人聲音更顯低沉。
墨白眼中厲色當即一閃:“他們在哪?”
“青年社!”來人擡頭看向墨白:“所有道門中人全部聚集青年社,與杜先生對峙後,最終沒有爆發衝突,他們還是進了杜先生府中。”
“好,好,好!”墨白罕見的連道三聲好字,一聲比一聲冷。
來人聞言,並沒勸導,但卻眼神微垂,聲音慎重道:“六爺,光憑上清山,應該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膽子,您明王之尊,當着天下人下令,讓他們摘取蠻子千條性命來自證清白,這並非是您一人之威,而是用天下人來壓迫他們必須與蠻子劃清界限,他們縱然敢不遵您的命令,也不應當敢與天下人爲敵纔是,否則如何擋住天下萬民之憤怒?此事蹊蹺,還請六爺萬萬慎重,莫要衝動。”
此人竟於墨白憤怒之時,不是立刻請示命令,而做出參謀,甚至直言進諫。
看情形他應該並非太元門之人,否則安敢如此?
墨白目光看向他,微微沉默後,卻是眼神越發深邃:“你錯了,他們這是在給我下馬威,千條蠻子性命恐怕已經取了。好一個林華耀,居然狠辣到如此地步。”
“嗯?”來人神色一震,眼神晃盪了一下,隨即陡然沉默下來,片刻,他擡頭,眼中已平靜:“您在天下人面前逞威,下令道門必斬千人命,他們若遵之,您的威嚴將大盛,道門也再無退避的機會,蠻子兵鋒雖利,但兵馬數量卻捉襟見肘,千人性命,他們必然不會放過道門。若他們不遵,那若您殺道門諸人,您則可殺人立威,索性便讓上清山徹底背離國朝,逼他們造反,反正他們若鐵了心不爲國朝所用,留之也無用,獨添風險,乾脆斬猴而懾雞。”
此人明顯乃是墨白心腹,連墨白這種暗藏的心思都敢說出來。
說到這裡,他眼神越發鄭重:“此乃突然事件,殿下藉此良機,一擊便是其七寸,讓其無路可走,憑上清山的能力,當不至於反應如此之快,竟會剎那便反手一擊,反倒置殿下於爲難之境地,這是林賊的手段?殿下,林賊爲何如此?站在他的立場,應當與我們一樣,同樣希望道門參戰纔是!上清山等道門若肯參戰,必然會是站在他的那邊,那時他的實力纔會更強大。”
反手一擊?
到底如何反手一擊!
墨白眼眸越發深邃:“林華耀縱橫朝堂多年,其心思城府之深,絕不可小視,只是今日我倒是對他的狠辣更瞭解了一些,林素音此時便在我的手上,他居然毫不顧忌,便敢出頭和我爲難。”
涉及林素音,來人並不吭聲。
墨白擡頭看向越發明亮的天色,沉聲道:“陸尋義聽令!”
陸尋義?
鐵雄的二師兄?
陸尋義當即單膝跪地:“是!”
“殺!”墨白從他身前走過,嘴角一個字吐出。
陸尋義一震,起身看向墨白背影,連忙道:“殿下,您竟然已經懷疑上清山有了準備,正等着您跳進陷阱,爲何……”
“不管誰給我陷阱,我都跳,我若繞路走,纔是取死之道。陷阱不是讓我跳的,是讓我忌憚的,只要我忌憚了,我就和他們一樣,將畏手畏腳,如今我的實力還沒有資格和他們搬手腕,去陷入無盡的算計之中。想要贏,只有一條路走。殺!”
“沒有規矩,沒有不敢殺的人,沒有誰能令我忌憚,我不是國朝,我不是明王,我是一個消失多年一出世,便遇神殺神的明王。蠻子我敢殺,道門我敢殺,反賊我敢殺,國朝來人我也敢殺,我就站在這裡,他們卻不敢明目張膽殺我,這是我唯一的優勢,明白嗎……”
墨白聲音凝練,身影卻已模糊不見。
在他身後,陸尋義微徵,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低頭,嘴角吐出一句:“杜先生已被脅迫,您要下手嗎?”
沒有人迴應,他深吸口氣,陡然身形踏空,身周有玄光在綻放,如箭般頃刻離去。
“誰?”底下密室的老道,陡然起身,身形一閃,走出門外,眼神死死盯着那前方的玄光。
卻見那人陡然回頭,目光在黑暗中與他對碰。
遮面!
老道心中陡然大震,那人卻已飛騰而去。
“師者,六爺手下竟不止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