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你……”
沈棠仔細辨認柳觀的面容。
“沈國主好記性,在下柳觀,字元遊。”
“好!好得很!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看樣子是我兇名還不夠讓人聞風喪膽,亦或者是這些年修身養性讓人忘了手段!”沈棠笑容未改,卻明顯多了幾分瘮人殺意。
柳觀脣角揚起譏嘲。
她被迫從下往上仰望沈棠,但眼角眉梢的桀驁卻彷彿她纔是居高臨下的人:“見見沈國主,這有何不敢的?倘若天命在吾,柳某還能看到作爲階下囚的沈國主。奈何兵家勝負從來殘酷,柳某隻恨自己無能,註定抱憾。”
不僅不怕見沈棠,還迫切希望能見到。
只可惜,眼下的身份不是她所盼的。
柳觀大放厥詞還未激怒沈棠,反倒先嚇住了圖德哥——親衛忠心耿耿護送他出逃,還以爲終於逃出生天,孰料遠處突然殺出幾支兵馬,將他們團團包圍,親衛盡數戰死。
圖德哥看到了髮色灰白的文士。
褚曜上下打量圖德哥,擡手一揮。
幾個士兵撲上來將圖德哥五花大綁,繩子另一端落褚曜手中。褚曜騎着高頭大馬,圖德哥被雙手捆縛身後踉蹌跟隨,康國士兵冷眼看着。從頭到尾無人出聲,但圖德哥卻有種被無數眼神安靜凌遲錯覺。他知道褚曜這是在羞辱自己,心中恨得想要咬碎牙齒。
即將回到戰場的時候,褚曜開口了。
【某種程度來說,你也挺像你父親的。】
圖德哥雙腳被磨得鮮血淋漓。
聽到這話猛地擡頭:【你——】
一團繩子迎面砸中他的臉。
褚曜遺憾搖頭:【牽繩巡遊,父子同受。這麼多年了,愣是半點兒長進也沒有。】
西北諸國跟北漠仇恨很深。
那一場初期打得不順利,西北諸國失利。
北漠爲昭示自身實力,也爲了羞辱西北諸國,想出許多千奇百怪的“娛樂手段”,包括但不限於賽馬——具體做法就是將俘虜全部脫光,五花大綁,牽着繩子賽馬。一開始只是慢行,之後被激發出勝負欲,逐漸提速。
一場賽馬結束,俘虜被拖得只剩白骨。
西北諸國大勝後,也舉辦了類似的活動慶祝勝利,同時震懾北漠各部落!不過被牽繩的人不侷限於被俘虜的北漠士兵,還有前來投降的各部落代表,覺得受辱也可拒絕。
拒絕,西北諸國就繼續打、繼續殺。
結果是北漠並未拒絕。
因爲雙方數百年拉鋸戰下來,早就清楚彼此尿性,每次北漠派出來的使者多是表面光鮮的棄子,專程推出來的替死鬼,讓西北諸國泄憤用的。若是他們被賽馬拖行搞死,也無人替他們出頭。褚曜作爲功臣也受邀參加,手裡也被塞了一個精心挑選的青年代表。
褚曜對這種野蠻活動頗有微詞,卻被瞭解他的朋友攔下:【老夫知你看不慣這些,但無晦啊,你要知道有些痛苦唯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才能真正讓敵人感同身受!】
慶功宴這種場合還是別掃興了。
褚曜被人半推着下場賽一場。
西北諸國的武將還算剋制,只是將人拖了個血肉模糊,給人留了一條命,唯有褚曜慢悠悠地御馬慢行。其他人都敞開衣襟拼酒了,褚曜這邊剛過半圈,衆人皆鼓掌起鬨。
【哈哈哈,要說損還是文人花樣多。】
【無晦這般牽着人走,鈍刀磨肉!若被牽行的人是老夫,老夫早就羞憤自盡了。】
【因爲你這老貨要臉皮,人家不要的。】
面對起鬨,褚曜並不解釋。
少時與如今做同一件事,褚曜有了不同感受。他讓士兵押着圖德哥見主上,圖德哥仍沉浸於褚曜那番話帶來的震驚,直到柳觀正面挑釁沈棠纔回過神,他嚇得面無人色。
呵斥道:“元遊!”
柳觀這會兒是徹底不鳥圖德哥。
圖德哥性格貪生怕死,未必不能保住命,但她被沈棠認出的一瞬,她就活不了了。
沈棠:“鄭休癡是你殺的?”
這個鄭休癡便是察院的監察御史鄭愚。
柳觀故作記性不好:“鄭休癡?沈國主是說那個挺能逃,嘴巴還很嚴的監察御史?記得他什麼都好,唯獨運氣不太好。倘若不是他知道太多,柳某還真是捨不得殺他。”
正要掀開布簾的祈善猛擡頭。
“你殺的鄭休癡?”
柳觀笑着痛快承認,笑容燦爛到眼角泛起喜悅淚花:“是,可惜中途出了個不爭氣的叛徒。若非她礙事,柳某真期待沈國主親臨金慄郡調查線索,循着所謂的蛛絲馬跡挖墳,結果將自家監察御史屍體挖出來的場景。哈哈哈哈哈——您的臉色想必會十分精彩!”
新仇舊恨交加,祈善先受不住柳觀挑釁,刷得抽出腰間佩劍,劍鋒抵着柳觀的眉心,隨時都能將劍鋒貫穿她大腦:“你倒是不怕死啊!殺不得圖德哥,還殺不了你?”
圖德哥願意投降還真不好明面上殺了。
但柳觀只是僚屬,更別說她還狂妄挑釁,手中沾了鄭休癡的命,一口氣得罪了沈棠祈善和顧池三人。柳觀卻只是看着劍鋒發笑,緩慢站起身,劍鋒從對着眉心到抵着她喉嚨。
一步一步走向祈善。
祈善握劍很穩,沒有挪開的意思。
柳觀步伐堅定也沒吃痛避開的意向。
削鐵如泥的劍鋒噗得沒入喉嚨,鮮血順着傷口緩緩淌出,沿着脖頸沒入髒污衣領。
她腳步不停,又往前走了兩步。
噗,劍鋒徑直從後頸穿出。
一滴滴血從劍尖滴落,濺起灰塵。
圖德哥這才反應過來想撲過去將柳觀拉開,剛有動作就被士兵強行壓住。圖德哥無力捶打地面,雙目猩紅一片。柳觀聽到動靜卻沒送去半個眼神,只是咬牙忍痛向後仰。
脖頸終於脫離劍身。
柳觀用雙手死死捂住鮮血不斷的脖子。文心文士體質異於常人,即使被人穿喉也不會立刻死去,她衝沈棠勾脣,斷斷續續,十分吃力才說完一句:“沈國主大度,觀多謝。”
被俘虜的女性會遭遇什麼下場,她見得太多!而她柳觀雖生於泥沼,更恨泥沼,更不會允許自己跌入比泥沼還髒污的地方。
哪怕她輸得心不服口也不服,卻也清楚成王敗寇!結局不是她能左右的!既然無法選擇由何人所生、生於何地、長於何處,至少能選擇何人所殺、死於何地、眠與何處。
祈善被柳觀氣得發抖。
不要以爲他猜不出柳觀爲何自盡!臨死還要黑一把康國,當真是執迷不悟。他恨不得將人從地上拎起來,甚至連那句“杏林醫士,治她”的話都想說出來。死,哪這麼容易?
怒火歸怒火。
祈善理智還是在的。
他黑着臉看着柳觀身下鮮血匯聚成血泊。
生機隨着時間在緩慢流逝。
即墨秋見沈棠表情有些臭臭的,貼心道:“沈國主,需不需要救治她?只要殿下開口,不管她怎麼尋死,都能保證死不了。”
公西一族大祭司有的是特殊手段。
還不待沈棠開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柳觀卻迴光返照般,雙眸迸發憎恨兇光。體內殘留的文氣直衝天靈蓋,鮮血從七竅涌出。頭顱無力低垂,再無聲息。即墨秋怔愣看着柳觀,侷促尷尬道:“請殿下饒恕狂言之過。”
這種,他真救不活了。
柳觀也是狠人,她直接催動文氣狂暴、絞殺大腦,天靈蓋下的腦組織碎得透透的。
沈棠這邊動了動嘴。
額頭青筋不受控制狂跳,靠着理智壓下了暴怒的感情:“將她屍體拖下去燒了,骨灰全部留着,回頭送給鄭卿的親人處置。”
自己也沒虐殺人的癖好。
她是不準備讓柳觀活下去,打算將人殺了,但沈棠頂多給柳觀送白綾、毒藥、匕首和佩劍,充滿人文關懷的自盡四件套,看柳觀更喜歡哪一種。至於柳觀自己腦補的虐待女俘虜,騎木驢遊街、裸身鞭打、送妓營……她打仗這麼多年也沒幹過,屬實是栽贓陷害!
柳觀一死,沈棠連處置圖德哥的興致都沒了,因爲圖德哥會滑跪,渾身上下沒哪裡是硬的,包括這嘴。指望他寧死不從給沈棠送把柄,方便派發自盡四件套,不可能的。
“關押起來,盯緊!”圖德哥這事兒方便大做文章。
讓僚屬僞裝替自己衝鋒陷陣,送北漠精銳去送死,自己卻在親衛護送下,妄圖趁亂逃出生天,這樣的騷操作傳揚出去足夠北漠各部人心渙散——圖德哥可是北漠的實權人物,實際上的大王,而北漠名義上的王,圖德哥的爹,早早就被圖德哥這個大孝子想辦法架空。這些年大孝子還一個勁兒往親爹身邊送女人,讓親爹沉迷酒色,不關心政事。
康國和北漠開戰,御駕親征都不敢。
圖德哥也不允許對方這麼做。
因爲圖德哥一開始對這一仗很有信心,若親爹御駕親征打贏了康國,皆是北漠民心盡歸於王,武將兵權也會被親爹趁機收在掌心。說不定一扭頭就是大義滅親,手刃親子了。
因此——
對於康國,抓住圖德哥的分量甚至比抓住北漠大王還重,屠榮的狂喜也因此而來,只可惜他抓錯了人,抓住了柳觀僞裝的西貝貨,真正的大魚被老謀深算的老師逮住了。
他的臉耷拉得比驢還長。
林風拍拍師兄的肩膀:“來日方長。”
只要活得夠久,還愁沒有軍功?
屠榮表示自己沒被安慰到,沮喪:“師妹妹,你這是飽娘子不知餓漢子飢啊……”
林風十一二歲就被帶上戰場,自己十五六歲還在押送糧草,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修爲也不錯,本以爲能大展拳腳,誰知空歡喜。
林風無奈道:“下次我罩你。”
自家這個師兄說起來也確實可憐。
屠榮瞬間心花怒放,若非場合不對,高低要抱林風大腿喊句“師妹妹千秋萬歲”。
家人們,誰懂啊?
在康國內部瘋狂卷軍功的當下,師妹妹願意帶着自己共享軍功資源,簡直就是他異父異母的親阿姊!屠榮的心情瞬間明媚三分。
沈棠讓衆人下去忙各自的事。
唯獨祈善和雲策腳步沒動。
祈善沒動,公西仇眼睛盯着他的劍也沒動,連帶着即墨秋也跟樁子一樣立在原地。
匆匆歸隊的鮮于堅受不住這種氣氛,屁股着火般告退。師兄弟丟了射星關還被俘虜,也不知開陽衛內部是個什麼情況。他儘早回去處理,安撫軍心,剩下的解釋交給大師兄。
帳內,五人形成微妙的平衡。
沈棠主動打破:“元良,我這次沒犯。”
不要一副跟她秋後算賬的架勢啦。
祈善先是一愣,爾後搖頭解釋:“不是因爲這個,善是來告訴主上,龔雲馳在前不久,自盡於帳內。半步在料理他的後事。”
這個消息不啻於平地炸雷。
沈棠騰得起身:“龔雲馳自盡了?”
這五個字組合在一起過於矛盾。
龔騁可是十八等大庶長!
只要他低頭投降,沈棠抓不到他的錯處,基本不可能去殺他,更別說沈棠還得顧慮一下共叔武,龔騁活下來的概率很大。他自盡什麼自盡?總不能是共叔武逼他去死吧?
這也不可能的。
共叔武的性格幹不出這事兒。
他對龔騁再怎麼失望,念在血脈的份上也會養着——不當龔騁是侄子,只當他是延續他大哥這一脈的種子——不可能逼死龔騁。
沈棠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他自盡的理由。
祈善點點頭:“嗯,確實自盡了。”
龔騁還留了兩封遺書。
一封是給共叔武,祈善看過。
一封是給沈棠,祈善代爲轉送。
他還以指爲筆在地上寫了八個字——
【我背東南,不見先祖。】
做完這些就自毀丹府,自盡帳內。
沈棠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龔騁的遺書。
信封棱角起毛,從遺書外表狀態來判斷,這封遺書是早就準備好,且隨身攜帶的。
這個判斷讓沈棠心中升起疑惑。
“龔雲馳,究竟想做什麼?”
龔騁又不是非死不可。
她並未當衆打開這封遺書,只是收起。
擔心道:“半步那邊如何?”
龔騁死不死,她其實沒多大感觸。
事關共叔武就不能不過問了。
祈善道:“半步瞧着有些傷心,但很快就平復了。只是讓善跟主上轉告,龔雲馳臨終前交代膝下有一女,其母爲北漠女子,半步打算等戰事平息就去找她,好好撫養。”
沈棠:“……”
她嘴角抽了抽。
腦中浮現龔騁那張厭世十多年的臉。
她沒見過遭遇大變前意氣風發的龔騁。見他的第一眼,龔騁就在人生低谷,面色慘白、神情慘淡,眉眼皆是迷茫和厭棄。很難想象這麼一個人,給家族仇敵打工這些年,還生下一個帶仇敵血脈的子嗣。慶幸共叔武沒血肉,不然還不被這個消息氣得當場腦溢血。
她問:“親生的?也可能是收養的。”
這點祈善倒是不清楚。
“既是託孤,應該不會故意鬧誤會。”
肯定會仔細交代清楚啊。
若是故意,得是多喜歡折騰共叔武啊?
沈棠一聽也是這個道理。
擡手答應了共叔武的請求。
“他要將孩子接回來撫養就接回來,只是作爲龔騁之女,日後處境怕是不好過。”一旦身份暴露,很可能被其他官僚子女排擠鄙夷,遭遇暴力霸凌,共叔武也該考慮這點,要麼隱瞞孩子身份,要麼給孩子改個姓氏。
祈善道:“善會提醒半步的。”
說完卻沒退下,而是望向雲策。
他從俘虜口中得知,雲策修爲被雲達親手廢掉,那雲策如今這情況又是怎麼回事?在雲策徹底解釋清楚,自己不會放鬆戒備。
一時間,雲策成了帳內衆人視線的焦點。
雲策也沒隱瞞。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同樣遞給自家主上。
沈棠:“???”
雲策道:“是家師留下的遺書。”
不過這封遺書並不是提前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