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元硬下心腸,只對陳夫人道:“晚輩與至親血脈失散多年,又遭逢牢獄之災,心灰意冷,準備跟爹孃回山裡去,耕田種地,在長輩膝下盡孝,爲他們養老送終,彌補多年來的虧欠。這幾日便要動身了。陳姑娘不過是一時意氣,還請陳夫人帶她回去慢慢開解。”
陳夫人聽得呆了——
黃元是說回鄉下去,不求取功名了?
就算以後還會出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若是青黛嫁入黃家,就要去山溝溝裡伺候那鄉下粗鄙婆娘和農夫?
陳青黛也失聲道:“這個時候你怎麼能走?去年你說年紀小,沒參加鄉試;再耽擱幾年,要到什麼時候?況且在那山旮旯裡,誰教你?耽擱幾年出來,你拿什麼考?”
黃元若是不讀書考功名,那還是人人稱羨的少年郎嗎?
還有昔日瀟灑的風采嗎?
她無法想象他種地的模樣。
而黃元正是打的這個主意。
他很有幾個傾慕者,似陳青黛這樣的,更是難打發。這幾日他也想通了,決定回泉水村去住幾年。——諸葛武侯年輕時不就“躬耕於南陽”麼,他又算什麼。在深山裡,一面修身養『性』,一面潛心攻讀,一面在父母膝下盡孝,時候到了再出山。
待個六年,他也才二十歲。
哼,就不信那些丫頭能耗得過他!
想必等他出來,一個個都嫁做他人『婦』了。
黃元這話一出,杜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退出,一溜煙跑去廚房叫爹孃,“來客了。弟弟原來的姨媽來了。好歹出去見一見,不然太失禮了。”
她一面急急忙忙地說着,一面拉過馮氏。將她前額頭髮扯了幾縷下來,手在竈臺後一抹,沾了些灰弄到她臉頰上,衣裳上面也弄了些。眨眼間馮氏形象就狼狽起來。
可憐她還不知道,以爲閨女在幫自己整理妝容呢。
黃老實看得瞪大眼睛,結巴道:“杜鵑,你這是……”
不等他說完,杜鵑已經催着馮氏先走了,她則順手從竈上燒好的菜碗裡抓了一隻雞腿塞給黃老實道:“爹,給你吃。”
又把油手在他前胸衣襟上擦了擦。
黃老實慌得往後倒退一步,卻還是被擦了一大塊油污,皺眉嗔道:“這丫頭!”連句淘氣都沒捨得罵,因爲平常杜鵑姊妹給他換洗衣裳可勤了。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
來不及想,他舉着那雞腿道:“就這麼吃,多不好。”
杜鵑斬截道:“就這麼吃!爹你不是最喜歡吃雞腿嗎?現在就吃!馬上吃!走,咱們去前面,邊走邊吃。”
不由分說。拉着他就往前面去了。
於是,陳夫人和陳青黛就看見這對鄉下夫『婦』堆着一臉笑走出來,男人還舉着一隻雞腿,剛啃了一口,嘴脣上都是油,胸前衣服上也有;『婦』人拘謹又熱心地問:“這就是他姨媽?我們元兒多虧了你照應。真是稀客的很,在這吃晚飯吧。”
鄉下人留客吃飯。是最大的誠意了。
雖然人家主動退了親,她還是很感激楊家和陳家幫她養大了兒子,使她有了今日的母子團聚,因此態度十分誠懇。
陳夫人卻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呆呆地盯着她身後。
馮氏見她目光古怪,覺得狐疑。轉頭一看,只見黃老實手上拿了根雞腿,正含糊地對屋裡客人點頭笑呢。
她頓時火冒三丈高——這個饞癆!
前八輩子餓死鬼投胎,沒吃過還是怎麼的?
當着人偷嘴吃,這不是丟兒女的臉面麼!
黃老實被媳『婦』滿臉怒火瞪得慌張不已。
他當然知道出來見客拿個雞腿啃不大妥當。可這是杜鵑給他的,又不是他自己拿的。他心裡一急,就想把它扔了。當着人,又不好扔,還有些捨不得,慌張之下,他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不忍觀看的舉動:把雞腿塞進荷包袋裡去了,還把油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杜鵑剛纔也是這麼擦的,他一慌就也擦了。再說,在家的時候,哪不是這樣擦的,他也不習慣用手帕子。
黃元把目光投向杜鵑,挑眉一笑。
不愧是他的孿生姐姐,跟他不是一般的心有靈犀:他這裡纔對陳夫人說了一番話,她轉身就把爹孃弄出來了。娘還好,就是臉上髒了些,頭髮『亂』了些;老實爹表現太質樸、太“質勝文”了,學都學不來,青黛不嚇跑纔怪呢。
杜鵑不理他,自顧對馮氏道:“娘,請陳家姨媽坐下說話。”
一面對她使眼『色』,表示不能冷落客人。
馮氏忙又換上笑臉,轉向陳夫人。
陳夫人不等她開口,即對身邊人道:“請姑娘回去!”
頓時幾個婆子和媳『婦』一擁上前,半扶半架,將陳青黛硬拖了出去。
馮氏覺得難堪,還跟着問:“不坐一會?喝杯茶吧。”
她越這樣,陳夫人越嫌棄,訕笑道:“不敢打擾。”
轉身就往外走。
那陳青黛這次居然沒有掙扎,一邊被人拖着走,一邊跟魔怔了似的喃喃道:“表哥……表哥……不是他們的兒子!不是的!不可能的!他們生不出表哥這樣的人!”
她徹底被打擊了。
來的時候,她設想過許多種艱難的情形,並且都做好了面對的思想準備,就是沒想過這種情形。
她簡直無法想象,在她心中跟謫仙一般的表哥,風流英俊的表哥,才華橫溢的表哥,無數閨閣少女夢中傾慕的表哥,居然是那樣一對猥瑣粗鄙的村夫村『婦』生出來的。
就算她肯委屈自己,和表哥一塊去山裡,可是,要她伺候這樣一對公婆,那還不如殺了她。
況且他還說,要在他們膝下盡孝,替他們養老送終,這便意味着。他在爹孃死之前都不會出山了,那她跟着他會耗成什麼樣子?
等她也變成村『婦』的時候,他還會跟她『吟』風弄月嗎?
她還有心情『吟』風弄月嗎?
一路悲思,癡癡地、絕望地回看黃元。彷彿看見一塊良質美玉被扔在山坑野地中,被荒草淹沒,無人問津。
她心疼難忍,奮力掙脫婆子們的鉗制,往後跑去。
黃元正送陳夫人出來,見狀一愣。
陳青黛撲向他,被陳夫人半路截住,因向他哭道:“元哥哥,你跟我走!離了他們!他們不是你的爹孃!他們生不出你這樣的兒子!跟着他們你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元哥哥……”
她不能讓黃元毀在這家子手裡,她要挽救他。
都怪楊家姨父。爲什麼要說出他的身世?
杜鵑正爲自己的手段得意呢,聞言可氣壞了——不帶這樣瞧不起人的,泉水村農家子弟優秀的多着呢!
遂往前一站,道:“是嗎?我瞧你也不比我長得好吧?你爹孃還不如我爹孃呢!”
陳青黛輕蔑道:“你……你算什麼!”
好歹記得她是黃元的姐姐,沒將“東西”兩個字說出來。
可在她心裡。杜鵑就是粗俗的村姑,是無法與她相提並論的,長得再好也是雜草一株,不能跟她玫瑰般嬌豔的資質相比。
黃元本還端着笑臉,此時神情倏然一冷,道:“多謝姑娘好意!在下本就是山野草民,當不得姑娘青目。在下出身雖然低下。還做不出背棄祖宗的事來。姑娘請回吧!”
陳夫人臉『色』難看之極,喝命婆子上來拉女兒。
馮氏也臉『色』難看之極,再也說不出客氣話了。
正鬧着,小二驚慌地跑進來喊道“黃公子,有官差來了。要拿你們呢!”
陳夫人聽了一驚,對女兒低喝道:“你還鬧?瞧他這惹事的本事。剛把一樁官司了了,這又來了一樁。還不走呢!等人看見了,你怎麼見人?”
陳青黛驚愕地看着黃元,難道他又寫了什麼文章?
可是他沒工夫看她,正迎向外面來人。果然是官差。
這後一撥人是山陽縣衙的人,說縣丞姚大人的娘把親弟弟黃老實和侄兒黃元給告了,告他們忤逆,不孝長輩,要拘押他們去山陽縣衙審問。
黃老實聽明後,嚇懵了,“大姐……告我?”
馮氏立即哭喊起來,“喪良心的東西!不得好死!”
杜鵑和黃鸝急忙勸慰。
『亂』糟糟的一團,黃元卻一點不急,見陳夫人和陳青黛還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衝她一笑,問道:“陳夫人還不走,可要進來喝杯茶?”
陳夫人聽了氣急敗壞地瞪了他一眼,一揮手,衆媳『婦』們簇擁着陳青黛逃也似的走了。
黃元這才轉頭,不緊不慢地跟官差問話。
詳詳細細問明瞭,纔將差官讓入一間屋子暫坐,說他即刻就來。因他是個秀才,官差不敢強他,便等着了。
院子裡鬧嚷嚷的聲音,驚動了閉關的林春。
他打開房門走出來,詫異地四下張望。
杜鵑正和黃元在屋內商議應對之策,從窗戶間看見他,急忙就跑了過來,“林春,吵到你了?”
林春問道:“剛纔誰來了?”
杜鵑一面喊黃鸝給他端吃的來,一面叫他進屋,笑道:“來找我哥哥的。”又湊近他小聲道,“就是從前跟他定親的那個陳姑娘,找來了!” ωwш✿TTκan✿C O
林春瞪大眼睛道:“又反悔了,不退親了?”
杜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說不清。那姑娘本來就不想退親,是她家長輩……”
她便將之前的事說了一遍。
林春聽得目瞪口呆道:“這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