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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涼王府裡,柳青雲如往常那樣,取出那本已經翻舊的書翻了遍,然後開始覆盤今日的事情。
如果今日韓公不在,張乾鵬一定會與樹後那名侍衛聯手殺他。
縱然他早有佈置,遊船上弩箭威力驚人,只怕也無法阻止對方。
徐小飛真的對自己動了殺心?難道就是因爲他說的那件事情?
夏天的時候,楚國都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名高大男子凌晨時分在皇宮前逡巡不去。禁軍覺得不對,前去盤問。那名男子取出木棒四下揮擊,試圖逃跑,最後還是被抓住了,發現此人竟是身懷利刃,意圖闖宮弒君。刑部官員審訊時用刑極重,但那名男子始終緊咬牙關,除了說自己要殺昏君,不肯多說一句話,更不肯交待幕後的主使。
最後那人被認出來曾經是藍雨關的一名校尉,在裴將軍的麾下做過親兵。
裴將軍乃是楚國名將,聲名只在涼王之下,常年駐守在楚趙邊境,與趙國大軍對抗,於國有大功。
但更廣爲人知的是,這位裴將軍乃是張大學士的親信。
無數視線投向了學士府,刑部自然不敢再逼迫太急,都城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男子忽然在大牢裡自殺身亡。
一時間,那些真正心懷公義的人、那些擅於利用朝政局勢的人、那些野心極大的人都跳了出來。無數奏章像雪花般送入內廷,大理寺外的鼓每天都被敲響,甚至有些人在夜裡秘密入宮面見皇帝,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
這件事情背後當然有涼王父子的推動,但更主要的是,大學士的新政損傷了很多貴族的利益,攝政時間太長,卻始終不肯再進一步,似乎讓人看到了某些軟弱之處,自然讓人生出很多窺視之心。種種原因導致此次對大學士的攻擊很快便演變成了一場風暴,整個京都風雨飄搖,除非大學士動用強硬手段,不然局勢很難平伏。
可如果大學士動用強硬手段,誰知道會帶來怎樣的動盪。
就在最緊張的時刻,自登基以來便從來沒有上過朝的皇帝陛下……忽然出現在朝會上,出現在所有大臣的眼前。
那些反對派的官員大喜過望,以爲陛下終於清醒了過來,想要藉着當前這場風暴對大學士動手。
誰也沒有想到,皇帝陛下只說了一句話便要走了。
“大學士辦事很好,你們不要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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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局勢,人心趨背,政治風暴……就像真正的風暴一樣是個很複雜的東西,無論成因還是過程或者結果,事後看來往往會讓人覺得毫無道理。皇帝只有昏君與白癡之名,說的這句話無頭無尾,按道理不應該有太大的影響力,但因爲某些玄妙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爲大學士的手段,因爲這句話,籠罩京都數十日的那場風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散去。
接着自然就是反撲。藉着這件事情,大學士把朝堂與州郡再次肅清了一遍,把那些隱藏了很多年的老狐狸們全部揪了出來,至此再也沒有人能影響到他的地位。
柳青雲知道徐小飛爲何這麼做,但真的無法理解,難道他就真的不怕大學士篡位?
這麼多人想殺死你,包括我,甚至還有你那個師侄,如果沒有皇帝的名份,你還怎麼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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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逸在這個世界裡的父母是某個宗派的僕役。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飛劍。
他從能走路便開始學劍,從那開始便什麼都不做,專心致志地學劍。
到十四歲的時候,他已經是那個宗派裡的最強者,。
然後通過諜報組織確認小師叔就在楚國皇宮裡。
接着便是那個晨光與送水車的血腥故事。
來到這裡已經十八年,他除了學劍,便是在皇宮裡做侍衛,這還是第一次出遠門。
他急着回到皇宮,但風景就在窗外,總是能被看見。
那些青山綠水真的很好看,他經常看得有些出神。而且路途上總是容易遇着事情,比如攔車的馬賊,傷人的驚馬,於是他順手殺了幾個人,又救了幾個人,那種感覺極爲暢快,讓他的嘴角微微揚起。
回到楚國都城,他忽然覺得這座城市有些陌生,進入皇宮,更是覺得這些建築從來沒見過,倒是那些紅牆黃瓦有些眼熟。
走進大殿,來到窗前,看着歪在榻上的徐小飛,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
徐小飛看了他一眼:“說。”
何逸撓了撓頭,說道:“我覺得我的記性好像越來越糟糕了。”
徐小飛問道:“變糟糕的速度如何?”
何逸睜大眼睛,看着他說道:“你誰啊?”
徐小飛笑了起來,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覺得我是誰?”
何逸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搖頭說道:“……真想不起來,只記得我要保護你。”
他很聰明,同時也是個極簡單的人,對幻境沒有任何警惕,也沒有防備。
以前不受影響,是因爲他的心裡一直有事,記着要來找徐小飛。
現在他已經找到了,不再擔心,被宮外的風景影響漸漸融入這個世界,自然開始忘記前塵往事。
徐小飛清楚這是爲何,知道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卻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何逸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要怕,我不會丟下你不管。”
徐小飛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何逸走出殿外,警惕地注視着四周,就像以往三年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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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二十年。
天下初定。
大亂將起。
秦國境內叛亂皆平,嚴刑峻法加上賞罰分明,國勢漸盛。
只是那位被幽禁的公主再也沒有人見過,很多人懷疑她已經死去。
在那位著名的昏君之後,趙國終於迎來了一位優秀的皇帝。
年輕皇帝治國極爲優秀,對強秦一步不讓,對大齊更是步步進逼,唯一令人擔心的是他的身體始終不是太好。
齊國疆域廣大,人口衆多,商業發達,民間富庶,只是因爲朝上諸公無力,始終處於趙國的陰影之中。
尤其是那位杜公公,手段太酷,壓榨太狠,便是最慷慨的商人都不願意再承受下去。
那些鉅商買了好多刺客試圖殺死他,卻沒能成功。
燕國被滅,而且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被遺忘,大半歸了秦國,餘下的則由趙國和楚國的涼王爺分了。
楚國與齊國有些相似,民間以奢靡生活爲榮,國人性情柔媚,毫無遠見雄心。
直到張大學士執政的這些年,楚國才隱隱有了盛世上國的感覺。
問題在於,看似繁華強大的楚國始終有兩個致命的隱憂無法擺脫。
兩個隱憂,都是一心——不臣之心。
這些年看來,張大學士的不臣之心確實被他控制得極好,可遠在滄州的涼王爺手握數萬鐵騎,納入燕國舊地後,統治的疆域已經超過楚國的三分之一,他的不臣之心誰來控制?
深秋時節,楚國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聖旨,驚動了所有人。
皇帝的每句話都是聖旨,按道理來說,這是很常見的事情,問題是這一任的楚國皇帝據說是個白癡,很少說話。
至於任免官員、年節祭祀時必須頒行的聖旨,聽說則是由閣臣們草擬,然後由張大學士蓋璽。
皇帝爲何會忽然會親自下旨?
更令人吃驚的是聖旨的內容。
陛下令涼王世子入京。
聖旨一出,頓時引來無數議論。
涼王世子入京,想必便再難離開,這就是要他來當人質的意思?
問題在於滄州方面怎麼可能答應,如果拒旨,難道楚國便要開始內戰?
皇帝究竟在想什麼,還是說這是張大學士與朝廷大臣們的意思,不然這份旨意如何能夠出宮?有很多持陰謀論的人甚至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那個白癡皇帝難道是真的清醒過來,不願意再做傀儡,想外引強援,以確保自己的安全?
無數猜測在都城上空飄舞,就像樹上落下的黃葉。
隨着時間推移,寒意漸盛,滄州方面始終沒有動靜,人們越來越不安。
怎麼看涼王世子都沒有領旨的道理,難得的繁華盛世,便要因爲那道聖旨而終結?
想到這種可能,無論官員還是百姓都對宮裡那位白癡皇帝生出了恨意,心想這哪裡是什麼聖旨,完全就是糊塗至極的亂命!就連允許陛下頒旨的張大學士也受到了無數腹誹……
初雪落下,楚國都城氣氛異常寒冷。
守城的士兵搓着手,祈禱着宮裡那白癡皇帝趕緊暴斃,大家趕緊忘了那道聖旨。
忽然,他看見城外的原野上遠遠行來了一支隊伍。
風雪裡,涼王世子來到了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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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裡的寒風被暖意取代,差不多所有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道兩邊。
無數道熱烈或好奇的視線,落在最前面的那輛車上。都城的寒冷遠遠不如滄州,可能是因爲這個緣故,涼王世子雖然身子弱,依然開着窗,斜倚在窗畔,微笑與街邊的人們對視,揮手。
涼王世子在楚國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他貌美如花,性情溫和,天生宿慧,完美至極。
他唯一的遺憾便是身有殘疾,不良於行,卻因此得到了更多憐愛。
看着窗中的世子,街上的百姓激動異常,那些女子看着他脣角的笑意,更是如癡如醉,雙腿微軟。
但也有很多人想到了某件可怕的事情,皇帝陛下既然是個白癡,必然糊塗,而且可能易怒,聯想到讓涼王世子入京的那道聖旨,萬一他真讓人把世子殺了怎麼辦?這個猜測很快便傳開,街道兩邊的人羣騷動起來,有些書生振臂一呼,帶着民衆如潮般卷向皇宮,要求面見大學士,爲了楚國,務必要保住世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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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亭裡,涼王世子見到了那位著名的白癡皇帝。
柳青雲終於見到徐小飛。
徐小飛的視線落在輪椅上。
柳青雲的腿上蓋着一張羊毛毯。
他在現實裡是朝天宗的年輕強者,真正的仙家公子,竟然會在幻境轉生爲一個瘸子。
“二十三名問道者,被張乾鵬殺了七人,我殺了兩人,還剩下十四人,其中有六人在我控制之中,隨時可以除掉,還剩下七個人便是古云、杜彭、張乾鵬、寧川、師妹,你……還有他。”
柳青雲看了眼雪亭外的那名侍衛,然後繼續說道。
“古云始終沒有出現,有些詭異,張乾鵬行蹤不定,很難抓住,我只能先嚐試控制你們五人。”
徐小飛說道:“不能控制,便要試圖殺死,這些年你派了七批人來,確實有些煩人。”
十五歲後,他便沒有吃過東西,至於如何瞞過那些太監宮女,自然有何逸處理。
而且他深在皇宮,從來沒離開宮門一步,想要殺他確實非常不容易。
但柳青雲沒有放棄努力,只是沒能成功。
他再次望向亭外那名侍衛,說道:“我沒想到他這麼強,而且這麼有耐心。”
徐小飛說道:“知道你要做什麼,應對起來自然不難。”
柳青雲說道:“問題是你怎麼確定那些人都是我派的?爲什麼不能是張大學士?你對他的信任究竟從何而來?”
徐小飛說道:“與信任無關,只是他想殺我,必然會調集大軍來攻,不會用刺客這樣小氣的手段。”
柳青雲說道:“你對他評價很高。”
徐小飛說道:“他幫我處理了很多事。”
柳青雲問道:“那爲何不能是別的問道者?比如寧川,又或者杜彭?”
徐小飛說道:“我是一個白癡皇帝,對他們沒有威脅。”
柳青雲說道:“沒有人會認爲書院青山徐小飛是白癡。”
徐小飛說道:“白癡是白癡的行爲。在他們看來,我的選擇或者說道路是錯誤的,那麼我就是白癡。”
柳青雲說道:“我不這樣認爲,雖然到此刻爲止,我依然算不到你選擇的道路是什麼。”
徐小飛說道:“你覺得我纔是對的,所以想要殺我。”
柳青雲說道:“我一直認爲你纔是最大的競爭者,其餘人不足爲懼,所以只有殺死你我才能放心。”
徐小飛說道:“你想的沒有錯。”
柳青雲沉默了會兒,說道:“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證明我是錯的。”
徐小飛忽然指着石亭中的棋盤說道:“下盤棋?”
“好。”
在二人各自下了十子之後,風雪裡出現了一個蒙着白布的男子,他是幻境裡是最可怕的刺客,在真實世界裡卻是書院青山大先生的首徒,張乾鵬。
雪落無聲,西山漸寒。
張乾鵬站在雪地裡,看着下棋的二人沒有說話。只是徑直向着下棋的兩人走去,而亭外的何逸也徑直的向亭中走去,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此時正徑直向亭中走去的二人的目光微不可查的接觸了一瞬。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一場惡戰即將發生的時候。
……
天空裡的畫面,忽然變得白茫茫一片。
然後在覆着一層雪的皇宮廣場上,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黑衣,站在雪地裡,分外醒目。
他是韓公。
這個世界裡最強大的那個人。
誰也沒有想到,韓公也隨着涼王世子一道入京,難道他是來殺皇帝的?
韓公忽然擡頭望向天空。
真實世界裡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睛。
對幻境裡的這些人,修行者從來都不在意,甚至不把他們當作真實存在的生命。
韓公在幻境裡是最強者,也不過是天嬰上境的水準。
但看着此人的眼睛,迎仙谷外的人們卻生出強烈的不安情緒,彷彿被此人看透了一般。
雪亭裡的棋局,已經開始了會兒。
棋盤上擱着二十餘枚棋子,散落各處,看似雜亂,沒有任何規律,也沒有任何接觸。
徐小飛忽然望向風雪那邊。
柳青雲也隨之看了過去,微微挑眉說道:“有人在破境?”
徐小飛說道:“是破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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