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韓公明白徐小飛的意思,說道:“道不同。”
大道在前,卻最終沒能踏出那一步,那是因爲他心懷天下,這是他願意做出的犧牲。
對此徐小飛沒有意見,只是有些遺憾。
但對韓公來說,徐小飛能看出自己離天道只差一步,卻說明了一個問題,正是一直以來他擔心的那個問題。
這位著名的白癡皇帝,絕對不是一個白癡。
“當年張大學士與我說起陛下,我便覺得他有些語焉不詳,現在想來,他那時便知陛下乃是真正的天才。”
韓公看着徐小飛嘆息說道:“但爲了天下蒼生,今日還是要請陛下一死。”
天下爲重,國爲輕,君更輕,所以你可以死。
這句話看似淡然,實則有若雷霆,是有資格寫在史書上的話。
徐小飛沒有什麼反應,就像是沒有聽到。
何逸同樣如此。
柳青雲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一切都在他的謀算之中。
張大學士哪怕沒有稱帝之心,但想要平息官僚集團內部的狂熱,也需要一定的時間與精力,更何況滄州方面還準備了很多事情讓朝廷去忙。韓公進宮,徐小飛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爲何他現在還能如此平靜?
柳青雲的視線落在棋盤上,忽然在其間看到很多生滅的意味,右手下意識裡握緊了輪椅扶手。
他霍然擡頭,盯着徐小飛說道:“這不可能!”
徐小飛說道:“沒有不可能。”
柳青雲沉默了會兒,說道:“既然從一開始你就想要殺我,想來剛纔我們下棋時悄然離去的張乾鵬這時候應該已經隱藏在了何處。”
徐小飛說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他藏在哪裡了。”
韓公轉頭望向雪亭,發現竟是看不出這個年輕皇帝的深淺,忽然說道:“既然如此,何必堅持?或者今日可以有更好的結局。”
話音方落,寒風捲雪而起,他便從原地消失,下一刻便已經來到了亭間,雙手落在柳青雲的輪椅上。
看着這幕畫面,何逸神情微凜,緩緩放下手裡的傘。
對方的境界實在太高,如果先前那刻向陛下出手,他根本攔不住。
韓公推着柳青雲的輪椅向宮門處走去。
車輪碾壓着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音,並不難聽。
“你們可以放棄殺我,但我不會。”
徐小飛平靜的聲音在亭下響起。
韓公停下腳步。
柳青雲挑了挑眉,說道:“大學士不會讓你殺我,他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會在意史書上怎樣記載今日。”
徐小飛說道:“我不在意。”
無論是史書上的記載還是大學士的想法,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事情,他都不在意。
宮門外忽然響起數聲悶響,還有交戰的聲音。
那幾名滄州安插在皇宮裡十餘年的太監,倒在了染紅的雪地裡。
伴着密集的腳步聲,不知道多少侍衛與禁軍圍住了正殿,然後叩門聲響起。
“陛下,宮外已平,還請冷靜,容臣勸韓公離開!”
宮門外傳來張大學士蒼老而焦急的聲音。
韓公回頭望向雪亭裡的徐小飛。
徐小飛沒有說話。
張大學士在宮門外再次高聲喊道:“請陛下三思!請韓公三思!”
柳青雲看着不遠處的宮門說道:“他不會讓你殺我,你也不能殺我。如果我死,涼王便會帶着大軍投往秦國,我在此地準備了二十年的資源與力量都會全部交到寧川的手裡,到那時世間再沒有人能擋住他,你只有認輸一途。”
徐小飛說道:“我說過,我不在乎。”
柳青雲說道:“就算你勝了棋局、殺了我又有何用?最終天下這盤大棋還不是我勝?”
徐小飛說道:“你低估了自己的重要性,這場問道的最終勝負就在你我之間,就在亭下,不在天下。”
柳青雲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被你如此評價,便是我也覺得有些驕傲,但我不明白你爲何會如此重視我。”
“你明白的,就算原先不明白,這時候也應該明白了。不然你爲何會放棄這般好的機會,暗示韓公帶你離開?”
徐小飛說道:“……而這也正是我一定要殺死你的原因。”
柳青雲沉默不語。
是的,讓韓公放棄弒君是他的想法,因爲他猜到了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他必須把這件事情告訴師兄。
不然這場問道可能會迎來一個難以想象的結局。
可惜他如此果斷地放棄殺死徐小飛的機會,徐小飛卻不想讓他離開。
柳青雲看着不遠處的宮門,微微挑眉問道:“你確定能殺死我?”
徐小飛在雪亭裡,何逸在亭畔,張乾鵬不知在何處。
韓公推着輪椅,他坐在輪椅上,離宮門只有數步,隨時都可以離開。
韓公是這個世界的最強者,書院青山弟子們天賦再高,哪怕出孃胎便開始修行也不過二十年時間,又如何是他的對手?
柳青雲在心裡默默說道:“就算能搏殺我,你們也必死無疑。”
是的,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雪早就已經停了,寒風呼嘯,吹散鉛般的雲,清麗又清冷的陽光灑落皇城。
皇城外隱隱傳來廝殺聲與騷亂聲。
大學士焦急的聲音就在宮外門,卻也彷彿在極遙遠的地方。
雪亭四周一片安靜。
真實世界也是死寂一片。
迎仙谷外的修行者們看着天空裡巨幕投出的畫面,神情緊張至極,等待着書院青山與朝天宗在大會上的第一次正面較量。
柳青雲說道:“走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語氣很沉穩,就像客人對主人告辭。
徐小飛說道:“殺了。”
宮門處的陰影微有變化,從裡面躍出一人,帶着凌厲而強大的殺氣,斬向輪椅上的柳青雲。
殘雪是他蒙在臉上的白布,陰影便是他的身體。
張乾鵬原來一直都在這裡等着。
從一開始,徐小飛就沒想過讓柳青雲活着離開。
柳青雲神情漠然,右手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火銃,毫不猶豫地摳動了扳機,同時左手捏碎了一個符寶。
那道宮門,他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也做了很長時間準備。
韓公看來對體弱的涼王世子非常有信心,沒有理會張乾鵬,直接從輪椅後方消失。
再次出現時,他已經來到雪亭裡。
一聲龍吟,名劍出鞘。
寒劍化作一道亮光,向前刺去。
徐小飛沒有動。
何逸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前。
寒劍破胸而入,帶起一道鮮血,只剩半截留在外面。
何逸沒有給韓公撥劍的機會,雙手如鐵般落下,死死握住了劍身。
鮮血從他的手掌與劍鋒之間滲出。
他知道自己不是韓公的對手,沒想過戰鬥,只是想把對方的劍留下片刻。
雙方選擇了同樣的戰法,那就是用自己的弱者鎖死對方的最強者。
只看柳青雲能在張乾鵬瘋狂的攻擊下支撐多久,以及何逸究竟能不能握住韓公的劍。
韓公感覺到這個年輕侍衛的雙手裡傳來一種奇妙的力量,他的雙手彷彿變成了劍鞘,牢牢的鎖住了自己的劍,不由的微微挑眉。
既然不能拔劍,那便向前。
韓公清嘯一聲,向前疾踏,寒劍盡數沒入何逸身體,然後破背而出,直指亭下的徐小飛。
何逸血流如注,不停倒退。
啪的一聲輕響。
寒劍刺進了亭柱。
徐小飛不在那裡。
喀喇聲響裡,雪亭倒塌。
韓公微驚回首。
宮門外,轟鳴的巨響還沒斷絕,刺鼻的焦糊味正在散開,模糊的煙塵裡,可以看到血水如瀑般飛散。
那個火銃與符寶配合,可以產生極其巨大的威力。
柳青雲此生天生體弱,無法在修行道上走得更遠,便在這方面做了很多準備,竟是一舉轟斷了張乾鵬的一條手臂。這依然無法阻止張乾鵬殺死他,但至少爭取了一些時間,只要韓公能夠殺死徐小飛與何逸,便能轉頭爲他解圍。
可惜的是沒有機會了。
輪椅後背上出現一柄劍。
那柄劍穿透精鋼的材質,直接穿透了柳青雲的後背。
如瀑般飛散的血水,不止來自於張乾鵬的斷臂處,也來自於柳青雲的雙脣。
這自然是徐小飛出手,問題是他是怎麼從雪亭到的那處?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這時候又去了哪裡?
韓公忽然覺得有些冷,然後覺得很冷,彷彿有無數寒風正繚繞自己的身心。
他望向自己的身體,發現上面多出了數百個極細的小洞,正在滲着血。
那些血洞很小,便是雪粒都不能進去,但寒風可以進去。
血肉漸漸重新填滿那些小洞,但傷害卻無法再復原,真氣如絲般向着天地間散去,生機亦是如此。
韓公看着那些漸漸消失的血洞,心裡生出很多不解,皇帝的境界果然非凡,但並不比自己高……
寒風再起,徐小飛重新出現在雪地裡,臉色有些蒼白。
韓公怔怔看着他,問道:“你怎麼能這麼快?”
徐小飛沒有回答韓公的問題,默默恢復着真元。
韓公離開廢墟向雪地裡走去,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洞再次綻開,射出無數道血箭。
他似乎全無感覺,走到徐小飛身前才停下腳步。
他感受着生機的流失以及天空裡那道玄機的淡去,想起徐小飛先前那句回首往事的話,不禁有些悵然。
這種悵然不是悔意,因爲他兩件事情都想做,既想看到天空裡那邊的畫面,又希望人族的未來很美。
他只是有些遺憾,這兩件事情同時出現,讓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最終他沒有拔劍,只能說是錯過,當然也可能是因爲他對天空那邊還是有種本能的畏懼。
韓公對徐小飛說道:“可惜的是,我們往往只能選擇一次。”
徐小飛說道:“是的,這是很遺憾的事情。”
韓公沒有再說什麼,緩緩坐倒在雪地裡,擡起袖子擦掉臉上的血珠,然後閉上眼睛,就此告別。
風雪早消,一片安靜。
張乾鵬封住自己流血的斷臂處,把輪椅轉了過來。
柳青雲臉色蒼白,呼吸急促,濃眉挑得極高,代表着極大的疑惑,對徐小飛說道:“你到底怕我猜到什麼?”
徐小飛說道:“你已經猜到,但我不會承認,所以不要再說了,死吧。”
柳青雲的眼裡生出遺憾的神情,然後笑了笑,腦袋一歪,呼吸就此斷絕。
何逸從廢墟里艱難地坐起身來,喘息着說道:“師兄,好疼啊。”
他的胸口那道血洞極大,看着很恐怖,可以想見其痛苦。
韓公的境界實力太強,如果不是劍被他用如此血腥的方法鎖住,徐小飛也很難如此順利地殺死他。
張乾鵬對着何逸說道:“別撐了,走吧。”
何逸說道:“那我先走一步。”
張乾鵬說道:“在外面等我,不要走遠。”
何逸說了一聲好的,雙手微微用力,自刎而死。
是的,何逸與張乾鵬同是書院青山大先生的弟子,徐小飛是二人的師叔。
徐小飛是楚國皇帝,但在皇宮裡殺死領旨而來的涼王世子,事後必然引發軒然大波。
何逸做爲他的貼身侍衛,終究是要死的。
張乾鵬傷勢雖重,生命無憂,作爲幻境裡極出名的刺客,想必有辦法逃離皇宮。
離開之前,他也問了徐小飛一個問題。
“你怕他猜到什麼?”
徐小飛說道:“這個世界裡養了一把劍。”
張乾鵬攤手說道:“那這把劍只能是我們書院青山的咯。”
“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