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四下打量一圈,笑問:“在這看書,你不嫌吵?”
附近田野裡,散落着不少做農活的人。
黃元笑了,告訴道:“也不知怎麼了,若是別的地方,我最不耐煩擾的;可在這裡,我竟不覺得,好似他們也是這山川田野的一部分。”
杜鵑卻立即明白了他的感受,因爲剛纔走來,遠遠看着這邊蒼翠的山巒,和山腳下散落的勞作農人,像極了一幅畫,渾然天成。
她走近來,道:“收拾收拾,回家吃飯去。”
隨着她人的靠近,清風送來若有若無的少女氣息,不似花香,勝似花香,黃元心中一顫,臉就紅了。
他轉過臉去,微笑道:“爹和娘砍完了。”
杜鵑看去,爹孃已經將兩壟芝麻全砍光了,鋪在地裡,現正在砍黃豆,也快完了。她便高聲道:“爹,娘,回去了。”
馮氏忙直起身,道:“你們先走。我跟你爹就好了。”
黃老實也道:“噯,元兒你們先回去,我們馬上就來了。”
黃元答應着,忽轉臉看見山腳的牛,忙對爹說,他先把牛牽回去。黃老實就道:“你牽,你牽。”兒子關注這些,只讓他覺得親近,感受到他已完全融入這個農家。
於是,他姐弟三個就順着地埂往山邊去了。
黃鸝蹦蹦跳跳地在前跑,黃元便與杜鵑並肩而行。
他側臉看向身邊的少女,高挑的身材,只比自己矮一些兒,如花容顏近在咫尺,清甜氣息時時飄至鼻端,黝黑光滑的長髮也隨風揚起,絲絲縷縷拂在他面上。
他覺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馬,便強攝心神,轉過頭去。要找些話題來說。因看見爹孃剛砍倒的芝麻,便問道:“這芝麻不挑回去?”
杜鵑道:“不挑回去,就擱地裡。”
又進一步解釋道:“擱地裡曬。等曬乾了,芝麻殼就炸開了。那時候把大簸子扛來。把芝麻桿放上去,拿棒槌拍打拍打,芝麻就跟流沙一樣,就都倒出來了。”
黃元“哦”了一聲,又不解地問:“既這樣容易,倘或芝麻粒漏在地裡怎麼辦?不如挑回家,放在簸子裡曬,豈不更好?”
杜鵑道:“那當然好,可家門口放不下。像黃豆是肯定要挑回去,擱院子裡用連枷打的。樣樣都弄回去收拾。把家門口弄得塵土飛揚,屋裡容易積灰;不如就擱地裡,小心些看着,等一曬乾就來收,不會漏的。”
黃元恍然。忽見杜鵑低頭笑,忙問:“笑什麼?”
杜鵑愉快地回道:“沒什麼。”
她心裡卻想,自己原是什麼都不懂,如今對農家事竟十分精通了。唉,這日子,也算延續了上輩子的田園夢想!
撇一眼身邊少年,雖認定他是舊人。心裡卻懷着初戀的甜蜜和羞澀。這時候,她忽然覺得,他沒有前世的記憶也很好,一切重頭再來,讓她對生活滿是新奇和憧憬;不可知的未來,更激發她奮爭的動力和探尋的激情。以及勇氣。
只是,這姐弟關係……
一定要揭開!
心裡想着,腳下不自覺跑起來,追着黃鸝去了。
黃元望着她的背影,有些詫異。覺得她像是避開自己,但他分明感覺到她的喜悅,甚至,還有點羞澀!
他就傻了。
不行,這姐弟關係一定要撇清!
一路思量此事,不知不覺走過幾條地埂,到了山邊。
草地上,黃鸝拉着家裡那頭大水牛,呵斥道:“還吃?都要回家了,還吃!”
那牛犟着脖子,低着頭,死不肯走。
黃鸝便用力扯,又罵:“早幹什麼去了?”
杜鵑忙攔住,道:“別扯豁了鼻子。”
說着上前接過繮繩,一面用手輕輕撫摸牛脖子,一面跟哄孩子似的哄道:“你呀,就是貪玩。再不走,我可走了,丟下你一個在這山上,回頭老虎來了,看你怎麼辦!走吧,回去有青草給你吃。嗯,還不走?”
她勸了一番話,又輕輕扯繮繩。
那牛就一邊走一邊急急忙忙地啃草。
黃元見了微笑,道:“想是它還沒吃飽。不如再放一會。”
黃鸝撅嘴道:“你信它!纔不是呢!”
杜鵑對他笑道:“你是不是以爲它是畜生,就什麼都不懂?凡物都有靈性,這牛精明着呢,它也想自在玩樂。要是早上牽它出來,它跑得特別快,有多遠跑多遠。可你只要一停下,牽它回頭,它馬上就拼命吃草,就像這樣,死也不肯回家了。”
黃鸝證實,確是這麼回事。
黃元大奇,笑道:“竟跟孩子一樣貪玩?”
因見那繮繩有些髒污,牛身上也是髒兮兮的,與站在一旁如花似玉的少女實在不相配,忙上前從杜鵑手上接過繮繩,一面道:“瞧這身上髒的,回頭幫它刷洗刷洗。洗乾淨了,要是我哪天興趣來了,還能騎在牛背上看書,倒也悠閒。”
杜鵑失聲笑起來。
黃元不解地看向她。
杜鵑道:“不管什麼動物,都自有一套生存法則。這牛身上可不能弄太乾淨了,不然你瞧着是舒服了,它可就遭罪了——蚊子咬它呢!水牛常喜歡滾一身泥,是爲了防止蚊蟲叮咬。要不然,我們還能不幫它洗?春冬就好些。你想騎,等過些日子把它洗乾淨了你再騎。”
黃元也笑了,道:“這個我也是知道的,剛纔忘了。”
這牛真的聽懂一些人話,在杜鵑姊妹連威脅帶哄勸之下,乖乖地跟着他們走了。
姐弟幾個走在路上,說笑不絕。
杜鵑見黃元悠閒的模樣,忽問道:“可習慣?有沒有想山外?”
黃元搖頭,認真告訴她道:“我只一想起諸葛孔明,心裡就分外踏實堅定。我纔多大?正需要一心一意潛心攻讀,磨練心性。若連這點寂寞也耐不住,將來難當大任!上次的官司你也看見了:我雖也使了些手段,但那山陽縣主簿嚴風老辣狠絕、籌劃細密,竟叫姚金貴再無翻身可能。嚴風不過是大靖官場一小吏而已,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
杜鵑聽了默然無語。
頓了會,黃元又輕聲道:“況且,有你們在,我也不覺寂寞。”
寂寞與否,不在紅塵擾攘,而在內心感受。
若沒有杜鵑,他說不定真覺得寂寞,只因他心存志向;但杜鵑對於詩詞曲畫、經史文章,甚至國家政事,只要他提起,她都能應答,且頗有見解,有這樣一位知己在旁相陪,居山裡山外,有何分別?再加上親人呵護照顧,他早已陶醉,樂而忘返了。
杜鵑道:“可是你在這山裡,要如何歷練?”
黃元道:“山裡怎麼了?世態人情還不是一樣。就說親戚把孩子送來讀書這件事,若想妥善解決,就須得用一番心力。”
杜鵑見他們已經進村,快到奶奶家了,忙小聲道:“還說呢,到奶奶家了。你聽,奶奶好像在罵人。你早上沒去看她?”
黃元道:“去了呀!那會兒好好的。”
一面說,一面放慢腳步,側耳傾聽。
果然,前面黃家老宅遙遙傳來黃大娘的喝罵聲,夾着童稚抗辨聲:
“……都是祖宗!一天到晚伺候你們吃、伺候你們喝,叫幫幹一點事都不成。我上輩子欠了你們的?”
“我是來讀書的,又不是姑奶奶買的下人!一早上叫我餵雞,又燒火,又掃地,我都沒工夫背書。等一下表哥問我功課,我背不上來,我又要挨站。”
“你讀書?一早上你跑三四趟茅房,讀什麼狗屁書!懶牛懶馬屎尿多,就顧着貪玩!我不叫你幹事,你就不讀書了;我一叫你幫把手,你就要讀書了。給竈裡塞把火,要多少工夫,就耽誤你讀書了?老孃一天到晚洗呀燒的,爲了哪個?”
“姑奶奶怎不叫小順做?”
“你個小瘟鬼,敢跟我對嘴?小順是我親孫子,還要放牛放羊,可憐他放牛還帶本書;你是我祖宗是不是,就不能幹一點活?”
“我想放牛,姑奶奶不讓。”
“你哪是想放牛,你就想出去玩!”
黃元和杜鵑到了門口,就見黃大娘蓬頭垢面坐在院子裡,對着一大盆衣裳,一邊搓,一邊喋喋不休、憤憤不平地數落孃家侄孫;一個七八歲的皮小子,叫“二娃”的,站在廊下跟她對抗。
想是氣憤極了,黃大娘說話口不擇言起來:“老孃豬油蒙了心,把你們接來伺候,好吃好喝的供着,還要受氣……”
二娃也憤怒了,大聲道:“我們又不是白吃白住。把什麼好東西都搬給姑奶奶了,姑奶奶賺了東西,還打罵我們,叫我們幹活。沒認得幾個字,還受一肚子氣!”
杜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驚地看着小娃兒。
黃大娘氣得炸毛,跳起來質問:“你說什麼?你個砍頭鬼,你再說一遍!”
追過去就要打他。
可她坐久了,加上最近勞累,身子未免不支,這起身又猛了些,便覺頭暈眼花,腳下踉踉蹌蹌,往前栽去。
黃元嚇一跳,急忙扔了繮繩,衝進院裡。
杜鵑也慌忙跑進去了,只丟下一句“你先回去。”
黃鸝撇撇嘴,嘀咕了一句什麼,竟牽了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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