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了一聲:“這件事,好像不需要你再來告訴我了。”
“我不是告訴你,”她也冷笑了起來,但眼神愈發的犀利,當她看着我的眼睛的時候,好像要化成尖銳的針,扎進我的眼睛裡:“我是提醒你!”
“……”
“你還記得我上一次提醒你,是什麼時候嗎?”
不等我開口,她已經冷笑道:“看你這樣子,一定還記得。那個時候你還在宮裡,雖然皇兄還沒有納你爲妃嬪,可你一直是他看中的女人,到現在,呵,你已經是二哥的女人了。我並不想每一次都這樣提醒你,但是——”她的目光一凜:“我實在不喜歡你看他的眼神,更不喜歡看到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樣子。”
我原本有很多話,比她更尖刻,也比她更傷人,可以在這個時候說出口,但當我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卻突然像是被人狠狠紮了一刀在胸口,痛得有些躊躇了起來。
恍惚間,彷彿也有人曾經這樣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我不喜歡你看他的眼神……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眼神還是沒有改變。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卻不知是這一刻月光朦朧,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視線也隨之變得模糊了起來,甚至像是有什麼東西要隨着月光傾瀉,而流淌出來。
可不知道爲什麼,我眼神的溫柔,卻彷彿更加激怒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我甚至聽到這一刻她咬牙切齒傳來的格格的聲音,好像要嚼碎我的骨頭一般,那雙眼睛裡也透出了兇光,這樣的目光出現在她濃妝豔抹的臉上,讓她一瞬間化成了一頭兇獸,彷彿隨時要將眼前的人撕碎一般。
但,越是這樣,我越是平靜,甚至冷冷的看着她。
夜幕下,兩個人就這樣站在花園中,月光照在我們兩個人的身上,更給這一刻添上了一抹冷冽的光,甚至連我們身後不遠處的大殿裡傳來的熱鬧的喧囂聲都無法將這一刻的冰冷融化。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她原本窒住的呼吸終於慢慢的緩和了下來,那緊繃的肩膀也慢慢的鬆懈了下去。
她終究,不會對我動手。
也不可能對我動手。
那兇悍的目光被她自己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我臉上反而浮起了淡淡的冷笑。
只是,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沒有贏。
從今天來到的時候,我就已經輸了,雖然不是輸給了她,而是輸給了比她更強大的,甚至比掌控天下萬民生息的皇帝都更強大的命運,我也只是不想輸得太難看。
我對着她勾起了一點脣角,然後轉身要走。
但這一回,甚至還沒等我轉過身,她尖刻得幾乎已經走調的聲音響起,彷彿金石相擊一般:“顏輕盈,你真的以爲你還有什麼資本來跟我爭嗎?其實你連靠近他一點的資格都沒有了!別忘了,你已經嫁了三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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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猛地一顫。
“你已經嫁了三次了!”那一瞬間的心悸顯然反應到了我的臉上,她彷彿立刻抓到了可以刺傷我的武器,又重複了一次:“嫁了三次的女人,你還有資格想他嗎?”
我慢慢的看向她,看着她鄙夷的眼神。
“之前在宮裡,你說事在人爲,現在呢?這就是你的事在人爲,嫁給我的二哥?”
“……”
“你過去說得那麼堅定,但結果呢,一遇上我二哥,你還不是就馬上嫁給了他。你真的有那麼喜歡輕寒嗎?還是——你只是離不開男人而已?”
我的目光一寒。
“……”這一回,是她自己退縮了,似乎連她自己也感到這句話說得太骯髒,作爲皇室的公主,或者說作爲一個女人,說出這種話來侮辱的不是對方,而先是自己,她咬了一下子下脣,像是想要將這句話吞回去,但我已經冷笑了起來。
“說下去。”
“……”
“我想聽聽看,你是如何看待我和他的。”
聽到這句話,她也像是被激怒了一下,咬着下脣擡頭看着我,然後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早就知道你們之間的事了,不過是在你跳河之後,他救了你。”
“……”
說到這裡,她又笑了一下:“其實,顏輕盈,那個時候任何一個男人救了你,結果都是一樣的吧?”
“……”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戲碼,清音閣裡演了太多了。”
“……”
“那個時候你要的,不過是一段平靜的生活,一個對你好一點的人而已,恰好是他,所以你就跟了他而,換做任何一個人,不都一樣?”
“……”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又何必這麼執着於他呢?說實話,輕寒爲了你已經吃了很多苦了,他的臉已經毀了,若不是因爲失去記憶,皇兄也不會那麼容易就饒過他,他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可以重新開始的機會,你何必一定要再來糾纏他?”
“……”
“到底是他救了你,還是他欠了你?”
我一直是淡淡的,甚至帶着幾分冷漠的聽她說那些話,只是當她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我的呼吸有了一瞬間的紊亂。
到底是他救了我,還是他欠了我?
有趣。
我的眼中甚至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看向裴元珍的時候,戾氣盡消:“那我也問你,今天你和他成親,到底是你愛他,還是他愛你?”
之前她說了那麼多話,我都沒什麼反應,但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卻好像一下子刺中了她,甚至刺得她一個哆嗦,她的目光都顫抖了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我說道:“只是看你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也想問你一個。”
說着,我又笑了笑:“若你答不出,可以不回答。”
這句話,反而更刺激了她,她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了,狠狠的瞪着我:“顏輕盈,你憑什麼來問我?從來傷害他的只有你,我沒有。你知道我爲他付出了多少?你知道我爲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但你呢,你能爲他做什麼?”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
她的臉上更露出了被刺傷的表情:“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帶着幾分懶散之意,平靜的看着她,說道:“只是回答你剛剛的那個問題。”
“什麼?”
“他救了我,但他也欠我的。”
“他欠你的?”她好像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忍不住冷笑起來:“他欠你什麼?”
“他欠我很多,”雖然我一直很平靜,甚至帶着淡淡的笑意,但不知爲什麼,到了這一步,仍舊有一股酸楚從心底最深處涌了起來,甚至讓我的眼角都在發燙,我仍舊笑着,只是聲音帶上了一分澀意:“我覺得他——來生,他的來生,一定要用很大的痛苦,才能償還欠我的目光。”
裴元珍原本怒火中燒的目光,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頓時火焰熄滅了下去。
她愣愣道:“來生……?”
“對,來生。”
“……”
“你說得對,我已經嫁了三次了。”我微笑着,只是在不知什麼時候,有些東西涌上了眼眶,彷彿下一刻就會忍不住滾落出來,但我還是死死的支撐着,說道:“在嫁給你二哥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會有今天,你不用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因爲我,已經嫁人了。
”
“……”
“我勸你,也不要一次又一次的去試探他。”
她的目光下意識的閃爍了一下,而我已經從她的目光裡,讀懂了她想到的一切。
我平靜的說道:“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忘記他,就不要一直提醒我,我曾經愛過他;如果你希望他的心裡只有你,也不要在你的身後落下我的影子去嫁給他。”
“……”
“否則——”
“否則怎麼樣?”
“……”我的神思有些茫然,因爲想到了另一對,再回頭看着裴元珍急切的目光時,一時也有些恍惚,笑了笑,才說道:“否則,你和他這對夫妻,遲早會做到頭。”
“……!”
看着她眼中驀地騰起的驚恐之感,我又淡淡的笑了一聲,然後便轉身要走,但剛走了一步,卻又停了下來,轉身走回到她面前。裴元珍原本還愣在那裡,像是在回味我剛剛說過的那些話,突然見我走到她面前,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睜大眼睛看着我:“你——”
話沒說完,我一揚手,在她臉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
“啪!”
又脆又響,在這樣的月色下,竟透出了幾分狠戾。
裴元珍的臉被我打得偏到一邊,半天都沒有轉回來。
她已經傻了。
而我冷冷的看着她偏向我的那半邊臉,立刻紅腫了起來,甚至連胭脂都遮掩不住的,慢慢浮起了幾道指印,只一看也能感到那種火辣辣的痛,因爲我的掌心,同樣是這樣的痛楚,甚至隨着手臂一直蔓延到了心裡。
她一下子轉過頭來看着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生氣,只有說不出的驚愕:“你——”
“……”
“這一巴掌,還你剛剛的話——每一句!
”
我冷冷的看着她。
立刻,她的眼中驚愕被怒火所取代,是暴怒的火,她簡直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一樣,聲音都變了調,尖聲道:“你敢打我?!”
話音一起,她已經揚起手,狠狠的就要朝我的臉扇過來,卻被我一早就擡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的將她制住。
她頓時急了,又要擡起另一隻手,卻被我更快的伸手,將她的手腕扣住。
“顏輕盈,你——”
她的眼睛都紅了,瞪着我的樣子像一頭要發瘋的牛,我甚至感覺到她的呼吸裡都是火氣,直噴在我的臉上,但她的身材嬌小,比起我更小了一圈,加上反覆的鳳冠霞帔糾纏着她的四肢五體,讓她難以施展,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被我制住,根本掙扎不得。
而我,帶着幾分報復的快意,惡狠狠的看着她的眼睛,甚至露出了一絲算得上猙獰的笑意。
兩個人,一個安國公主,一個金陵之王的妻子,穿着儀態萬千的華服,此刻卻像是兩頭雌獸,在掙扎廝鬥。
可無論如何,她落在了下風。
不僅僅是因爲她的身材嬌小,也不僅僅是因爲被我佔了先機,更多的,也許是因爲這一次,我也豁出去了。
最後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的,她的衣袖甚至被一旁不知什麼的樹枝勾住,幾乎要撕裂,才終於停下了掙扎,而我也停了下來,卻還是扣着她的兩隻手腕不肯放手。
有些脫力。
雖然停下了掙扎廝打,但她仍舊惡狠狠的瞪着我:“你敢打我,你信不信我——”
“我不信。”
這一次,我同樣佔了先機的,冷冷說道:“你拿我沒辦法。
”
“……”
“你是安國公主,但我是你二哥的妻子。”
“……”
“你是裴元珍,但我是顏輕盈。”
我說着,抓着她的手腕,狠狠的推開。
她被我推了一個趔趄,險些跌倒,而她衣袖被勾在樹枝上的地方頓時傳來撕拉一聲。
她的喜服被撕破了!
這時,她整個人都僵住了,不敢置信的看着一片碎布晃晃悠悠的掛在枝頭。
而我,從未有過的,爲非作歹的惡意,這一刻在心裡翻騰着,讓我有些戰慄,甚至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我站直了身子,卻刻意的輕輕撣了撣袖子,也看向了那片晃晃悠悠的碎布,然後看着她被撕裂的衣袖,帶着滿滿的惡意笑道:“抱歉了。”
“……”
“沒想到,送了一份這樣的賀禮。”
“……”
“其實,你若不找我來,這份賀禮我還未必送得出手。”
她眼睛都氣紅了,捧着衣袖,全身都在發抖:“你——你——!”
看着她有些狼狽的樣子,我滿心的報復的快感,像是在身體裡充氣一樣將一些東西膨脹起來。可慢慢的,隨着身體的戰慄,那種快感也消失得很快,一瞬間又像是被人抽空了一般,而同樣被抽空的,還是我的力氣,和支撐着我的一些東西。
報復的惡意一旦消失,剩下的,就是空洞,就是難堪。
自己的難堪。
我甚至突然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比她難看得多。
我們兩這樣對視着,卻都像是鬥敗了的公雞,一個比一個更狼狽。
沒有真正的勝者。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不知爲什麼,我笑了一下。
而這一回,她也並沒有被嘲笑了的感覺,只是捧着衣袖,就這麼看着我。
……
沉默了很久,我開口,聲音難以言喻的艱澀:“其實,你真的不必那麼緊張。”
“……”
“他是個什麼男人,我知道,你也應該明白。”
“……”
“他既然要娶你,他既然娶了你,就一定會一心一意的對你。”
“……”
“你說得對,他對我而言,只是過去。”
“……”
“過去,什麼力量都沒有。”
“……”
“而我,我對他來說,連回憶都不是。”
“……”
“我什麼都不是。”
說到這裡,我淡淡的笑了一下,看着那樣狼狽的裴元珍,所有的惡意,善意,都在此刻一掃而空。
而她,似乎也明白了我的話的意思。
那沉重的衣袖從她的手中像流水一樣滑落下來,微微的蕩着,但很快便在繁複的褶皺當中消失了蹤影,我看着她的喜服,微笑着說道:“我就像是你身上的這道裂痕,雖然難看了一點,可能會讓你不舒服,終究不會阻礙你們今夜的婚事,但如果你要因爲這一點裂痕就耿耿於懷,或者取消今晚的婚宴——總有人會感謝你。”
說完,我朝她一拱手:“告辭。
”
然後,我便轉過身去,就在這時,感到一陣風吹過,將我的衣袂都吹得飄揚了起來,周圍的草木也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不遠處,屋檐下那些殷紅的燈籠不停的搖晃着,在地上投下了凌亂的影子,一瞬間像是有很多東西在我的眼前閃過,可仔細看時,卻什麼都沒有。
也許,只是一時眼花了。
我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剛剛走上長廊的時候,就聽見身後裴元珍的聲音響起:“你等一下。”
“……”
“我還有話要說。”
“……”
我不知道她還有什麼話要說,畢竟到了這個時候,我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也實在,無話可說了。
但,我還是停下了腳步。
她站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卻沒有再進一步,然後,她自己反而沉默了下來,像是躊躇着怎麼開口似得。
而我,也就這麼站着,靜靜的等着。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有些猶豫的聲音道:“其實我今天把你叫到這裡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我有些意外的,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我?
我以爲今天的她,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爲了在我面前示威罷了,但我沒想到,在我們之間發生了那樣的衝突之後,她竟然還能心平氣和的跟我說話。
而且——
還有一件事要說?
我沒有回頭,只站在那裡,看着前方幽暗狹長的長廊,說道:“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