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船頭,眼看着船身入水激起巨大的浪花,到江風捲着水的溼氣和腥氣迎面吹來,很快便將我的臉頰和髮髻都染得溼漉漉的。
這樣生冷的溫度,也讓我幾乎發熱的身體和思緒涼了下來。
一直懷抱着我的裴元修感覺到我哆嗦了一下,低頭看着我,柔聲道:“怎麼了?是不是冷?我們還是回船艙去吧,別站在這裡吹風了。”
我搖搖頭,伸手抓着他的衣袖:“元修……”
“嗯?”
“這艘船,讓他們全力前進。”
裴元修愣了一下:“什麼?”
“能開多快就開多快,儘量快,越快越好!”
裴元修看着我,突然道:“你是想——”
我點了點頭。
“昨天晚上離兒還在府裡,他們最多也是半夜才把離兒抓走的,要出府,上船,不管怎麼樣也需要一點時間。而且——現在九江那邊不太平,他們來去肯定都是走水路,我們全力行船,說不定可以追上他們的!”
裴元修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點頭道:“好,我立刻吩咐下去。”
說完,他一揮手,站在甲板兩邊的侍從立刻上前來,裴元修道:“傳令下去,讓船工全力行船。”
“是。”
那些人領命下去了,不一會兒,就感覺到船身一震,速度明顯的加快了,迎面撲來的風越發凜冽。他回過頭來,看見我站在船頭,一隻手用力的抓着扶手,眼角微微有些發紅,幾乎瞪着前面煙波浩渺的江面。這一刻,我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生一對翅膀,能乘風破浪,去到我女兒的身邊!
我不要失去她,我不可以失去她!
他走到我身邊,伸手將我攬進懷裡,原本在江風中已經有些發涼的身子被抱進他溫暖的懷抱中,一時間讓我有些怔忪,他低頭看着我,柔聲道:“不要急,不管追不追得上,我都會把離兒帶回來。”
“……”看着他溫柔的眼睛,我輕輕的點點頭:“嗯。”
接下來的時間,時光飛逝,如同行船時看到的兩邊巍巍青山,在不停的被我們拋到身後。
但每天,我都會站在船頭,看着這樣的風景。
而這個時候,裴元修都會站在我身後,也不說什麼,只默默的陪着我,有的時候我站一天,他也陪着我站一天,直到日落西山,天邊火紅的雲霞和被夕照染紅的江面融爲一體,彷彿腳下就是一片火海,而我,恍惚的彷彿就身在火焰中。
這個時候,他就會輕輕撫上我的肩膀,柔聲說:“回去休息了吧。”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前面。
蒼茫的水域中,仍然只有夕陽斜照映出的一片燦爛霞光,已經快一個月了,我們這樣全力行船,卻還是沒有追上。而依照我的記憶,應該很快就要進入西川境內了。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皺緊了眉頭。
雖然我也知道,如果顏輕塵擄走了離兒,必然會用最快的速度將她帶回到西川,我們即使這麼努力,也未必真的能追上,可知道是一回事,面對這樣無力的現實,又是另一回事。
感覺到我的頹廢,裴元修雙手扶着我的肩膀,柔聲道:“你不要太折磨自己。現在追不上就追不上吧,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會把離兒帶回去,這也只是遲早的事。”
我看着他,也沒說什麼,只覺得心裡壓着的那塊石頭越發沉了。
半晌,才輕輕的點了點頭。
回到船艙裡,飯菜已經準備好了,而且還很精緻。只是我現在也沒有什麼心情,只簡單地拿湯泡飯吃了半碗,在裴元修的勸說下,又勉強吃了一個點心,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只有兩旁的高山在陰暗的天色下顯出一些模糊的輪廓來,其他的就什麼都看不到了,我也只能回到艙房裡去休息了。
周圍十分安靜,只能聽到外面潺潺的水聲。
我靠坐在牀邊,望着外面的漆黑夜色,聽着湍急的流水聲,這時,裴元修推門走了進來,和往常一樣,端着一碗溫熱的湯羹。
“你今天吃得太少了,喝點湯,免得晚上會餓。”
這些日子,他每天都是如此,親自端過來的湯羹也讓我無法拒絕,只能順從的接過來喝了下去。等到侍女進來收拾了碗碟,又各自洗漱之後,便上牀休息了。
剛剛躺下,就感覺身後一陣溫熱貼了上來。
和每天夜裡一樣,他都會擁上來抱着我。
自從離兒失蹤之後,我和他晚上雖然也同榻而眠,但再也沒有過牀笫之事,他也知道我沒有那樣的心情,所以只是抱着我入睡。每天晚上,都能感覺到他的胸膛緊貼着後背,那陣陣有力的心跳多少能平復我紊亂的心緒,在他的呼吸中慢慢的閉上眼睛。
這天早上,我還陷在混亂的夢境中,突然,一陣遠處傳來的巨響將我驚醒。
我驀地睜開眼睛,還不甚清醒,那響聲卻是經久不斷,雖然不是震耳欲聾,卻有一種沉悶的彷彿從雲層深處傳來的感覺,震得山河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又迷茫了一會兒,我才隱隱感覺到,不是山河大地在顫抖。
而是船,是我身下的船在顫抖。
就在我還有些懵懂的時候,艙門被打開了,裴元修從外面走了進來,一看到我坐在被子裡,立刻走過來:“你醒了。”
“嗯。”我點點頭,感覺到他身上還帶着一些水汽,似乎是剛剛從甲板上回來,便問道:“是什麼聲音?打雷了嗎?”
“不是打雷,天氣很好。”
“那——”
“是三江大壩,在泄洪。”
“泄洪?”
我曾經聽說過,因爲西川常年缺水,所以朝廷出資在長江流經西川下游的最險的三江交匯處修築了這樣一個空前浩大的工程,以作蓄水專用。雖然不明白,爲什麼朝廷要出資修築一個對蜀地有利的大壩,但這個大壩出現之後,的確大大的緩解了蜀地的旱情。
而每一年年初,三江大壩也會有幾次泄洪,釋放多餘的蓄水,以迎接即將到來的雨季,和遠處冰川融雪而上漲的水位。
原來,今天是泄洪的日子。
我急忙起身,簡單的梳洗了一番,便走出了艙門。
還沒走到甲板,就已經感覺到一陣急風吹了進來,我的衣裳都被吹得飛揚了起來,而那巨響也越來越清晰,彷彿春天的陣陣悶雷,震得人身心都有些發顫。
我走上了甲板。
立刻,一陣凌冽的風吹了過來,風中帶着細小的水珠,很快便將我的臉頰和額發染得溼漉漉的,我這纔看到,船已經轉道進入了一條不甚寬廣的河道,眼前豎起的巍峨高山遮住了之前的寬闊視野,已經看不見三江大壩的雄姿了,我急忙走到船尾,翹首以望,只能隱隱聽到那仿若龍吟虎嘯的巨響,和騰起瀰漫了半天的水霧。
晨光正好,照耀在山川的那一頭,映出了一道巨大的七色彩虹,橫跨在天空。
我擡起頭,看着那巨大的彩虹,感覺到空氣裡生冷的水氣,深深的吸了口氣。
裴元修一直站在我身後,這個時候才走上來:“你想看三江大壩?”
“嗯。”
“爲什麼?不過是個堤壩而已啊。”
“……”
我扶着扶手,靜靜的看着,隨着船身的轉移,眼前高聳的山谷慢慢的取代了視線中的水波盪漾,我這才轉過身,看見他還陪着我看着眼前的景緻,淡淡一笑:“也沒什麼,只是想看看風景罷了。”
他看了我一眼。
這時,我又朝前面走去,看着眼前這條河道,不太寬廣,而且水勢也顯得很平緩,周圍出現了很多不大的漁船,顯然已經是民用的河道了。兩邊的峽谷後面,能隱隱看到炊煙升起,也能聽到帶着特殊韻味的號子。
而我也輕輕的嘆了口氣。
終究,沒能追上。
這裡,已經是蜀地的範圍了。
看來是怎麼也避免不了,和他一晤。
裴元修一直陪着我,這個時候看到我的眼神暗了下去,便柔聲道:“你也不要擔心,我在。”
“……”
“再行一段時間的船,我們就要上岸走陸路了。先回去吃點東西吧。”
“……”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跟着他進了艙房。
這是我們在船上的最後一餐了,菜餚還是和之前一樣精緻,色香味俱全,他還有心,特地讓人做了一些辛辣的小涼菜,若是平時我必然會食指大動,但現在我實在沒有什麼胃口,裴元修苦勸了半天,我勉強喝了半碗雞絲粥,吃了點小菜便罷了。
剛剛放下碗筷,就聽到外面傳來的吆喝聲,行船放緩了不少,但船身卻震得有些厲害,隨着外面喧鬧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船身猛的一震。
我坐在椅子上,也險險一個趔趄,裴元修幾乎是立刻伸手將我攬在了懷裡。
不一會兒,外面走進來兩個侍從,半跪在門口:“公子,夫人,我們到港了。”
我還陷在裴元修的懷裡,擡起頭,他也正好低下頭來看着我,目光一交,感覺到他的呼吸也沉了一下。
西川,我們到了!
這片已經闊別了十幾年的土地,我終究,又要再次踏上。
一時間,百感雜陳,只覺得舌尖一片苦澀的滋味,讓我忍不住微微的蹙起了眉心。
裴元修牽着我的手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