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了一下。
這一刻,我下意識的想要逃,不是逃離危險,而是逃離他給的溫柔,即使在我痛楚的時候,也仍舊洶涌而來,幾乎將我溺斃的溫柔。
可是,他的話語,那簡單的幾個字裡所透出的沉重,彷彿我身上的傷,也同樣印刻在了他的心裡,那種沉重讓我邁不開腳步。燭火在輕柔的夜風中微微顫抖着,照耀着我忽閃的眼睛。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走。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我心中的亂,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站在我身後。
屋外,比之前層層帷幔中要清涼多了,可即使夜晚帶着露水的涼風吹過,也無法忽視他炙熱的目光帶來的溫度;甚至,他剛剛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每一處都還在繼續肆虐着,散發着他的氣息,他的熱度,讓我戰慄。
不知這樣在夜色中停留了多久,只看到燭淚滴滴滑落,在燭臺上積了大片,他終於開口了。
“青嬰。”
“……”
“我剛剛——”
他的話說了一半,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我的心也抽痛了一下。
他剛剛,如何?
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沒有立刻向我道歉,因爲他自己很清楚,甚至連我也能明白,那不是侮辱,但他的的確確是幾乎侵犯了我,在那一場失控裡,我仍然受了傷,也有痛。
猶豫了很久,他才輕輕的說道:“我很抱歉,嚇到了你。”
“……”
“你不要怪我。”
我下意識的伸手抱住了自己消瘦的身子,在夜晚的涼風中,單薄的衣衫越發讓我顯得孱弱,似乎還帶着剛剛的無助和悽楚。
裴元修慢慢的走到了我的身後,感覺到他的氣息籠了上來,那種感覺讓我微微戰慄,但他並沒有再伸手觸碰我,像是害怕會嚇走我一樣,連他靠近後的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聲音也刻意的平和着:“你相信我,我不是想要——傷害你。”
“……嗯。”
“青嬰,我說,我等了太久了,但剛剛,我不是等不下去。”
“……”
“我是怕你,不要我等。”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有些無措的轉過身去看着他。
夜色中,我看到他就這麼站在我的背後,一身白衣已然如常,卻不知爲什麼,在這樣一盞搖曳的燭火下顯得有些黯然,甚至連他平和的神情都透着一點黯然,彷彿也受了傷,也有痛楚,但那雙眼睛仍舊一成不變的,帶着那樣堅定而固執的情愫這麼望着我。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心痛如絞。
我有些艱難的開口,聲音完全是沙啞的:“公子……”
“青嬰,等多久都沒有關係,只要是你,多久我都願意等。”
“……”
“我只是不想沒有等的機會。”
我艱難的看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沉默了許久之後,我終於哽咽道:“你不要這樣。”
“……”
“我,真的不值得。”
我還想要說什麼,才一擡頭,就對上了他更加堅定的目光:“值不值得,我說了算!”
“……”
還未出口的話,所有的,都被哽在了喉嚨口,對上那樣堅定的目光,任何話語似乎都已經不足以辯駁,我只呆呆的站在他面前,過了很久,才輕輕的搖了搖頭:“公子,你不要這樣。”
“……”
“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想要找機會跟你說——”
話音未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個很輕很弱的聲音:“娘?”
我急忙回過頭去,就看見離兒穿着一身單薄的裙子站在漆黑的竹林裡,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們。
我忙轉過身:“離兒,你怎麼出來了?”
“娘,我一個人在裡面,害怕。”
我慌忙就要回到她身邊,又回頭看了裴元修一眼:“公子,我——”
其實,現在原本也不是跟他談的好時機,更何況離兒又醒了,我更不能讓她久等,躊躇了一番便輕輕說道:“公子,今晚先請回吧。有些話,我們明日再說。”
他看着我沒有開口,只是目光閃爍着,輕輕的點了點頭。
我也一頷首,便急忙走回到離兒的身邊,一把抱起了她。這孩子似乎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還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院門口的裴元修的身影,輕輕道:“娘,你跟阿爹再說什麼啊?爲什麼說了這麼久啊?”
“沒什麼啊。”
“哦……”
她嘟囔着,沒再說話,而等我回頭去看的時候,院門已經空無一人了。我便抱着離兒往回走去,只是在往回走的路上,離兒還一直回頭,看着那空蕩蕩的門口。
。
我原本想着,我跟他說有些話明日再說,他應該會再來找我,但到了第二天,內院反而安安靜靜的,一點聲息都沒有。
等侍女來服侍我和離兒用膳的時候,才提起,他和韓氏姐妹陪着貴客去了。
我倒沒想到,裴元豐還沒走。
不過,既然他的身份是西川來使,想必也不是吃一頓酒宴就能走的,況且如今天下的局勢,江南和西川到底要何去何從,這絕對不是一個人的來去那樣的小事,雙方的每一回往來,也許都會對將來的局勢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
而我的心裡,也更增添了一份沉重。
昨天酒宴上的氣氛,我能感覺得到,裴元豐並不算友善,就算裴元修,雖然禮儀周到,但說的都是一些場面話,氣氛和平,卻並不融洽。
當然,世事並不可能全如所見。
當初在船上,裴元修對我說的那句話我還記憶猶新——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雖然時間或許不能改變我想要說的話,但未必不能改變西川和江南這雙方的態度。
而如果,他們真的有聯合的意向,那——
想到這裡,我的後背突然一陣發麻。
哐啷一聲響,我猛的驚醒過來,才發現手一鬆把勺子掉到了碗裡,離兒和服侍的侍女都驚了一下,看向我。
我的臉有些紅,草草撿起來將剩下的雞絲粥喝完了,便問道:“公子和貴客現在在哪裡?”
侍女看了我一眼:“夫人,您——要去嗎?”
我感覺到她的目光有些奇怪,道:“怎麼了?”
她有些躊躇的站直了身子,說道:“公子吩咐下來,說是離小姐昨日受了驚嚇,要好好的調養。這些天貴客在此,離小姐不宜出內院,就請夫人留在內院陪小姐了。”
“……”
我一時沒說話,倒是旁邊的離兒一聽,笑着直拍手:“好好好!娘,我也不想見那個壞人!”
我低頭看着她開心的樣子,也笑了笑:“好。”
話音一落,倒是聽到那個侍女輕輕的鬆了口氣。
我心裡淡淡的笑了笑,沒再說話。
在往常,就算再是忙碌,裴元修也會找時間來內院坐坐,陪我和離兒,有的時候甚至還要人進來催促他,可這一回,他卻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再進內院,也不讓我出去見他。
我沒有辦法生氣,就算笑,也是苦笑。
我只覺得心裡痛。
。
雖然心裡一直有些不安,但我接下來的幾天,幾乎真的沒有再出內院。
其實說到底,不管江南跟西川到底要如何,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現在只想和我的女兒一起過平靜的生活,就如同這兩天在內院中一般,吃得簡單,睡得安穩,閒暇時我教她念古人經典,這丫頭到底是我生的,雖然平時愛蹦躂,但還是能靜下來念書,獲益也不少。
只是……
這一天,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內院本就不大,這樣一來我們就更沒有去處了,便索性留在屋裡,守着離兒默弟子規。
這孩子倒也乖,就真的乖乖的跪坐在椅子上,拿起毛筆小心翼翼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寫。
屋子裡安靜極了,而這樣的安靜,外面細雨落在竹葉上發出的輕微的脆響聲聲連連,伴隨着離兒每一筆落,仿若一曲樂章。
可我的心思,在看着眼前一片銀色雨幕時,卻飄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離兒拉着我的衣袖,小聲的道:“娘,娘?”
我驀地驚醒,低頭:“啊?”
還沒反應過來,身邊響起了那個侍女的聲音:“青嬰夫人,奴婢打擾青嬰夫人了。”
我這纔回過神來,侍女都進屋了,我還在出神,急忙轉過身,掩飾的笑了笑道:“何事?”
“夫人,貴客要回西川了。”
我一愣:“啊?”
“貴客,現在就要準備離府了。”
“……”
裴元豐和薛慕華,要走了?
我一時有些怔忪,這些天我都沒有再出去見過他們,也真的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談了些什麼,現在的離開,是否又代表他們談妥了什麼呢?
不過,裴元修讓侍女來跟我說,言下之意,我自然是要去相送的。
想到這裡,我急忙站了起來,離兒還趴在桌上疑惑的看着我:“娘?你要去做什麼?”
我柔聲道:“那到底是貴客,他們要走,娘也是要去看看的。離兒你——你就不要去了吧?”
離兒想了想,點點頭:“嗯,離兒不想看到他們。”
我心裡苦笑了一聲,這幾天,雖然我也努力的想要向離兒解釋,其實裴元豐並非是個壞人,但孩子的天性使然,讓她受到了那樣的驚嚇的,再怎麼彌補,也終究給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陰影,讓她始終無法對裴元豐有好感。
這樣,我也只能暫時作罷,到底,來日方長。
想到這裡,我沒說什麼,只簡單的整理了一下衣衫,便跟着那侍女出了內院。
。
幾天沒有外出,府中的侍從們看到我,態度依舊是謙恭的,我問了一下平時跟着藥老的長隨,才知道馬車已經備好,裴元豐和薛慕華已經到大門口去了。
我加快了腳步往外走。
身後的侍女幫我舉着傘,我走得飛快,她也只能勉強跟着,間或有些涼涼的雨絲飄落到我的臉上,我全然不在意,不一會兒,到了門口。
遠遠的,已經聽到那裡人聲喧譁,裴元豐他們帶來的人其實就不少,加上裴元修這邊跟着的隨從侍女,遠遠看去也是烏壓壓一片人頭,門外已經停了一隊馬車,正有人在套馬,只是因爲下着雨,顯然都不怎麼方便。
我纔剛剛走近,那些侍從一見我,都紛紛說道:“青嬰夫人來了。”
一聽這話,門口站着的那幾個人都轉過頭來。
裴元豐,薛慕華,裴元修,自然也有韓氏姐妹。
說起來我這幾天都沒有出內院,但他們似乎也並沒有覺得什麼奇怪的,只是裴元豐一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仍然凝住了,有些蒼白的臉色在細雨迷濛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慢慢的走了過去,站定在他面前:“你們要走了?”
“……”他像是頓了一下:“嗯。”
“……”
我匆匆趕來,甚至連裙角都沾上了一些泥濘,周圍的人,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一定有許多的話在臨別之際對他說。
可是,說過了那一句話之後,我竟然無言了。
而裴元豐,原本也睜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開口,但在片刻之後,他的目光也平靜了下來,好像瞭然了一切,不再等待。
就這樣,我和他,都沉默了下來。
就在這時,外面的長街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雖然這裡人多,但當我出現之後,大家都下意識的沉默下來,反倒安靜了,而那馬蹄聲就顯得格外的響,大家都不約而同,紛紛轉過頭去。
我一回頭,也看到長街的另一邊,跑過來了兩騎人馬。
他們一到門口,都同時停了下來,急忙翻身下馬,一個急匆匆的走到了跟在裴元修身後的布圖身邊,另一個則走向了裴元豐帶來的那些人那裡,都低聲說着什麼,然後掏出了一張紙箋交過來。
我立刻明白過來,那自然是傳信使。
想來,裴元豐到這裡來做客,他的傳信使有什麼消息,自然也是往這裡傳的。
不過——
我看到布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立刻走上前來,將手中的信箋交了裴元修,而另一邊,信箋也從薛慕華那裡交到了裴元豐的手上。
這兩兄弟展開信箋,只看了一眼,同時變了臉色。
尤其裴元修,一瞬間臉上的血色盡褪,蒼白得好像他手上的那張微微顫抖的紙。
發生了什麼事?
看樣子,他們看到的應該是相同的消息,但到底是什麼消息,讓他們倆都變了臉色?
我隱隱感覺到什麼,而下一刻,他們兩都同時擡起頭來,看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