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肉兒,怎得突然提及他了?”
夫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一股淺淡菸草香飄入鼻尖。她擡起眼眸,正對上一張神情慵懶的姣好臉龐。後者的脣塗抹着濃豔紅色,將脣形勾勒飽滿,襯得肌膚雪白。
“殿下可否告知此人生平?”
“那你給孤調回煙,容孤慢慢想。”
因爲瘴氣多,此地無論貴賤都有焚燒香草驅散瘴氣的習慣,久而久之又演化出抽菸這一愛好,士族子弟、王公勳貴尤愛此道,上行下效,不論男女老少都能來一口。
眼前這位殿下也喜歡。
夫人認命給她調了點兒味道淡的。
隨着殿下熟練地吞雲吐霧,雲霧後的模糊眉眼愈發慵懶,努力回憶相關記憶:“孤也有十多年沒聽人提及‘戚蒼’這個名字了。對於他的事情,孤瞭解也不多。畢竟他揚名的時候,孤剛及笄沒多久。虧了這人,孤纔沒有被嫁出去和親。一想到要跟一個年紀能當孤阿翁的老男人蓋一牀被子,做男女之事,真是噁心得隔夜飯都能吐出來。”
夫人並不知道這段老黃曆。
據她所知,殿下的駙馬都尉也不是他國國主或者別國勳貴,據說是當時王都炙手可熱的香餑餑。正常情況下,這種好苗子剛出孃胎就被同等級世家女子定下了婚姻。
最後怎麼落到殿下手中,不得而知。
“因爲戚蒼,所以免於和親?”
殿下冷笑了一聲:“哪個和親會用正經八百的王姬?哪怕是女兒,那也是王女。一般都是點一個宗室女或者大臣女子充作養女,孤那時候年紀身份都合適,是最佳人選。只是架不住父王爭氣,從他的王兄,我的王伯手中成功篡位。和親就挑了別人。”
她繼續道:“這個戚蒼曾是王伯帳下得力干將,出身貧寒。因爲根骨好,他被勳貴挑中給自家孩子當侍從。恰逢時局動盪,他投身軍戎,一步步走到高處。只可惜因爲沒有出身,他就只能當個普通將軍,做不了統帥。呵呵呵,他吃虧就吃虧在出身了……”
夫人聞言攢眉:“出身?”
殿下道:“出身太差又爬得太高,再加上性格太傲,這種人哪裡不會得罪人?得罪人之後又有誰替他擺平?據說他攔了誰的道,又沒有及時上門道歉,被記恨了。一回出征在外,妻女老母不知怎得落入敵人手中,威逼他撤兵三十里,嘖嘖,結果嘛——”
夫人忙問:“撤兵了?”
但內心卻很清楚,這不可能。
果不其然——
殿下用煙槍敲了敲桌案,嫵媚笑道:“這怎麼可能?打一場仗要死多少人?圍繞在他身邊的屬官兄弟袍澤,哪個沒有付出慘痛代價?他們中的一些人不止死了妻女老母,還爲此殘疾甚至丟了性命。大軍用人頭和血鋪了一條殺到敵陣面前的路,憑什麼因爲他的妻女老母被抓,大家夥兒就要偃旗息鼓,原地後撤?所以呢,他自己動手了……”
妻女老母是保不住的。
她們落在敵人手中只會死得更痛苦。
即便敵人在陣前不動手,他背後的自己人也會出手,所有人都在等戚蒼的選擇。
戚蒼道:【女人如衣,去了舊衣還能穿新衣,大丈夫建功立業何愁華裳?華裳不斷,何愁兒女?至於那老孃,她久病纏身,若能就此解脫,也算一片孝心。】
【你以爲這麼說,她們就能活?】
戚蒼表現得不在意,敵軍卻不信。
繼續用他的妻女老母做威脅。
兩軍陣前,戚蒼給了答案。
在兩軍數萬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化出長弓羽箭。敵軍還在威脅倒數,弓弦瞬間拉至滿月。羽箭離弦,數箭齊發,箭箭洞穿心臟:【以爲用幾個假貨便能矇騙世人?】
夫人聽着也是心一顫:“人質假的?”
殿下吐了一口煙:“當然是真的。”
據說他手刃血親之後,沒有痛苦傷心,還在此戰的慶功宴上,有閒情逸致拉來敗軍之將的妻女獻舞取樂。敗軍之將的頭顱被他割下來擺出來,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死死瞪着:【跳啊,怎麼不跳了?難道是當着這顆血淋淋的腦袋跳不出來?是這樣嗎?】
他的戰靴踩着那顆頭顱,扭頭看着幾個面無人色的女人:【真可憐,抖什麼?】
酒酣之時還洋洋得意地炫耀。
【武道之上,再無軟肋。】
夫人聽了眉頭大皺:“敗將妻女……”
殿下道:“這怎麼知道?這種女子的下場不外乎兩種,幸運點的,跟了一個命長的男人,日子恢復平靜;倒黴點的,被賞賜來賞賜去,跟的男人地位越來越低……”
命硬撐到戰爭結束還能撿回一條命,要戰爭一直不結束,最後就是當營妓到死。
“話題扯遠了,繼續說這個戚蒼……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親手殺了妻女老母證了無情道,實力倒是提升飛快,地位也水漲船高。”
夫人此時出言打斷她的話。
“他的妻女老母是不是被人出賣了?”
殿下翻了個白眼:“呵呵呵,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哪個帶兵打仗的將領不交出家人當人質?不僅是爲了安君主的心,也是爲了保護家眷安全。戚蒼的家人出現在前線,這本就不合常理。只是,證據呢?有什麼證據妻女老母是被人出賣給了敵人,而不是他們一家預備通敵呢?這件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硬要追究下去,沒好處。”
夫人問道:“那他親人白死了?”
殿下的煙也抽完了,吐出最後一口白霧,冷笑着道:“但——人是他自己殺的。他怎麼討要公道?人證物證也早被銷燬了。他只是一個草根將軍,說是有軍權,但他大部分兵馬都是從別處調來的,真正忠心他的沒幾個,即便有,也是想圖點好處……”
“出手針對他的人,他撼動不了。”
“……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看不清時勢。看輕別人的分量,看重了自己的本事,反而給家人帶來滅頂之災。這話不中聽,但難聽的話纔是實話,委曲求全或許能博一條生路。但也正因爲如此,孤的父王才能藉此策反他弒君。孤才能免於和親的命。”
她將煙槍中的灰燼往桌上菸缸一扣。
“心頭肉兒,這便是孤知道的一切了。雖然其中細節真僞不知,但結局就是他被通緝追殺,最後被割了腦袋換了賞金……”
夫人問道:“真的死了?”
“應該吧……”
殿下不是很篤定。
夫人追問:“殿下再仔細想想。”
那顆首級的主人真的是戚蒼本尊?
殿下:“……”
她接觸政事也就是來到封地的這兩年,此前都住在都城,不曾來封地。來幹嘛?封地不大,經濟貧窮,居住環境哪裡有王都那麼舒服?來封地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封地交給專人打理,她每年能收到封地的上供就成。作爲沒有繼承權利的女性王室成員,有實封的封地,朝臣也不擔心她會篡位,不催她去就藩,她也樂得蹲都城。
不過——
架不住她心頭肉兒想來。
這會兒,心頭肉兒還讓她回想十幾年前就被砍了腦袋的倒黴鬼,實在是爲難她。
終於,她忍不住了。
“愛卿爲何突然對他感興趣?”
夫人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聽得殿下怒從心頭起:“他居然冒犯你?”
“情勢比人強,而且只是言語威脅。”
殿下將煙槍往桌案一摔。
“言語也不成!還有,你說他叫戚蒼?這世上發音相同的多了去了!你怎麼往死人身上聯繫?退一萬步,真是他,他回來能不大開殺戒?哪裡會讓你全身而退?”
陣前誅殺血親都毫不手軟的人,哪裡會對實力完全不如自己的人好言好語?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殿下說完,便見眼前的夫人表情一僵,瞳孔驟然縮緊,彷彿看到什麼可怕東西。
這副架勢也讓殿下心中一緊。
她額頭不知何時掛上冷汗,扭過頭,順着夫人的視線落點看去,那裡不知何時站着一道人影。此人壯碩魁梧,投下的陰影帶給人強烈壓迫感,一雙眸子迸射着寒光。
她從菸斗抽出一把短刃。
“來人!”
對方道:“別喊了,沒人能來。”
殿下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官署內靜悄悄一片,連最煩人的蟲鳴也消失不見。
“大膽,你是誰?擅闖王姬府邸!”
“你問我的身份?”來人目光打量着王姬,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每一寸都不放過,視線直白又熾熱,但卻不帶着絲毫情色,看得人渾身汗毛炸裂,“殿下不知道?”
“你放肆!”
這種目光讓她懷疑自己成了獵物。
來人:“在下姓戚,名蒼,字彥青!正是殿下口中侃侃而談的倒黴草根將軍。”
殿下驚得鬆開手中短刃。
短刃一聲悶響扎入腳下木地板。
“戚……彥青……你沒死?”
雖然她不曾見過戚蒼本尊,但也知道沒人會突然冒充十幾年前就死了的將軍。
戚蒼點點頭:“正是老夫。”
殿下的心中只剩一個念頭——
這下真要死了!估計要不了幾日,王都就會收到她王姬官署被神秘強者血洗,王姬連同其屬官被齊齊吊在城門暴屍的消息。
但,戚蒼卻沒有動手。
他只是悠閒地晃到主座坐下。
猶如主人那般擡手:“兩位女君坐。”
坐是不可能坐的,她是王姬!哪怕戚蒼還活着也是臣子,哪有臣坐主位,君坐下位的?她緊張咽咽口水:“不知尊駕來意?”
戚蒼道:“來問殿下幾個問題。”
殿下答道:“你問。”
她以爲戚蒼是來追問滅門仇人是不是還活着,住在哪裡,誰知道——戚蒼開口就問她的封地戶籍多少、商戶多少、農戶多少、人口多少、稅收多少、兵丁多少……
殿下:“……”
夫人:“……”
戚蒼摸了一把茂盛鬍鬚。
“這不是殿下封地?”
自己家裡有什麼都不知道?
殿下的臉色變了又變:“雖是封地,但孤又不是王室公子,封地能做主不多。”
當然,她真想管的話還是能管的。作爲王室女性,再怎麼折騰都不會引起忌憚。但如果是男兒身,她插手這些事兒,指不定哪天帽子就扣下來,全家被送上斷頭路。
她道:“孤的愛卿知道。”
這可是她的心頭肉兒,左膀右臂!
封地那點兒收入養一個王姬府邸都夠嗆,不過自從心頭肉兒幫忙打理,從一開始的赤字到後來持平,再到還剩點結餘。她終於擺脫月光的窘迫,也不用每年給父王賀壽的時候討賞賜,跟王室借錢了……只可惜心頭肉兒管她錢袋子管得緊,花錢不自由。
戚蒼將目光轉向室內另一人。
爲了求生,夫人不得不配合回答。所幸每一個數字她都記在心中,不難應付。
戚蒼聽得認真。
時而撫須點頭,時而嗯嗯兩句。
戚蒼:“那你們府上衆人的冊子呢?”
夫人只能轉身去給他拿來。
戚蒼打開書簡,低頭看得認真。
看得殿下心中嘀咕。
莫非戚蒼的仇家就在這堆名冊之中?
沒多會兒,戚蒼放下名冊,這活兒不太適合他:“你府上……沒幾個像樣的。”
殿下心中翻白眼:“誰說的?個個俊朗帥氣,貌美如花,最差也是中人以上!”
看到美人,心情也舒暢。
戚蒼道:“辭了!”
殿下:“……”
戚蒼起身,雙手負在背後,一張口就讓殿下二人傻眼:“王姬幕府不能只有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你不會禮賢下士嗎?”
殿下:“……”
她沒事兒禮賢下士作甚?
王姬的幕府,那就是清水衙門。青年才俊主動跑來這裡,有且只有兩個可能——第一,藉着王姬人脈,引薦給更好的東家;第二,乾脆就是奔着當王姬男人來的。
雖然她沒開口,但眼神說明一切。
戚蒼被對方看得心頭冒火,輕飄飄一掌風震碎桌案,巨響驚得王姬頭皮發麻,但更讓她腦子炸裂的話還在後頭。戚蒼在殿內來回踱步,恨鐵不成鋼:“沈幼梨做得,你也做得。她還是白身,你可是王姬!只要狠心弒父篡位,你絕對比她更早登基!”
“……沈、沈幼梨?那是誰?”
戚蒼擡手一吸,王姬腳下的短刃飛到他手中,刀刃抵在對方喉嚨:“姓沈的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回答關乎你的性命。你若做不得,那你就下去見閻王!老夫沒這麼多時間在廢物身上浪費,五、四——”
“我做,我做!”
戚蒼滿意收回了短刃。
脣角泛着冷笑。
報仇?他當然要報仇了!
一刻鐘之後——
趕鴨子上架的殿下支支吾吾:“就算孤願意禮賢下士,這‘士’也不肯啊。”
光是支棱一個封地她就很吃力了。
這些年到處借錢借糧借人……
戚蒼兩條腿架在桌案上,雙手環胸後仰,冷笑道:“不肯的話,老夫去上門。”
殿下道:“你一個通緝犯,不怕死?”
戚蒼皮笑肉不笑:“老夫堂堂十六等大上造,誰的腦殼能比這一雙巴掌還硬?”
誰不肯,拍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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