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下,然後也伸出了手。
感覺到那隻手立刻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將我輕輕的牽到了他的身邊,陽光下,他身上的龍袍反射出了淡淡的金光,讓人覺得有些耀眼。
若是別的嬪妃的冊封,皇帝都不會搞這麼大的儀式,但是皇貴妃——我當然明白這個位置的重要,僅次於皇后的存在,幾乎在後宮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個時候他將所有的文武百官,甚至將一些使節都招致大殿前,就是爲了昭示這一切。
我站在他身邊,慢慢的轉頭,往下面看去。
陽光正好。
我的眼前都是一片朦朧的光亮,能看到許多人的影子,甚至在安靜的看許久之後,能依稀分辨出誰是誰。
我看到了申嘯昆,看到了高天章。
看到了宇文英,宋宣。
還有葉門主。
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當初從集賢殿離開的學生,現在,他們經歷了這一場大戰,只怕都染上了滿面的塵霜,但是不論如何,他們都回來了。
所有的這些人,全都仰起頭來,看着站在大殿前,身着華美禮服的我,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怎樣一副模樣,可是,我還是儘量的在臉上做出微笑了。
但不知爲什麼,我這樣平靜的微笑,讓身邊的人反倒有些不能平靜了。
裴元灝牽着我手的那隻手不自覺的,又用了一點力氣。
我擡起頭來,望向他。
陽光下,他的輪廓,也清晰可見。
我只看了他這一眼,就感覺到,他抓着我手的那隻手,更用力了。
掌心裡,全都是冷汗。
而這個時候,司儀官已經上前一步,展開了手中的聖旨,對着下面朗聲宣讀起了冊封的詔書:
“陰陽調和,天地暢順。茲有顏門貴女,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於宮盡事,克盡敬慎……”
這些辭藻,當然是將我粉飾得很好的。
我安靜的聽着,嘴角甚至又不自覺的微微的勾起了一點,揚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而這時,那隻握着我手的手,已經不自覺的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他有些沙啞的聲音,在這個時候低聲的響起——
“輕盈。”
我的頭微微的偏了一下,頭上沉重的頭冠和釵環立刻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音,在陽光下只怕也是熠熠生輝,感覺到他剛剛的聲音很輕,大概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
於是,我也輕聲說道:“陛下怎麼了?”
“……”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說道:“你怪朕嗎?”
我的頭又往他的那一邊偏了一下。
“你怪朕嗎?”
“……”
我想了想,說道:“陛下爲什麼這麼問?”
他用力的抓着我的手,而這個時候,司儀官還在大聲的宣讀着:“……風化之基,必資內輔人倫之本,首重坤儀……”
裴元灝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因爲朕知道,你——並不願意。”
我輕輕的笑了一下。
陽光下,這樣的笑容大概也顯得格外的坦然,甚至有些恬淡,他凝重的看着我,聽見我平靜的說道:“終於有一次,陛下願意正視我所想的了。”
“……”
“不過,你還是要冊封我?”
“因爲你知道,朕這一生所求,唯有你了。”
“……”
我安靜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去,笑了笑,然後說道:“陛下所求並非唯有我,只是眼下,陛下不願意放手罷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我這樣直言的頂撞,甚至我們兩個人的身邊,宣讀聲還回響着殿宇之間,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那你,爲什麼願意接受呢?”
我平靜的說道:“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
“……”
“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而我,偏偏比別人更適合。”
“……”
“經歷了這一場大戰,不管是中原,還是西川顏家,都不能再有更大的變動了,如果一定要通過我的冊封,來穩固朝廷和西川之間的關係,那我——可以接受。”
他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平靜的說出這些話,握着我手的那隻手更用了一點力氣。
我只覺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不斷的用力抓緊我,但是即使抓得再緊,他仍然在不斷的用力,似乎害怕一鬆手——甚至不是鬆手,我都會消失。
他沒有再說話,而我也安靜了下來。
最後,我聽見那司儀官朗聲說道:“……今進封爲皇貴妃,授璽印!”
我擡起頭來,就看見前方一個身影走過來,手中捧着紅色的托盤,上面放着一方東西,應該就是皇貴妃的印。
我伸手,輕輕的拿了起來。
就在這一瞬間,四周的禮樂一起震響,而大殿下,所有的羣臣全都跪拜在地,高呼:“恭賀皇貴妃!”
我對着下面的人,只淡淡的一笑,便毫不留戀的將那璽印放回到托盤上,轉身離開了。
這一場冊封儀式,可謂盛大。
可是,那樣繁盛的景象,幾乎舉國歡騰,聽說還減免了一年的賦稅,可是事件最中心人物的我,反倒一點波動都沒有。
我能聽到外面的人高呼的聲音,也感覺到宮中的宮女太監們喜滋滋的情緒,還有一些看不到的,比如在西川,比如在中原大地上的影響,不過到我這裡,都只是古井無波的寧靜。
等回到宜華宮,後宮的嬪妃們全都來向我請安問禮。
但是,常晴仍然沒有出現。
即使我全然不在意周遭的一切,也忍不住問了一句:“皇后娘娘呢?”
周圍的人都有些尷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實,這個問題若是從後宮來看,再簡單不過了,就是皇后娘娘不待見我,不僅今天的冊封儀式沒有出現,甚至連現在大家過來看我,她也沒有出現。
所以,大家支吾着,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但我卻微微的蹙了一下眉頭。
而正在這時,一個聲音輕聲說道:“皇貴妃,母后她只是身體不適,所以今天不能前來。”
我一聽這個聲音,頓時精神一振。
是太子念深,他來了。
坐在宜華宮中的其他的嬪妃們全都起身向他行禮,太子也對着他們一一行禮,然後,大家再分別落座。
坐下之後,一時間,氣氛又有些冷。
太子說完那句話,似乎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而其他的妃嬪,自然不能在太子到來之後,再說什麼,所以幹坐了一會兒之後,寧妃先就起身告辭,其他的那些妃嬪們也就都跟着告辭離開了。
等到只剩下我和念深兩個人的時候,他才又站起身來,走到我的面前。
“皇貴妃……”
我聽見他這樣稱呼,有些聲音,便微笑着說道:“太子殿下如果願意,還是可以叫我青姨。”
他遲疑了一下,才輕聲道:“可是,禮不可廢。”
我微笑着:“殿下也長大了。”
他輕聲道:“我,我早就長大了,是個大人了。”
“……”
“只是青姨你——”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露出了一點哽咽。
我知道,是看着我這副模樣,他有些受不了了。
太子的確如人所說,性情仁柔,這也是裴元灝之前一直不太滿意他的地方,但是自從天下重歸一統之後,這位仁柔的太子數次親巡民間,在百姓中的威望極高,甚至有人說,自當朝聖君之後,將來,還會有一位仁君出現。
這樣一來,裴元灝對他的不滿,也消失了許多。
我對着他招了招手,念深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伸手牽着他的袖子,輕輕的摸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額頭,發現這個孩子已經很高了,瘦小的身板也透出了柔韌的力道,已經不能再說是個孩子了。
我微笑着道:“果然,殿下已經長大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青姨,你不要怪母后,她之前在西安府就一直憂心忡忡,知道了青姨的事,她更是——接連哭了好幾個晚上。我想母后現在不來見你,大概也是怕彼此見了傷心。”
“……”
“青姨的身體,不能再有損耗了。”
我聽着他的話,也明白了過來。
於是微笑着說道:“其實我心裡一點都不會怪皇后娘娘,她的心性善良,又溫柔,從來都是爲大局考慮的,所以殿下不必擔心。”
他這才輕輕的鬆了口氣。
我又說道:“殿下今天剛剛回來嗎?”
“是的。”
“聽說,你又去視察黃河了?”
“是的,也順便,祭拜了吳大人。”
一聽到吳大人三個字,我的心裡也有些微微的酸澀,而念深又說道:“我還去他們府上看過,楊夫人一切都好,她的孩子也很好。她還說,等天氣好了,把孩子抱來讓皇貴妃看看。”
我微笑着:“就怕孩子長得太快,我都要等不及了。”
話音剛落,外面的珠簾被人撥動,發出了細碎的聲響。
一聽到這個時候,念深急忙回頭,跪拜下去:“兒臣拜見父皇。”
我聽見裴元灝慢慢的走進來,只低頭看了他一眼,便說道:“你來看你青姨啊?”
“是。”
“好了,你青姨身體不好,不要讓她太勞神,你回去吧。”
“是。”
念深也不敢多話,起身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我靜靜的聽着珠簾晃動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裡還夾雜着他的腳步聲,顯得很輕,好像生怕驚動了什麼。
我擡起頭來望着他。
他也低頭看着我,輕聲說道:“你的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累了?”
“……”
“去休息一下。”
說完,便伸手過來牽起了我的手。
“……”
我沉默一下,也並沒有拒絕,被他牽着站起身來,繞過那張椅子,慢慢的走到內室去,他帶着我坐到了牀邊,而自己卻沒有坐下,只是蹲下身來,認真的看着我。
他伸手捋了一下從我耳畔垂下來的一縷長髮,仔細看時,幾乎已經全白了。
他輕聲說道:“是不是很累?”
我說道:“有一點。”
“那就休息吧。”
“……”
“朕在這裡守着你。”
“……”
“你放心,朕——”
“陛下,”我打斷了他的話,安靜的望向他,說道:“我有一件事,想要跟陛下說。”
他沉默了一下,說道:“一定要現在說嗎?”
我笑了笑:“我怕再晚一些,就來不及了。”
“……”
他又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你說,可是答不答應,是朕的事。”
我又笑了笑。
看來,他已經猜到,我要說的,是他不願意聽的話了。
我平靜的說道:“這個皇貴妃,我已經做了,西川和中原的聯繫,我也已經做到了。”
“……”
“到了明天,我想要離開。”
他的呼吸一窒。
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他的氣息沉重,帶着一點說不出的壓抑感,說道:“你要離開?”
“對。”
“你要去做什麼?”
我想了想,說道:“我什麼也不會做,也做不了。”
“……”
“我只是想要離開。”
“既然什麼都不會做,也做不了,爲什麼還要離開?”
“爲什麼?”我歪着頭望着他:“難道陛下不知道爲什麼嗎?”
“……”他的喉嚨咯咯作響,那雙手放在了我的膝蓋上,掌心滾燙的溫度幾乎是頃刻間就從透過衣衫,染到了我的身上,他說道:“劉輕寒已經走了!”
我的呼吸也微微的窒了一下。
儘管臉上還帶着笑容,但我當然知道,有的時候,笑並不比哭,更好受。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當然知道,這個消息是陛下親口告訴我的。”
“……”
“那你爲什麼還要走?!”
“我走,不是爲了他。”
“……”
“我走,是爲了我自己。”
“……”
“陛下,我這半生,都被困着,不是在紅牆內,就是在你們兄弟幾個的身邊,如今,一切都已經大定,我的責任,也已經完成了。”
“……”
“我想要做一件我自己想做的事。”
“……”
“我想要離開這裡,我想要自由。”
“……”
“請陛下恩准。”
他一直沒有說話,只這麼望着我,喉嚨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梗住了,發出了難耐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他啞聲說道:“若朕,不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