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等閒變卻故人心
人生,既漫長又短暫。
母親在世時,她總覺得還有來日方長,還有歲歲年年。
怎麼也不會料到,她們母女之間今生的緣分也不過短短三載春秋。
張母怔愣過後,艙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循聲看去,正好看到從外面回來的夫君張父,連忙忘了回答女兒方纔的話,起身去迎。
“在外面待久了,老爺冷了吧?”
張父接過妻子端來的熱茶,暖在掌心邁着方步徐步而來,瞧見獨女張氏依在窗邊望景,溫和一笑:“芙清今日怎如此安靜?”
“她呀,知道這回要上京了,提前學習如何做一個大家閨秀了。”張母笑吟吟調侃道。
張氏回頭打量他們夫妻二人,眼底深處哀涼難暖。
她曾以爲他們少小夫妻恩義長,可惜人心最易變。
如花美眷迷人眼,又有幾多良人不忘舊日初心。
張氏只看了幾眼,便又將目光調向窗外波瀾輕漾的江面,耳邊是老生常談無數次的夢境,父母之間未上京之前的恩愛,後來回伯遠侯府能讓她憶起的畫面也不多了。
母親過世後,不知是不是思念過多,早些年她常常夢迴這條船上,也曾在努力在夢境中嘗試告訴母親,不要去京城。
那裡紅瓦高牆下,沒有任何夫妻恩義,有的只是無法掙脫的深宅規矩,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眼淚和失望。
商人子女,像一個原罪被對權貴生活毫無所知的張母帶進了侯府。
男人落寞時的溫情和慰藉,像曇花一樣,在張母的心裡開了一輩子,直到死時,才終於放下執念嘆出一口氣。
冰涼枯瘦的手,毫無力氣地抓着女兒的手。
“多想芙清你能遇到一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臨終遺言,寄託一個母親最深的祝福。
可惜。
她一個沒有親孃護着的孩子,不配擁有那樣珍貴的東西。
最惦記她過的好不好的那個人,永遠也不在了。
變成藍色蝴蝶的塗嫿,停在窗戶上,看着張氏在她自己的夢境裡平靜地無聲落淚。
身旁,張父正同張母暢談回侯府之後的美好生活,言談之間,眉目含笑。
塗嫿看着張氏,不知爲何,心裡也有些難過。
蔥白纖細的手指輕輕伸到她面前,“你這隻小蝴蝶哪裡來的?以前夢裡都沒見過。”張氏嘀咕着,一臉好奇,“難道這次夢境不一樣。”
塗嫿擡眼,看見張氏含淚的雙眼,盈着淡淡的笑意。
一股酸楚從塗嫿心底蔓上來。
周圍的世界越來越冷了!
塗嫿翅膀還沒抖兩下,幾片冰涼的雪花落在身上,翅膀上一個激靈抖了兩下,仰頭向上看。
下雪了?
再低頭,眼前的夢境又變了。
雪天飄絨,滿地落白。
她看見身量略長的少女衣着單薄跪在三層石階前,不停地朝着緊閉的房門磕頭哀求。
“母親病情危急,求父親開恩,準芙清去外面請大夫診治!”
紛紛白雪落在張氏單薄的身上,塗嫿先前看見的那張圓潤紅光的鵝蛋臉,此刻依然瘦削的可怕。
好冷!
塗嫿在張氏夢中被凍的哆哆嗦嗦,抽出另一張摔摔卡扔向地面……
白霧升起。一隻體毛綿厚的雪狐從裡面躍出,搖着蓬鬆的尾巴走到離張氏不遠的地方趴下。
這應該是張氏回到侯府幾年後吧,塗嫿心想。
沿河邊那個着急等燒餅的少女,一眨眼成了忍着屈辱跪地求父救母的妙齡女子。
有狐毛護身,塗嫿終於久違地感受到了一點溫暖。
冬日落雪,本就冷。
張氏的意識領域又冰寒,迭了雙重降溫效果的塗嫿,望着石階上緊閉許久的大門,又轉頭看向不停磕頭求情的張氏。
額頭、雙膝、手肘處,皆有鮮紅顏色滲出,在這漫天雪白之中異常刺眼
少女的聲音哽咽、沙啞,塗嫿聽不下去了。
雪地上,漸漸留下一排爪印。
張氏叩頭半天淚已幹,忽然感到身上一陣溫暖將她包裹。
她驚訝地擡起身子,發現一隻成年漂亮的雪狐正從後面抱住她。
雪狐身上的長毛帶來久違的暖意,爲她擋住這冰天雪地裡的寒冷。
少女身子僵住半晌,塗嫿終於感到一雙纖細的手臂怯生生地伸到她身上,將她樓在懷裡。
漂亮的狐狸毛被眼淚沾溼。
塗嫿窩在張氏的妙齡時期,安安靜靜地陪着此時身心俱疲的張芙清。
一人一狐,在雪地裡相依相偎。
不知過了多久,塗嫿終於感覺到張氏冰涼的雙手好像回暖了。
房門裡忽然傳出一道沉冷的男聲:
“她既然不想活!那就去死!你也滾出去!”
塗嫿“皺”了下狐眉,在張氏的懷裡扭頭回看,發現少女眼底裡的光,異常平靜,烏黑幽暗。
在夢中微微“醒”神的張氏,剛辨認清楚這一次夢境,懷裡竟然多出一隻漂亮的雪狐,正詫異間耳聽到頭頂落下的熟悉的咒罵聲。
面無表情地活動了一下跪的僵硬的雙腿,撐着冰涼的雪地站起身,一言不發轉身往外走。
毫無一絲凝滯的流暢動作,不知張氏在夢中做過多少次,可這一次,她走出七八步,忽然停住腳步。
虛弱的柔美臉龐上,浮起一絲茫然之色。
塗嫿在她面前用力地抖掉身上的落雪,晃動蓬鬆尾巴跟過去。
張氏臉上閃過一道訝異,但又分不清這奇異的念頭從哪裡來的,她看着雪狐,雪狐陪着她,一起回到伯遠侯府冰冷的偏遠小院。
少女單薄的身子,搖搖晃晃走進房間。
塗嫿抖落一路走來落在身上的雪花,在小院廊下蹲着,身後是母女此生最後一面。
母親的叮嚀聲,像初生懵懂時牀邊的搖籃曲。
張氏低低的啜泣聲,漸漸傳出來。
每一聲都壓抑的讓人心緒難平,無言的啜泣聲,哪怕是數次回到這夢裡的張氏,也剋制不住。
塗嫿實在不知這個時候,如何進去安慰人。
系統一直提醒她,夢境中改變不了什麼,都是假的,不過是一場虛空幻境。
“假的,都讓人這麼難受。”
她一雙烏黑的狐言凝望天上飄個不停的白雪。
伸出舌頭接了幾片冰涼的雪花,忍不住罵道:
“這天,真TM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