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點了一下頭。
我原本以爲他還要繼續逼問,但他卻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宋懷義,說道:“宋公,現在已經證明了宋家的清白,明天一早,我會先去向老人家請罪,今晚,驚擾了她,也讓二公子負傷,我心中難安。”
宋懷義大概也在等着他繼續往下問,突然聽見他這麼一說,也愣住了。
“公子……”
他遲疑了一下,看了看那個黑衣人,又看向裴元修,眉頭緊皺:“公子難道就這樣了嗎?”
裴元修道:“剛剛宋公說了,你今晚要一個真相。”
“是。”
“這,就是我給宋公的真相。”
“……”
“你們宋家,是清白的。”
“……”
“至於其他的真相,宋公就沒有必要知道了。”
宋懷義聽到這裡,原本還想說什麼,但目光看到了裴元修身邊那個早已經魂不附體的韓若詩,頓時像是回過神來。
裴元修的話是很清楚的,宋懷義要的真相,其實不過是要證明他們宋家的清白,而現在,已經證明了;而更深一層的真相,事涉韓若詩——他自己的身邊人,這樣的真相就不是外人能觸及的。宋懷義身爲宋家的家長,當然也很明白這其中的奧妙,裴元修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夫人推出來領罪,證明宋家的清白,這就是讓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至於韓若詩身上的“真相”,就只有他可以聽,可以看,可以審。
宋懷義想了想,便站起身來,對着裴元修行了個禮:“多謝公子,明察秋毫。”
裴元修也起身拱了拱手:“今晚,辛苦宋公了。”
“不敢。”
說完,宋懷義退了出去,他身後的那兩個侍從也跟着走了。
現在整個大堂,就剩下裴元修和韓若詩,還有我和謝烽,以及那個瑟瑟發抖的黑衣人。
裴元修道:“你也去休息吧。”
他這句話,又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無所指,而謝烽已經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謝烽一走,我多少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雖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來“看熱鬧”,但大堂上只剩下他們兩夫妻和這個黑衣人之後,我的處境就有點尷尬了,好像是要光明正大的窺探別人的隱私似得。
而就在我有些猶豫的時候,安靜得悄無聲息的大堂上已經響起了裴元修的聲音。
“現在,是他說,還是你說?”
我擡起頭來,看見他雙手扶在椅子的扶手上,淡淡的說出這句話,那個黑衣人還驚恐萬狀的跪伏在地上,聽見他這麼說,倉惶的擡起頭來,整個人抖得像是篩糠一樣,顫顫的道:“公子,我——我們——”
裴元修道:“你還是不說嗎?”
“……”
“若是讓他說,那就是招供了。”
“……”
我不由得看向一旁的韓若詩,她顯然已經有些穩不住了,只是目光的一角還落在我身上,大概要在我面前這樣承認一切,她多少有些心有不甘,可裴元修一句比一句更淡漠,甚至更冷漠的話語,也幾乎將她逼迫到了絕境。
如果是她自己說,那麼,還是他們兩夫妻之間可以調和的問題。
如果是黑衣人說出來,那就是招供,那就是一件不能輕易了結的公案。
我看着韓若詩也是兩隻手抓着椅子兩邊的扶手,大概掌心都是冷汗的關係,她的手背上青筋都凸了出來。我當然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是因爲我在場,她早就認了,可是當着我的面認,把這個熱鬧拿給我看,她多少還是有些煎熬。
於是,我就更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她,讓她更煎熬一點。
這一下,就很明顯的感覺得到,我們三個人的氣氛都僵住了。
就在我看到韓若詩的臉上汗如雨下,整個人幾乎都要昏厥過去,大概也被折磨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終於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的站起身來,說道:“那半碗藥還是起作用了。我有些困了,就先回去休息了。”
裴元修擡頭看了我一眼,倒是沒多說什麼,只柔聲道:“早點睡。”
我又看了彷彿“死裡逃生”一般輕鬆了口氣的韓若詩一眼,不管即將要面對什麼,但我一走,的確給了她一條生路似得,她頓時一口氣長出了出來,而我也才注意到,她一直緊咬着下脣,這個時候幾乎破皮流血了。
我淡淡的勾了一下脣角,轉身走了出去。
不過,就在我剛剛走出大堂門口,往旁邊沒走幾步,就看見謝烽抱着雙臂,背靠着走廊上的一根柱子站在那裡。
毫不意外的看見我出來,他擡起頭來,目光如夜色般清冷。
我挑了一下眉毛,看着他——謝先生?
他也對着我輕輕的點了一下頭——顏小姐。
雖然兩個人沒有說話,不過這一照面也就什麼都說清楚了,我的腳步停在了門口不遠的地方,雖然夜深風冷,但這個地方卻剛剛好能讓大堂裡的人都看不到我,而我卻能清清楚楚的聽到裡面所有的響動。
至於謝烽,他的耳力,當然比我更好。
這個時候,就聽見裡面的椅子發出了瀕臨肢解一般的吱呀一聲,有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到了大堂中央。
“噗通”一聲悶響,彷彿是什麼人跪在了厚重的衣襟上。
“夫君……”
“……”
“我……我……,是我,是我一時糊塗……”
聽到這句話,我和謝烽兩個人都對視了一眼,他的目光多少還有些閃爍,而我就只剩下淡淡的冷笑了。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幾乎都能看到韓若詩羞恥不已的表情,和她戰慄不已的,驚恐的模樣。
大堂裡,有一瞬間的寂靜。
風呼嘯的吹過,幾乎把每個人的心都吹涼了。
過了許久,才聽見一個沉重的聲音響起,也帶着一點冷意。
“你,是一時糊塗嗎?”
“夫君……”
“在滄州的時候,我就跟你明明白白的說過,可你,仍舊不肯罷手。”
“……”
“我早就跟你說過,讓你不要動她。”
“我——”韓若詩的喉嚨發哽,這個時候似乎還想垂死掙扎一番,爭辯道:“我沒有……”
“對,你這一次沒有機會搜刮安胎的藥,也沒有辦法在別的情況下給她使手段,”裴元修一字一字的說道:“可是若詩,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寫信讓崔泰父子過來爲難宋家的人,然後讓輕盈和宋家連成一體,你想要通過毀掉宋家來影響她?”
“……”
“你以爲,就算宋家今天真的獲罪,我就會動她嗎?”
韓若詩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像是也有些崩潰了似得,慘然道:“夫君,難道夫君真的對她就容忍至此嗎?就算今天她真的跟宋家勾結,就算她真的要毀滅夫君的道路,夫君也不會動她?”
裴元修的呼吸也是一沉。
過了許久,他慢慢的說道:“她恨我,所以她要毀滅我的路,我早就知道。”
“……”
“可你呢?”他的聲音微微沙啞:“你口口聲聲說與我一條心,這些年來,我也真的以爲你是最明白我所求,最明白我要得到什麼的人,可你做這件事的時候想過沒有,你毀的,也可能是我的一條臂膀,更有可能——”
他說到這裡氣息都亂了,而韓若詩似乎也受到了很重的打擊,整個人都僵了。
我慢慢都回過頭去,看見大堂門外的地上,從裡面拉長的人的影子投在那裡,大概是燭火搖曳的關係,那些身影也在不停的顫抖着。
裴元修繼續看着她:“你爲了你心中的一點怨恨,就置我的大業於不顧。”
這一下,她是真的慌了,我看見那影子不停的往裡挪動,似乎是她跪着往前行了兩步:“元修,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的沒有想過要毀你的臂膀。我只是一時糊塗,我真的只是一時糊塗!”
“……”
“元修,你原諒我吧!”
“……”
我聽到她哀哀的哭泣聲,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些日子經過了太多戰爭後的城市,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心已經硬了;還是因爲此刻夜冷風寒,將我的心也吹冷了,我一點都沒有生出憐憫同情之心,即使知道她一個孕婦這樣的大悲大喜不是什麼好事,倒也一點都不想她此刻的煎熬。
反倒覺得有點快意。
看見我嘴角露出的一點笑容,謝烽似乎也感覺到更甚的寒冷來,他的兩隻手都揣進了懷裡。
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着的裴元修開口了。
“若詩,你起來吧,地上涼。”
他這句話雖然冷淡,但還是透着一點異樣的溫柔,韓若詩的哭聲一下子就止住了,像是有點不敢置信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裡面響起了兩聲腳步,然後是悉悉索索的聲音,我看着地上的兩個影子重疊,應該是裴元修上前去將她扶了起來。
她的氣息都亂了。
而就在這時,裴元修的聲音又道:“拿出來吧。”
“……”
她頓時都愣在了那裡,似乎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什,什麼?”
“你手下的那些人。”
“……”
“還有你調度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