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行動快於大腦。
長劍刺穿大腿那一秒,腦中只剩後悔。
倒不是說她吝嗇這一劍,而是她後知後覺想起來一件很要命的事情——三歲善念下號之前,有沒有順手將切斷的聯繫續上啊?
要是沒續上,自己這一劍下去,不僅不能讓祈善心安,還會給他暴擊,徹底坐實自己已不再信任對方的事實。這該怎麼解釋?
屆時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楚了!
萬幸,三歲善念總算做了一件還算靠譜的事情,沈棠最擔心的狗血畫面並未發生。
隨着她一劍洞穿大腿,祈善猝不及防就被劇痛襲擊,五官扭曲一瞬。他低下頭,看到溫熱鮮血淙淙淌出,順着右腿打溼褲腿,沾上衣襬。血流如注,又順着腿緩緩下流。
沈棠看到這一幕徹底安心了。
她衝着臉色黑沉的祈善露出八顆牙齒。邀功一般道:“元良,你看,我沒有撒謊騙你吧?你冷靜冷靜,我可以慢慢解釋。”
“我真沒有不信任你!”
“我最相信你了!”
“剛纔那些真是另一道意志控制我的身體,一切行爲都不是我自願的!我也很生氣罵她了,但她跑得飛快,死孩子害我啊!”
切斷聯繫的是三歲善念。
一切事情都是這個死孩子做的!
說起來,元良似乎只知道有三歲善念的存在,卻不知道這個死孩子能幹什麼。沈棠忘了自己大腿還插着劍,習慣性想大步流星湊上前,剛一動彈,傷口噴出的血更多了。
褚傑被沈棠冷不丁捅自己一劍的操作徹底震撼到了,甚至驚得忘了出手阻攔她自殘——這麼多年,主上還是能給他新驚喜!
連雲達都沒能在她身上捅出窟窿眼。
她反手就給她自己一擊重創。
即墨秋情緒倒是穩定許多,他眼瞼微垂,視線落在沈棠的大腿,輕聲說道:“解釋的事情,沈君可以慢慢跟祈中書說。只是您這一劍正中要害,是不是先止血比較好?”
沈君自傷,祈中書就獲得一樣的傷勢。
不難猜出二人身上有某種緊密羈絆,但——沈君是武膽武者,祈中書是文心文士,二者體格素質天差地別。同樣傷勢,沈君不會有大事,但祈中書就可能失血過多沒了。
沈棠:“……”
出手習慣了,這一劍正中大動脈。
祈善白得沒了血色。深吸一口氣,壓下失血的不適,無奈道:“主上先止血吧。”
儘管文心文士的身體素質不如武膽武者,但也遠勝普通人,運轉文氣凝聚在傷口附近也能起到止血和加速傷勢癒合的效果。他虛弱道:“主上願意解釋,善自然會聽。”
得到這句回覆,沈棠才嗷嗷叫着醫士。
即墨秋自告奮勇道:“沈君,若是信得過,我族族內也有一些療傷手段能應急。”
沈棠道:“快,給元良用上。”
祈善可是個脆皮。
杏林醫士就在前線,趕來很快。
爲了輔助杏林醫士修煉,也爲了讓醫療資源能惠及全國各地,但凡是加入醫署的杏林醫士都會定期在各地輪值出診,由轄區折衝府負責保護。各地區官署還會向外界公佈出診的杏林醫士信息,若有庶民患上普通醫師無法解決的頑疾怪症,可以趁着他們出診機會來求醫。除了一部分面向民間的,剩下的杏林醫士還需在軍中輪值,以邊軍爲主。
要隘這邊至少有兩名杏林醫士常駐。
其中一名杏林醫士趕來之時,二人的血已經止住。祈善的傷口表面上看着還有些嚇人,但已經不致命,恢復得當連一道傷疤都不會留下來。聽到是即墨秋以蠱蟲治癒,她的眼睛都亮了好幾度。奈何不是請教的好時機,在場傷員除了祈善還有國主和公西仇。
清理傷口穢物,輔助言靈施針。
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十幾息過後,只剩一道淺粉色疤痕。
公西仇抓握兩下,看着手臂上的傷痕沒什麼異樣,這纔將脫下的袖子套回去,合攏整理衣襟,稱讚道:“女君醫術高超,這種手段比族中大祭司養的蠱蟲還要好使了。”
那名杏林醫士笑道:“將軍過譽。”
沈棠療傷都不忘記國主職責。
“醫師這些年過得可好?”
女醫羣體稀少,即便有女醫,大多也是攻克婦人小兒病症。這種女醫經手的病患少,修行晉升尤爲困難,因此初期一批杏林醫士多以男醫爲主。沈棠記得董道提過眼前這名杏林醫士,她還是少數內外同修的女醫。
不論是醫術還是醫德,都稱得上上佳!
沈棠作爲女性,有些傷口位置不能大大咧咧暴露人前,跟杏林醫士單獨到一間屋子療傷:“此地無外人,邊境苦寒,若醫師有受委屈,儘管告訴我,我替你主持公道。”
“有主上照拂,再好不過了。”
她在接受康國招攬後,常駐軍中,閒暇無事也會去民間出診,修行順利,生活上也沒什麼拮据困窘的地方。在這裡,不曾有人鄙夷她的性別,不會有人質疑她的醫術,她每次出診都有專人保護左右,不用惴惴不安擔心他人覬覦自身。此地沒她認識的故人,自然也沒人會抓着她的過去加以攻訐嘲弄。
跟以前那些苦得看不到希望的黑暗日子比起來,如今的生活已經稱得上美滿幸福。若說有什麼遺憾——
約莫是戰火又燃起來了。
沈棠又跟她閒聊兩句。
關心她的日常生活,經濟情況,家屬情況……杏林醫士都一一回答。她如今是孤孑一人,無父無母,以前有過丈夫和孩子,但他們都亡於戰火,死於敵人亂刀之下,被餓到眼睛發綠的亂軍充作了軍糧。她孤身一人流浪至此,目前收養了幾個有資質的徒弟。
能專心自己熱愛的職業,閒暇時候帶帶徒弟,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感覺滿足。
只是——
說起徒弟的時候,她面色略遲疑。
沈棠理好衣襟:“怎麼了?”
女醫坦白道:“幾個徒弟裡面,有三個是北漠出身的遺孤,身世怪可憐的。她們父母所在的部落出了瘟疫,部落子民死了大半。臣行醫至附近,聽聞此事便去瞧了瞧,將她們三姐妹帶了回來。此事也有上報……”
那時候康國和北漠關係還融洽。
兩地邊關子民常在駝城交流。
她也常去關外給經濟不富裕的北漠部落出診,不過出於謹慎並未泄露自己杏林醫士的身份,而是尋常醫者。如今局勢緊張,三姐妹的身份就有些尷尬,擔心不會被接納。
沈棠道:“孩子多大了?”
“一個七歲,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她特地補充了一句,“兩年前帶回來的。”
沈棠點頭:“稚兒無辜,養着吧。”
正如她此前跟雲達說過的——動物纔講究血統,人更講究認同。北漠遲早會納入她的版圖,只要這三個孩子認同沒問題,沈棠如何容不得?醫師這般謹慎忐忑也超出預期。
自己像是三個孩子都容不下的暴君?
殊不知,女醫也有自己的擔心。
“……主上有所不知,北漠那邊……”
沈棠好奇:“北漠那邊?”
女醫道:“聽駝城回來的人說,北漠那邊有好些部落殺人明志,殺的都是嫁入北漠的康國女子以及她們這幾年誕育的孩子。”
沈棠眸色凌厲:“當真?”
女醫點頭:“一切屬實!”
北漠那邊採取這些行動和態度,一旦廣爲人知,勢必在民間掀起一場風浪。坤州與北漠接壤,兩地民間交往始終沒有斷過。多年下來,坤州境內也有不少北漠血統庶民。
這股風浪掀起,他們最先被牴觸。
沈棠沉吟了會兒:“北漠各族多未開化,愚昧無知,這般狹隘,沒什麼格局可言。康國跟他們怎麼會一樣?此事我記下了。”
女醫放心下來。
儘管眼前的國主年歲不大,還不及自己一半,但行爲處事卻有種令人信服的魅力。
算上祈善這個遭受無妄之災的傷員,三人傷勢基本無礙。女醫告退去軍營轉一圈——昨晚有幾十個比較倒黴的守兵受了輕傷,還有幾個受了嚴重凍傷,這會兒躺着起不來。
沈棠揉了揉眉心,準確去找祈善。
打開門,人就在門外。
二人就隔着一道門。
沈棠清了清嗓子。
“元良,我正要找你呢,先進來說話。”
經過昨晚那一遭,二人氣氛不見往日的融洽,反而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尷尬和隔閡。
人長了一張嘴就是用來說的。
人與人交流信息才能減少不必要的誤會:“……昨晚那個是我的善念,你也知道她的存在。她的實力比我強,但強不了多少!”
沈棠用手指比劃這個“多少”是多少。
就一點兒!
祈善看着她不說話,沈棠如坐鍼氈,癟嘴承認:“……好吧,是比我強了很多,但我遲早會勝過她的。她還能斬斷你的文士之道與我之間的聯繫,可我敢對你發誓,我不知道這個辦法,我也做不到這點,就算能做到也不會做。假如我能做到,我就算要用它,也一定是在我要死的時候。那時候被斬斷的,絕對不只是你,還有無晦和圖南他們。”
“我的性命,我自會負責!”
“元良,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人能比你、比你們更珍貴。於公,我是君,你是臣,但於私,我們的關係不止如此。時間將會證明,我對你的信任不止存在於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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