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船越靠越近,眼前的霧氣也越來越薄,但是當我再回頭的時候,卻發現身後的水路幾乎都已經被迷霧遮蔽,只能看到大船的輪廓,在慢慢的往南岸退去。
而聞鳳析的船,已經近在眼前。
那艘船上,除了船尾乘船的船伕,就只有他一個人,一身鎧甲,腰佩長劍,雙手負在身後,像是一尊威武的俑像,而再靠近一些,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那張原本宛若女子的臉龐上,有不少傷,大概幾天幾夜都沒有好好的休息,眼睛充血通紅,下頜長滿了鬍渣子,熟悉的俊秀容貌已經完全被掩蓋,而出現在眼前的人,正是一個浴血奮戰,滿身殺氣的將領。
我的心跳都加重了,下意識的伸手抓着自己的衣袖。
終於,我們的船行駛到了江心,兩個船伕都停止了划槳,船身慢悠悠的往前推進了一點之後,輕輕的碰到了一起。
咚的一聲,我微微的搖晃了一下,身後的謝烽立刻伸手扶住了我。
聞鳳析一看到我,眼睛更紅了一些:“顏小姐……”
“聞大人。”
叫完對方之後,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身上,雖然我現在的樣子完好無損,既沒有受傷,也沒有任何受到虐待的跡象,可他看着我的目光還是充滿了憐憫,甚至憤怒,甚至悔恨的神情,過了許久,咬牙道:“是我們無用,沒能救出你。”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笑了一下:“世事難料。”
用盡力氣的一笑,卻分明是比哭更難看,聞鳳析的呼吸都更沉重了一點,原本垂在身側的一隻手扶上了腰間的劍柄,用力的握住。
就在這時,站在身後的謝烽輕咳了一聲。
這一聲其實並不大,在這一片廣闊的水域裡很快就被水霧和江風吞噬,但那細不可聞的聲音聽在我和聞鳳析的耳裡不啻於驚雷,他立刻震了一下,而我回頭看了謝烽一眼,也急忙望向聞鳳析。
立刻,兩個人的神情都更緊繃了一些。
聞鳳析終於說道:“我聽說顏小姐主動提出要來見我,是想要勸我?”
“……”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我想要知道,對於他們提出的條件,聞大人是如何考慮的。”
他擰着眉頭:“顏小姐玲瓏心腸,會不知道我如何考慮嗎?”
我沉默了一下,咬着下脣道:“聞大人身爲朝廷的將領,所要考慮的必然是大局。”
“不錯。”
“可是,揚州城內幾千萬百姓的性命——難道聞大人就不考慮了嗎?”
他冷冷的看着我,說道:“顏小姐大可不必對我這樣說。”
“……”
“真正不考慮這些百姓性命的人不是我,而是要對揚州城施行屠城的人。”
“……”
“你應該責怪的,是狠心殺戮者,而不是防備不能者。”
“……”
“我不能保護揚州城的百姓,不是我的錯,只是我的武力不夠,而已!”
他正是一個武將的樣子,說話直來直去,根本不給人絲毫婉轉回環的餘地,而我聽着他的話,聲聲如同重錘一般擊在我的後腦上,讓我感到一陣鈍痛從心底深處蔓延開來。
頓時,我的臉色蒼白,只覺得腳下的江水不斷的翻涌,連帶着船身盪漾,我後退了兩步。
謝烽比剛剛更快的扶住了我的胳膊,皺緊眉頭看向聞鳳析,沉聲說道:“聞大人,我們是兩軍交戰,都是各爲其主,你也知道我們對揚州是勢在必得。現在,你還是可以選擇的,如果真的在三日後你不肯答應我們的條件,出現了什麼慘劇,那就是你聞大人的選擇錯誤,到時候,你就不怕自己留下千古罵名嗎?”
“千古罵名?”
聞鳳析聽了,突然仰頭大笑了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看着謝烽說道:“你們就是用這個辦法,想要來勸我的?”
謝烽道:“我敬聞大人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不願意你留下這樣的罵名,所以——”
聞鳳析的笑容幾乎變得有些猙獰了起來,看着謝烽:“到底是誰,該揹負罵名?”
“……”
“你們殺了人,罵名落到我身上?”
“……”
“這麼荒謬的論調,你騙自己就好,若想來騙我,我沒那麼容易被你糊弄!”
“……”
“一個惡徒欺凌了一個病弱之人,難道我會去責罵那個病弱之人爲什麼沒有保護好自己嗎?”
謝烽的臉色一變,而我的呼吸也沉了一下。
這句話,正如當初在吉祥村的時候,我懷着妙言準備嫁給劉三兒,卻被村子裡那些愚昧的村婦攻擊羞辱,我也是用這樣的話回擊他們的。
被人傷害了,不是被害者的錯,而是傷人者不對。
卻偏偏有一些人,欺善怕惡,本末倒置,將責任歸結到受害者的無力上。
但事實,是不管怎麼扭曲,也改變不了的!
我捏着袖子的那隻手更加用力了一些,就看見聞鳳析突然擡頭盯着謝烽,目光如刀,彷彿要刻進人的血骨裡,他一字一字的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我——聞鳳析,不怕留下千古罵名。我武不能勝你,是我技不如人;守不住揚州,是勢比人強!但我不會屈服,也不會獻城投降,我會與揚州城同進退,共存亡!如果你們真的屠城,那殺人者是你們,你們纔會留下千古罵名!”
他的話聲如雷霆,在這片廣袤的水域上如同驚雷一般傳開,腳下原本就水波起伏的江水這一刻更是激盪不已。
而聽到他的話,謝烽的臉色也變得越發的蒼白起來,他竟然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也鬆開了抓着我手臂的那隻手。
我從沒有見過謝烽這樣的人有過什麼情緒上的波動,而這一刻,他所固守的一些東西,顯然受到不小的衝擊。
一時間,他全無反應。
我也覺得心跳得厲害,但這一刻只能極力的壓抑着自己,趁着謝烽還沒有完全回過神的時候,我擡起頭來看向聞鳳析,輕聲問道:“聞大人,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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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鳳析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疑惑我在問他說的哪一句,而我立刻說道:“你說,你不怕自己留下千古罵名。是真的嗎?”
他頓了一下:“爲什麼這麼問?”
“我只問聞大人,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決心。”
“……”
“你今天的選擇,關係的是一城百姓的性命,也關係着整個中原的戰局。若真的爲了大局,留下千古罵名,你願意嗎?”
“……”
這一回,他的面色僵了一下。
豪言壯語出口是很容易的,人在血熱的時候,什麼話都可以說,但很多時候,真正面臨不利於自己的選擇的時候,做出那個選擇,就比說出一句豪言壯語難得多。
我看着他的眼睛,專注的連呼吸都忘記了。
他自己彷彿也意識到了什麼,面色微微的浮現出了一點猶豫,過了許久,他才擡眼看向我。
那雙漆黑的眼中,猶豫已經退去,留下的是無比堅定的剛毅。
他說:“我可以做得到。”
“……”
“顏小姐可以把我的話,都當做承諾!”
一聽他這麼說,我的心也放了回去。
我抿着嘴,微笑着看着他:“承君一諾。”
他說道:“雖死不悔。”
謝烽在旁邊看着我們兩對視,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在察覺什麼,而我已經平靜的說道:“既然是這樣,那我今天就算出來看一趟風景。我不會再勸你了。”
這句話一出,謝烽又鬆了口氣。
但聞鳳析也立刻皺起了眉頭。
我看着他,還想要微笑面對,但這一刻笑容卻怎麼都撐不下去,只覺得眼眶裡有滾燙的東西在流淌着,再也抑制不住的奪眶而出。
一看到我落淚,聞鳳析也急了:“顏小姐!”
我哽咽着說道:“聞大人,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輕寒。”
聞鳳析的臉色一變,立刻下意識的就朝我走了一步。
他幾乎忘記了我們兩都是站在小船上,這突然邁出的一步讓他那艘小船立刻晃盪了起來,而我也上前一步,哭着說道:“我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但我希望他還活着,能活下來。如果有一天,你能見到他,請一定要替我告訴他,我一直掛念着他,不管發生了什麼,如果他能活下來,讓他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我——”
我哭得喘不過氣來,甚至已經顧不上腳下踩到了船舷上,隨着我的身子顫抖着,船也立刻晃動了起來,我們兩艘船上的船伕都給嚇壞了,急忙想要穩住船身。而聞鳳析,他原本還很沉穩平靜,但看着我這樣哭泣,還說到了劉輕寒,頓時眉頭緊皺,終於按捺不住似得,趁着兩艘船碰在一起,兩個人又站得那麼近,一伸手過來就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動作又快又急,抓住我的那隻手甚至有些不受控制的用力,隨即一拉,幾乎就要將我拉上他的船!
就在這時,謝烽一個箭步上前,蒼的一聲,手中長劍出鞘。
一道寒光,刺向了聞鳳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