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年戾氣橫生,嘲弄俯視着她。
顧芸娘抹乾臉上的淚痕,他這副模樣擺明是不相信。
似乎還像是在等着她繼續怎麼往下編。
顧芸娘咬着下脣,她想要儘快坦白,就是擔心蘇景年不相信,將她當做妖孽。如果她什麼也不做的出去,只怕更難接近他,或許會被辭退了。她才說是做夢,得知他所有的喜好,看他會不會相信這玄乎的事情。如果他給出答覆,顧芸娘拋出借屍還魂的事情。
他冷嘲地神情,像一根針似的扎進顧芸娘心口,她緊了緊手心,微微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想要不顧一切說出來。
“我的喜好並不是秘密,有心人一查就知道。做夢知道我的喜好?”蘇景年嘴角微揚,帶着陰邪之氣,望着她微微顫動的眼睫,眼底凝結着一層堅冰,“你倒不如說是……顏兒託夢給你,亦或是借屍還魂?”
顧芸娘猛然睜開眼睛,驚詫地看向蘇景年。
蘇景年一直盯着顧芸娘,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她的錯愕清晰的表露在臉上,甚至還有一種被他戳破最隱秘心事的感覺。她淚眼朦朧的眸子,似乎飽受着極大的委屈。這是文曲顏慣常看他的神情,有一瞬他分不清她究竟就是文曲顏,還是顧芸娘。
這一刻,他甚至荒唐的希望文曲顏真的借屍還魂,借用顧芸孃的身體活過來。
這個念頭不過一閃而逝,如果真的有這般光怪陸離的事情,早該來找他。而不是五年之後,他來到這梨花村,這個女人帶着這個消息來找他。
他揉了揉脹痛地額角,只怕是有心人,找到顧芸娘刻意的接近他。
這一雙眼睛那麼的相似,若是再說出一些兩個人的舊事與他的愛好,便能夠順理成章的當做替身留在他身邊?
蘇景年的眸子,愈發的陰鬱,“你如果真的是,我會找高僧超度你。”
顧芸娘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嗆咳漲紅的臉色漸漸蒼白。
“我真的是文曲顏,你就找人將我超度了?”顧芸娘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雙手緊緊掐着掌心,說話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她是借屍還魂,這軀殼不是她的,對他們來說是孤魂野鬼,所以要超度她轉世投胎嗎?她的眼睛通紅,不等蘇景年開口,擡手抹了一下眼睛,臉上露出難看的笑容,“我……我是騙你的,在你來之前,我就從族長那裡得知你的身份,打聽你的喜好,就是想要攀高枝。你知道我年紀輕輕就死了相公,還沒有過好日子,帶着兩個孩子,過着水深火熱的日子。你身份高貴,從京城來的,有權有勢,我……我別的沒有,就這一張臉過得去,就想引起你注意,將我從苦水裡拉出來。”
“如……如果沒事,我……我就先走了。”顧芸娘扶着牆壁站起來,踉蹌着離開,不敢再看他一眼。
蘇景年看着她幾乎落荒而逃的身影,久久沒有動彈。
他在說出找高僧超度,她那種震顫的表情,彷彿遭受到打擊,眼睛裡的光芒轉瞬黯淡,悽楚絕望。
這是她下意識的反應,不可能是做戲。如果是演技,那未免太高深?
蘇景年不由得想起那一晚的相遇,她說秋日裡的螢火蟲,雲暮調查出來,並不是村莊裡的傳說。資料上說她之前性格怯弱,時常被家中的人欺負。可從她在山上摔下來之後,就整個性情大變,與之前判若兩人。正是因爲如此,她的妯娌懷疑顧芸娘被髒東西俯身,潑了一盆狗血,纔會被餘青林偷看洗澡,被他所救。
那一晚她的眼神,眼底的戀慕毫不掩飾。
而今天她的神情與轉變,似乎在極力的撇清,彷彿在怕他真的請高僧來做法。
承認自己是愛慕虛榮,想要飛上枝頭,才刻意接近他。
她的眼底卻並無貪慾。
蘇景年袖中的手微微發抖,這世間果真有這般離奇的事情嗎?
“主子!”雲暮急匆匆趕來,想要找顧芸娘警告她,半道上碰見哭着離開的顧芸娘,他急忙進來,就看見蘇景年站在屋子裡沉思,神色變幻無常,“顧芸娘冒犯您了?我就知道這個女人心術不正,不然將人辭退了?屬下再重新請人?”
蘇景年低垂着頭,並未回答雲暮,而是反問道:“這世間有借屍還魂的事情嗎?”
她欲言又止,隱忍剋制的神情,信念破碎的黯然,在他腦中反覆交替。
再此之前他並不相信有這種離奇的事情發生,可顧芸娘種種反常的表現,又不得不讓他心生動搖。
那一句話,不過是警告顧芸娘而已。
如果真的是顏兒……他護着來不及,又怎捨得?
“主子,您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嗎?今日怎得問起這般荒唐的事情?”雲暮與蘇景年一樣,都是無神論者。
荒唐嗎?
蘇景年倒希望這荒唐成真。
“皇覺寺有一位得道高僧?”
雲暮聽到蘇景年問這句話,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不過還是將皇覺寺的消息告訴他,“這老禿驢如今一百一十歲高壽,據說道法高深,許多人找他算命,可他只給有緣人算。饒是如此,皇覺寺的香火仍是鼎盛。不過他現在閉關,快要圓寂了。”
蘇景年沉默半晌,他走到書案後,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小匣子,從裡面拿出文曲顏的生辰八字。手指一頓,又從那一疊資料中,抽出顧芸孃的生辰八字,摺疊在一起遞給雲暮。
“你親自去一趟,無論如何,請他出關測算一下。”蘇景年停頓一下,目光落在低聲道:“代我問他,這世間可有借屍還魂的事情。”
雲暮差點給蘇景年跪了,腦袋上冒出兩個問號,他家主子這是被顧芸娘給刺激的,腦子不正常了?
居然懷疑夫人在顧芸娘身上覆生?
那個滿嘴謊話的女人?
再說……夫人哪有她膽子大?
他吞了吞口水,硬着頭皮道:“主子,屬下知道您惦念着夫人。人死不能復生,再說這都好幾年過去,真的有這種離奇的事情,也……也早該回來了。”
蘇景年幽幽地說道:“你也說是離奇的事情,又怎麼能按常理推斷?”
雲暮覺得還是主子魔障了。
他還想要再勸,觸及蘇景年深暗的眸子,咕囔道:“屬下明天一早就去。”
也好,找高僧測就找高僧測!
早些斷了蘇景年的念頭!
“現在啓程。”
“……”
雲暮將文曲顏的生辰八字收好,任勞任怨,去馬圈牽出一匹馬,立即離開。
遲曦進屋將桌子上的殘羹冷炙收拾下去,擡眼看見蘇景年望着文曲顏的畫像,抿了抿脣角,垂着眼簾將餐具收拾下去。
——
顧芸娘從正院跑出來,蕭瑟秋風吹刮在身上,渾身發冷。
她幻想的所有美夢,在這一刻盡數破碎。
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雙手遮住眼睛,顧芸娘逐漸恢復冷靜。
摸着自己的臉,她現在是人,只要她不說,就算請高僧來做法,還能看穿她嗎?
回想着之前與蘇景年的對話,顧芸娘摸着自己疼痛的脖子,往好處去想,他或許是不相信自己是文曲顏,才故意那麼說來警告她嗎?
顧芸娘頹喪的蹲在地上,不管是不是,她都不能再冒進了,先按兵不動吧,靜觀其變再說。
這一條命,太珍貴,她不能再亂來。
反正在他的面前,她把自己說成貪慕虛榮的女人,那就暫時用這個身份去接近他。
苦笑一聲,說不定今日之後,她都不能進蘇府的門。
“娘,您在這裡幹啥?”餘多味走過來,看見顧芸娘蹲在牆角,盯着她發紅的眼睛,手背蹭了蹭她眼角的淚水,“娘,他們欺負您了?”
顧芸娘抱着餘多味,“娘可能要被貴人辭退了。”
餘多味學着顧芸娘安撫他的模樣,輕輕拍撫着她的後背,“沒有關係,我可以給財主去放牛。”
顧芸娘眸光溫軟,心裡的鬱氣消散一空,在他的臉蛋上親一下,“那倒不至於。”牽着餘多味的手去廚房,她將煲好的魚頭湯端出來,舀一碗喂他吃,一邊問,“娘給你找個爹,多味覺得怎麼樣?”
餘多味一口魚湯還沒有吞下肚,陡然聽見顧芸孃的話,嗆得劇烈咳嗽,烏溜溜的眼睛浮現一層水霧。他輕輕咬着脣,低着腦袋沒有開口。
顧芸娘看着神情低落的餘多味,柔聲道:“娘不會拋下你的。”
餘多味擡起頭來,神色認真道:“奶不會答應。”
顧芸娘笑道:“你答應就行了。”
餘多味沉默不語,一口一口喝着顧芸娘喂他的魚湯,鮮美清甜的滋味,索然無味。
他不是顧芸孃親生兒子,嚴格說起來是外甥而已。
她雖然不會拋下他,但是一個寡婦改嫁本來就艱難,又帶着兩個拖油瓶,她未來的相公會答應嗎?就算答應,也會看輕她吧?等她有自己的孩子之後,還會對他好嗎?
餘多味心裡很害怕,他好不容易從顧芸娘這裡得到的溫暖,就要消失了嗎?
默默喝完一碗魚湯,餘多味看着顧芸娘臉上溫柔的笑容,微微發紅的眼睛裡,是對他的疼愛。
“娘喜歡,多味也會去喜歡。”
顧芸娘聽懂他話裡的意思,只要那個男人是她喜歡的,他也會去喜歡、接納。
“那你覺得這個貴人怎麼樣?”顧芸娘並不隱瞞餘多味,這個孩子很早熟懂事。
餘多味眨了眨眼,有一些無語。
“娘很喜歡這個貴人,喜歡很久很久了。”顧芸娘看着傻愣着的餘多味,就知道他多想了,“不是因爲他的身份。”
餘多味不知道她口中的很久是多久,哦了一聲說,“娘,我還要一碗。”
他娘這麼好,貴人怎麼會不喜歡?
反正要是他後爹了,他就先多吃一點,最好是吃窮他。這樣娘嫁給他,他是花了本錢的,就不會對他娘不好。
胸有壯志的餘多味,吃了三碗魚湯,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又看一眼廚房裡堆着的雞鴨魚肉,一臉喪氣,重重嘆息一聲。
吃是吃不窮他了。
顧芸娘看着一臉鬥志,像一隻鬥雞的餘多味,突然頹喪起來,還嘆氣上了。
“不好喝嗎?”
餘多味認真看一眼顧芸娘,擡手輕輕掃着她的頭頂,“娘,你別怕,後爹對你不好,我會幫你的!”
至於怎麼幫,他是沒有想到,一心想着好好跟雲暮練武,到時候欺負他娘就揍他!
餘多味突然想起一個殘酷的現實,這個貴人似乎比雲暮要厲害!
他看一眼顧芸娘,又是重重嘆息一聲。
顧芸娘根本就不知道餘多味內心戲,她被說得臉紅,“到時候再說吧!”
娘倆吃完了,顧芸娘給餘寶音帶了一份飯回去。
家裡亂糟糟,比餘寶音沒有打掃衛生還要糟亂。
餘寶音有氣無力的在擦門板,餓得前胸貼後背。她看見顧芸娘手裡提着飯菜回來,眼睛一亮。
“娘,你們回來了!我把屋子都打掃一遍,快餓死了!”餘寶音上來搶飯食。
顧芸娘手臂一擡,避開餘寶音伸過來的手。
“我說的話,你記得嗎?”
餘寶音觸及顧芸娘冷淡的眼神,微微一愣,她心虛地看一眼屋子,摳着手指頭,“娘,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已經盡力了!”
“什麼時候打掃乾淨,什麼時候吃飯。”顧芸娘丟下這句話,打算牽着餘多味進屋。
曹氏站在門口,爲餘寶音說話:“芸娘,你這就做得不對了。寶音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給多味道歉,額頭都磕青紫。你罰也罰了,咋不給她飯吃?餓壞了你咋向你姐交代?你爹孃交代?”
餘寶音一個激靈,她握緊拳頭,重新拿着掃把去屋子裡掃灰塵。
曹氏皺一皺眉,冷哼一聲,回了屋子。
顧芸娘看着老老實實掃地的餘寶音,帶着餘多味進屋,讓他躺在牀上。她重新去井裡打一桶水,舀一勺喂餘多味喝下去。將碗送去廚房,喉嚨又痛又幹,她舀一竹筒水倒碗裡,喝下兩碗才解渴。
回到屋子裡,看到餘多味已經睡下。準備上前給他蓋被子,她腦袋發昏,頭暈目眩的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