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樁自回到銘城敬南王府就發現了,自家兒子的精力不是一般旺盛,尤其對比着飽受霧蠱折磨的尚恩,又尤其,每日晨間小傢伙跟着他爹從校場回來,小臉那叫一個抖擻,跟在他爹身後,也不必他爹每走一段便停下大長腿來等他,邁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跟在他腿邊,唧唧喳喳地喊個不停,“爹,您方纔那個側後退,怎麼做到的?”
“爹,那個後空翻,還有那個勾拳……”
男人倒也不惱,單手提起他,掛在胸前,倒是盯着他髒兮兮的衣衫,清俊的眉頭微皺。
銘城地處西南,氣溼燥熱,衛允闊只穿了件絲綢墨色小外袍,他還嫌熱,挽着袖子,也不知他從哪裡要來了一條小鎖鏈,掛在脖子上,都要勒出血痕來了,也不見他喊疼。
男人盯着他的袍子和鞋面全蹭了灰塵,伸手去撣,沉聲道,“你這一身,回去又得累得你娘給你收拾。下次再這樣,爹就不帶你來了。”
“孩兒記下了。”小傢伙抱着男人的頸項,撒嬌道。
哪知男人根本不吃他這一套,一回孃親的院裡,遠遠瞧見妹妹尚恩就把他撂在門外了。
衛允闊表示很內傷,哪有這般重女輕男的爹?
他撇了撇嘴,瞪了眼他爹,黯然神傷,但骨子裡,他對他爹還是相當欽佩的。
自新太子容源繼位,北定侯因匡扶有功,新帝特將其擢升爲北定王。
敬南北定雙王加冠於一身,南盛自闢朝以來,還是頭一人。
在衛允闊的認知裡,他爹是個絕世大英雄,在他看來,他爹怎麼摔打他都是應當的。
賀樁瞧着尚恩抱着她爹的脖子,”吧唧吧唧”地一連親了好幾口,笑得風華絕代,清眸瞥見一旁的允闊,忙蹲下身拉着他,關切道,“這是怎麼了,弄得這一身?”
衛允闊眸子晶亮,說起他爹還是抑揚頓挫道,“娘,爹今日那套落花流水劍,您不知有多厲害,卓叔叔都被他放倒了……”
賀樁聽他滔滔不絕,也不忍心打斷他,不過心裡也越發疑惑,這才幾歲的孩子,也不曉得在校場裡幹什麼。
夜裡,一番雲雨後,賀樁忽然想起此事,倚着夫君問道,“你每日帶允闊去校場都幹些什麼?”
“……”男人一手枕着後腦,一手撫着她*的肩背,但笑不語。
賀樁見他一副醉夢的模樣,故而作惡地將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探到男人的胳肢窩,反被他翻身壓下,“放心,允闊既是我名下的長子,我自是要好好栽培他的。你既還有心思想東想西,不若再來一次,嗯?”
“我、不……”她微掙,餘下之話卻隱在男人強勢的親吻之中……
翌日,渾身痠痛的賀樁還是起了個大早,案桌上只有蒙夫人和尚恩,早不見那一對父子的蹤影。
賀樁草草用過早膳,穿過晨曦清涼的霧靄,敬南王寵妻成癮在銘城是出了名的,是以,雖說校場不宜有女眷出現,她這一路倒也無人敢阻攔。
可當她到了校場,一下驚愕了。
她家夫君正在校場上指點副將,卓青裴澤也都在一旁練着,天熱,幾個大男人打着赤膊。
男人混堆的地方,如此也並無異常,可誰告訴她,鑽在她家夫君腿邊的那一坨小小*是什麼東西?
賀樁在一旁觀察了好一會兒,只見衛良和揮汗如雨,手提佩劍,任允闊對他拳打腳踢,也不搭理他,甚至還時不時地把他放倒。
允闊受了冷落,許是也覺無趣,索性撇開他爹,自己躲在一旁玩泥巴,男人卻又時不時來招惹他一下。
賀樁,“……”說好的栽培呢?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一眨眼,衛允闊已長到五歲,但自打他娘有了身孕後,他就發覺他爹變懶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不說,還整日黏在他娘身邊,也不帶他去校場了。
是誰告訴他,親近女色會玩物喪志的?
又是誰告訴他,但凡英雄必須勤勉早起的?
想他爹一世英明,就要毀在他孃的溫柔鄉里了!
深感失寵的除了衛允闊,還有衛尚恩。
兄妹倆難得同病相憐,這會兒正聚在庭院裡的葡萄架之下,只聽衛尚恩嘟囔道,“爹爹真偏心!”
“一代名將,就這麼墮落了!”衛允闊仰天長嘆。
衛良和正巧路過,男人挑了挑眉,卻是什麼都不說。
如此插曲,賀樁全然不知,卻是聽聞翌日在校場,自家兒子頭一回被摔得叫苦連天。
未等衛宇闊呱呱墜地,衛允闊便被他爹一句“男兒當志在四方”,隨何輔去了塞外。
此一去,便是五載。
九月秋高,十月氣爽,獨上高樓遠眺京都之外遠山,五里亭臺十里紅葉層林盡染,正逢南盛朝太子大婚。
四國王公大臣齊聚,場面之闊綽,百年難得一見!
方帽青褂的福順抱劍隨他家的世子爺衛允闊站在角落,不禁感嘆,“好多人,好緊張吶!”
年方十歲的衛允闊穿了一件低調的墨色錦綢,玉簪束髮,相貌不俗,氣質清貴華麗,聞言挑了挑眉,臉上分明生出生人勿近的氣息,“你緊張什麼?”
福順不服,“聽聞新冊封的太子妃生的花容月貌,才氣逼人,曾對世子一見傾心,若非您年紀小,她定是要非您不嫁的。如今出嫁,不知世子有何感想?”
小身板立得挺直的衛允闊眉目如畫,脣角淡淡,想了想,最大的贏家不外乎新帝路微樓那個老小子了,不過福順大概是無法理解的,於是他打了個福順比較容易接受的比方,微微仰頭道,“大概是看着你籤賣身契時的感想吧。”
“籤賣身契?”福順想起那時孃親與自己說日後不必擔心餓肚子,他是歡喜的,但一想到即將一世爲奴,同時也是悲傷的。
是以最後他總結出來,“原是悲喜交加的吶!世子果然精闢!可是郡主入宮爲後,哪裡比得上福順一生爲奴來得悽慘吶?”
“悽慘?”一本正經的衛允闊抱胸而立,清華的面容微微向後側,頗爲驚訝,“你跟在本世子身邊覺得委屈了?”
福順想了想,自己吃穿不愁,每日就是負責世子的筆墨紙硯,或者念學時背個書褂子,認真總結道,
“其實還好,就是月銀少了些。”
“嗯!”衛允闊眼瞧着桌上油膩膩的醬肘子,提不起半分胃口,淡淡道,聽起來算是應承下來了。
福順頓時喜上眉梢,“不知世子這是打算如何吶?”
漲多少月錢?
輪廓已頗有棱角的衛允闊膚色光潔白皙,目光冷峻,輕扯脣間,雲淡風輕道,“聽清蓮姑姑道,府裡缺了個柴夫,既然你覺得委屈……”
他話未完,福順連忙打斷,“不委屈不委屈,能跟在世子身邊,是奴才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眼神深邃又隱隱透着不羈的衛允闊仍舊倚着案桌,靜靜看着周遭熱鬧的一切,其實這裡是天子的地盤,王公使臣到底還是拘於聖威,不頂膽敢造次,說起來也不算吵鬧,不過衛允闊清淨慣了,只覺耳邊吵吵嚷嚷鬧的慌,見福順不多語便適可而止。
福順撓了撓腦袋,眸子一閃,“前年世子立了軍功,聖上將玉瓷公主賜婚於您,世子尚未見過吧?”
聽聞他素未謀面的未婚妻容伊白俏麗可人,學識見識皆是不錯的,其中膚色甚白,細膩潤滑。
提及玉瓷公主,他心裡微微一動,卻是未出一言,隨意把玩着腰間的青龍玉佩。
一時無話。
二人繼續默默觀察着首席的四國王公使臣。
爲首的北燕顏臻帝正值盛年,一雙眼光射寒星,一對劍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與渾然天成的帝王霸氣。
“我說涼太傅,你今兒個怎麼總是朝着斜桌那兒瞧,莫不是眼抽了吧?”
斜桌那兒正是衛氏夫婦的位置。
顏臻帝口中的涼太傅正是南盛享有盛名的太傅——涼玄逸。
涼玄逸神色淡淡,反倒是對面的衛良和,冷哼了一聲。
顏臻帝就着茶沿輕輕抿一口據說是精挑細選的雨後龍井茶,動作優雅,行雲流水。
暖而淡的茶水入喉,讚不絕口,白瓷清滑,細膩溫潤,脣齒留香,好茶!
他輕飄飄地又對涼玄逸道了句,“宸帝當真選了個好兒媳,不過聽聞宸帝膝下還有一女?”
南盛的太傅涼玄逸年紀輕輕,學富五車,且相貌不凡。涼玄逸其實不喜這些個吵鬧的宴席,不過總得顧全大局四處張羅,他臨時受命只得作陪。
熟知人心的涼玄逸忖度一番,不卑不亢道,“燕帝日理萬機,不曾想仍舊如此關心吾皇近況,在下感激涕零。王上所言非虛,玉瓷公主乃吾皇膝下唯一的公主!”
顏臻帝佯裝微微訝然,“聽聞三年前衛將軍攜妻雲遊,還攜一小姑娘,本王還以爲是個拖油——”
顏臻帝一句“拖油瓶”尚未說完,但見一坨黃澄澄的物什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直直朝他襲來,突然而敏捷。
不過並未得逞,那物什被眼明手快的衛良和迅速截住,就在顏臻帝額前三寸的位置,動作之神速,旁人根本無法察覺。
是一個果皮。
又聽得“呋——”的一聲,臉色一路青黑到底的衛良和轉身側眉間,再次截住一個黃澄澄的果皮!
衆人尋着方向瞧去,但見一名頭戴白簪花的粉衣女童正四十五度仰仗蔚藍的天,晚陽透過略略乾枯的枝椏映在粉衣女童玉瓷般的小臉上,傷感而溫涼。
斑駁舊影襯得端得周正的她分外恬淡而專注,而後她淡定地起身,由一名高她一個頭的侍女扶着,碎着蓮花步子隱在宮牆轉角,頗有大家閨秀之範。
如此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扔香蕉皮那樣罪惡的事怎會是她乾的出來的?肯定不是!
貴賓席內的衆人紛紛想道。
這是衛允闊第一次見到他的未婚妻,大盛玉瓷公主容伊白。
許多年後北定王府滿園的白梨花馥郁芳香,引得蝴蝶翩躚蜂兒嚶嗡,衛允闊想起第一次見到容伊白,只覺她不過是個淘氣的孩子。
唯一好點的印象大概便是她的小圓臉膚色白若凝雪,滿園的梨花也比不過。
衛允闊當時並未馬上追着容伊白而去,仍舊雙手抱胸側耳,聽貴賓席的幾個或者正在操縱或者將來操縱五國命運的幾人聊着盛朝帝后一些有的沒的。
涼玄逸臉上驟變,心裡暗道玉瓷公主任性,連連起身言不由衷道,“敬南王好身手!”
此時宸帝冷麪冷哼一聲,未出言,想了想,半晌才問,“玉瓷,休得胡鬧!”
臻帝冷眼瞧着容伊白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其實方纔他對那個女娃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她袖間加了一對毛茸茸的小套子而已,最後他的視線只停留在那小套子上縫着的小白兔了。
不過他來前也聽她定了衛家的長子,顏臻帝繼續搖着他高貴的頭顱,“玉瓷公主生性爛漫,孤瞧着委實喜歡得緊,聽聞玉瓷公主已定了衛將軍之子,年少老成,心性非常人能比?”
衛允闊聽得淡定沉靜,卻又聽他揚聲道,“不過聽聞衛世子在塞外,曾一度魔性大發,狂妄得很?”
七歲那年他跟着何輔一道追查北燕細作潛入境內一事,彼時他被困了十日,頭一回殺人,且殺了那麼多,心魔由此而生。
消息一傳回銘城,他爹當日便趕了過來,此事知情人並不多,沒想到臻帝竟會曉得。
衛允闊脣間微微扯起一抹笑意,忽然覺得那顏臻帝也挺有意思的,回頭想和福順說說,但見候在身後的福順緊張得將長劍揣在懷裡,他沒有涼玄逸看臉識人心的本領,不禁疑惑問道,“你幹嘛吶?”
一臉緊張兮兮的福順猶不放心將褲腰帶勒緊,雙手死死抱着不肯撒手,惴惴不安問道,“世子您不生氣吧?”
顏臻帝大放厥詞口出狂言,只怕是別有用心。
衛允闊坦然問,“氣什麼?”
福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臻帝在鄙視您吶!”
兩年前他爹壽辰,當時南理的假公主一把飛鏢挑了他娘頭上的方巾,令他娘受盡屈辱。
當時年僅七歲的衛允闊趁着他爹不備搶了他的樊絡長劍,一劍刺死了那假公主。
衛良和倒是覺得大快人心,高興得賞了世子一把削鐵如泥的樊絡長劍,可是苦了世子,生生被禁足兩年。
衛允闊扯脣,明白福順意有所指,“情況不一樣,以前那假公主令孃親當衆受屈,而如今臻帝又沒惹孃親!”
福順盤算着以他家世子護短的性子,當初人家不過挑了王妃的方巾,他都能一時失了理智斷了人家的心脈。
當然箇中原因也是有的,譬如說那假公主在他賜劍前已捱了王爺一掌,譬如那假公主資歷尚淺。
不過今日人家明目張膽地揭王妃的短,那世子肯定要大動干戈的。
他再次堅定了自己的猜測,越發覺得護住樊絡長劍是無比正確的。
聞言福順不禁驚訝,同時頗爲感慨,“世子長大了!”
衛允闊眼一抽。
這廂備感壓力的涼玄逸努力地轉移話題,只好昧着良心大談玉瓷公主如何如何識大體,端莊大方,溫婉可人。
涼玄逸越發覺得自己時時刻刻維護大盛顏面太不容易了,畢竟睜着眼睛說瞎話他並不擅長,下次,他還是努力爭取閉着眼睛吧。
衛允闊聽着覺得無趣,扭頭瞧着方纔容伊白消失的方向,而後緩緩起身,邁開步子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長長的舒氣,不由停下腳步,並未轉身,側頭問福順,“你緊張什麼?”
福順鼻子撞到人家腦門後面,摸摸生疼的鼻子,嘿嘿笑了。
京都十月是秋味正濃之時,空中不時有南飛的雁羣一會兒排成人字形一會兒排成一字形飛過,地下秋菊遍開,潑潑灑灑,煙影如畫。
衛允闊踱着晃悠悠的步子,總算找到那抹粉色的小身板。
衛允闊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即便再如何修身養性,對於未婚妻他也並未有多少感覺,容伊白之於他不過是個將來要一同在王府生活的女子罷了。
容伊白揹着身,捲起袖口躲在角落的螞蟻窩前正玩的起勁,肉嘟嘟的左手拿着一根小樹枝,右手捧着個白麪饅頭,磨碎了一點一點灑在地上,見有螞蟻未按照她設計的路線走,便一手撒碎饅頭一手用樹枝將螞蟻引入正途。
末了白麪饅頭撒完了,她肉嘟嘟的小手將小樹枝一丟,拍拍手。
她大概是被滿地的枯葉觸發了一點點感想,不禁唏噓,“這幾日宮裡不太平,這幾日我噩夢連連……”
小傢伙粉衣粉鞋襯着粉嘟嘟的小圓臉分外惹人憐。
衛允闊忽然瞧見這麼個小東西變得憂傷了,不知怎的心裡空了一塊。
見到孤獨的一人玩着螞蟻的容伊白,他似乎從她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容伊白猶在與螞蟻對話,“想我堂堂玉瓷公主竟比不上你們,不過你們也要小心些,你們若是偷食母后的水蜜胭脂或者桂花糕的話,一掌無形劍氣足夠你們死翹翹!”
衛允闊猶在潛心鑽研爲何心裡空了一塊,又聽她這麼一番“高談闊論”,頓感無力問蒼天了,最後得出自以爲無比正確的結論:她果然不適合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