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敢用‘陰鬼竊糧’結案,明日是不是敢用‘火龍燒倉’平賬?”儘管這幾年沒什麼仗打,即便是十烏生亂,她也未御駕親征,但沈棠這副脾氣卻沒有收斂多少。
什麼喜怒不形於色?
她都不懼被顧池讀心,哪裡還會介意旁人從她表情揣摩她的心思?朝會噴人甚至是上腳踹人也有,當然,不多。大多時候還是秉承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原則,能用語言解決就不用拳頭。上一個被她踹的,正是用“火龍燒倉”還糊弄她的人,估摸要過週歲了。
顧池火上澆油:“也不是沒可能。”
沈棠壓下熊熊燃燒的怒火,上次“火龍燒倉”牽涉五百餘人,她殺了七成,剩下的全部拉過去種玉米、摘棉花、開墾荒地。她以爲這樣可以敲山震虎,讓有貪婪之心的人畏懼三分,少給她找麻煩,結果一年不到又玩一出“陰鬼竊糧”,以爲自己白娘子嗎?
顧池看着沈棠眼中泛起的兇狠,心下猜測這次要砍殺多少人頭,還未有結論,便聽年輕國主語調平靜地下令:“讓兵部從天權衛調遣兵馬,協助刑部去處理此事……”
顧池問:“調查清楚?”
沈棠眼皮都懶得翻,蘊含殺意:“調查什麼調查?金慄郡不是上奏破案說‘陰鬼竊糧’?刑部和天權衛是去殺鬼的,不是去當福爾摩斯的!涉及此事的大小官員全部抓了,看看裡頭究竟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顧池拱手行禮道:“唯!”
這事兒還是要先通知褚曜和寧燕。
沈棠再生氣,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
顧池還未退下,沈棠突然又改口:“等等,坤州今年還沒去,兩件事情一起辦!”
按照一開始的計劃,她還要在隴舞郡待上兩三日,隨機挑選幾個縣去轉轉,看看當地官員有無懈怠。只是出了監察御史失蹤被害一事,計劃就要改一改了,重心放坤州。
顧池略有驚愕。
主上這是準備親手去殺啊。
不過,這也符合她一貫的風格。
因爲計劃有變,沈棠就要加班將之後幾日的事情提前處理,這將隨行官員打了個措手不及。跑出去故地重遊的官員也被急匆匆召回,其中便包括褚曜一行人。每年都有三個月要跟着沈棠巡察全國,官員一開始還是不適應的,但習慣之後反而咂摸出樂趣。
換個角度想,這叫什麼?
這叫公費旅遊!
京官一般情況下很少有機會外出,除非是差遣或者因故外調至地方上任,否則每天三點一線——上朝捱罵、上值打工、回家睡覺,即便休沐也只能在鳳雒附近轉轉,走不遠。
時間一長,精神疲勞。
跟着國主一塊兒巡察全國,沿路有空還能外出逛幾天,見識不同地方的人情風景,給親戚朋友帶一些當地特產,每年不重樣。
隴舞郡是沈棠用心經營最久的,目前也是除了國都鳳雒之外,能排得上號的繁華之地,加之跟烏州通商政策放鬆,境內人氣愈發鼎盛。此地能購買到許多珍稀的物件,每年都有許多人慕名而來。褚曜今日無事也出來,走幾步路就看到好幾張尚書省熟面孔。
那幾個熟面孔隸屬於各部。
看到褚曜,瞬間繃緊了神經。
上前打招呼見禮不是,無視褚曜也不是,正在原地尷尬的時候,褚曜衝他們擺手,這會兒又不是在上值,示意他們顧自個兒就行。各部官吏紛紛鬆了口氣,繼續玩了。
褚曜從布莊買了好幾匹布。
看顏色樣式,有男有女。
身邊照顧他的隨從兩臂都掛滿了袋,不忘提醒褚曜時間:“家長,快到晌午了。”
褚曜道:“尋個食肆吃點吧。”
隴舞郡的飲食行業發展很不錯。
他熟門熟路走入一家老字號,說是老字號,其實營業也才七八年,店主曾是隴舞郡官署的主廚徒弟。藉着這一層身份,食肆生意一直不錯。店主攢了點錢,又在境內開了七八家分店,連續五年拿到“光榮納稅商戶”稱號。褚曜點了幾道以前食堂常吃的菜。
“味道跟當年一樣,鹹淡都沒變。”
褚曜讓隨從也坐下來嚐嚐。
隨從在鳳雒也是吃過好東西的,這種普通食肆的菜品只能說中規中矩,但自家家長欣賞,他也就投其所好,認真誇讚了兩句。二人吃了半分飽,隨從聽到食肆外有喧譁。
他們的位置正靠着窗戶。
隨從扭頭一看,瞧見一夥三十來人,一邊嘰嘰喳喳,一邊跟在一支高舉的三角小旗子後邊兒。舉旗子的是個操着本地口音的束髮婦人。束髮婦人停在食肆外介紹什麼。
他支起耳朵聽了個清楚。
介紹這家食肆的老闆習得隴舞郡官署食堂的精髓,菜品保持了當年的原汁原味。
隴舞郡食肆衆多,唯獨這家最正宗。
“國主當年嚐了手藝都說好。”
隨從聽了忍不住冷笑。
“家長,這食肆老闆給了她多少錢?”
這種舉小旗子的束髮婦人便是“嚮導”,一般都是長久居住在一處地方,對此地風景人文極其熟悉的人才能擔任,名義上歸屬於當地官署管轄。當然,沒有正式員額。
外鄉人過來遊玩,便可參加“嚮導”的旅遊團。不同“嚮導”負責的路線不同。
隨從之前也好奇參加過一個。
只可惜,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
憤怒之下舉報了!
即便他不瞭解這行,也知道“嚮導”不能帶着人往私營商鋪送,防的就是“嚮導”被商戶收買,雙方狼狽爲奸去宰客。這名“嚮導”倒是膽大!隨從說完,看向自家家長。
褚曜這邊笑而不語。
因爲他在這支旅遊團看到了熟面孔。
待衆人入內用餐的時候,對方也看到了褚曜,跟“嚮導”說了什麼,挑了褚曜旁邊的桌子坐下。幾人衝褚曜拱手招呼,褚曜也頷首迴應:“諸君是第一次來隴舞郡?”
第一個回答的人是禮部主客司郎中。
“確實是第一次來。”
褚曜又問:“爲何去跟團了?”
郎中笑道:“意外聽到今日這個團有仙人祠的名額,便跟幾個同僚一起去看看。”
其他地方的旅遊團項目沒意思,但隴舞郡不一樣,這地方能搞的項目很多,光是介紹一下國主當年在隴舞郡的事蹟就能說很久。這些官員對國主的過往還是很好奇的。
聽到有這個項目,立馬報名。
褚曜的注意力卻不在這裡。
“仙人祠?”
他在隴舞住了這麼多年沒聽過啊。
主客司郎中不知何故,臉色有些閃躲,說話也閃閃躲躲,褚曜便將目光落向另外一人,此人是禮部司郎中,也是此前閒得蛋疼去設計王夫禮服的主力。他居然也挪開眼。
褚曜心中揚眉:“仙人祠是什麼?”
略微拿出尚書令的威儀。
當即便有人扛不住,低聲透露:“咳咳咳——仙人祠就是,就是求子的,很靈。”
尚書令孤家寡人用不着啊。
褚曜:“……”
他懷疑這個仙人祠是隴舞郡守爲了政績,捏出來坑錢的:“求子的?你們都求?”
“下官要求女……”
“下官奉母命替妹妹來求……”“下官有女兒沒兒子,想湊個好……”
褚曜:“……”
主客司郎中:“聽說這地方很靈驗!”
據“嚮導”所言,仙人祠名聲越來越大,慕名而來的人也越多。要不是擔心仙人祠那口井枯竭,也不會每日限制遊人入內。褚曜則擔心仙人祠有什麼問題,也跟着去了。
他的決定讓幾人表情更古怪。
褚曜睜眼說瞎話。
“……本官也要替別人求。”
旅遊團的用餐時間還算寬裕,待幾個官員吃完,“嚮導”又帶着三十幾號人從城內轉到了城外,指着城外一處被圍起來的大坑道:“……國主曾在此地坑殺馬匪無數。”
大坑旁邊還立着“出人頭地”四個字。
這名“嚮導”口才不錯,將故事說得跌宕起伏。褚曜仔細回想一番,那似乎是剛來隴舞郡治所汝爻城的時候。主上爲了收攏人心,穩定局勢,將活擒馬匪埋進土裡,任由汝爻庶民泄恨,馬匪屍體全部就地埋了。若是往下挖一挖,說不定還能挖出許多當年的白骨。
幾個官員則聽得津津有味。
他們幾個大部分都是禮部出身。
禮部,衆所周知的閒。
閒到什麼程度呢?
閒到禮部尚書秦禮中途被迫兼職太史局,禮部四司郎中已許久沒見過本部尚書了。
也正因爲閒,所以捱罵比較少。
一般情況都是他們看着其他幾部被罵。
自然,他們對國主的感官也不同。
“主上當真年少有爲啊……”
“如今年紀也不大……”
“我這年紀的時候還不知道在幹嘛。”
衆人隨着“嚮導”又去參觀了隴舞郡最著名的棉花田,當然,現在這個時節的棉花還未收穫,放眼望去一片鵝黃和淺粉。“嚮導”還讓衆人親身體驗一把如何給棉籽脫棉。
脫棉機還是如今的將作監大匠發明的。
官員們湊趣兒也玩了一會兒。
逛完了棉花田,這纔去最後一站仙人祠。
說是仙人祠,其實就是一處位於半山腰的廢棄寺廟,前幾年才修葺成如今模樣。這處寺廟供奉的神不是耳熟能詳的幾個,甚至無名無姓,但廟中雕像卻……莫名的眼熟。
褚曜:“……”
隨從道破天機:“……長得好似主上。”
褚曜:“……”
那張臉,可不就是少年時期的主公?
主客司郎中道:“聽說捏造神像的匠人見過主上,特地照着她模樣捏的,原先是準備當做長生祠供奉。說來也奇,自打神像進入廟中,來參拜的婦人沒多久都懷孕了。”
褚曜:“……荒誕!”
主客司郎中也覺得有些荒誕,自家國主還是孤家寡人呢,跟照着她當原型的神像求子也有些離譜。只是架不住一傳十,十傳百,民間聽聞此事都過來求,這裡就熱鬧了。
褚曜揉了揉發脹的額頭。
他剛纔聽到仙人祠還以爲是什歹人搞的淫祠,掛羊頭賣狗肉,暗中行違法之事,便跟着過來看看,結果吃瓜吃到自家主公頭上。若是主公知道她的神像求子求女靈驗……
還不知會露出什麼表情。
旅遊團遊客排着隊在仙人祠虔誠跪拜。
再排着隊去外頭的井水打水,據說要用這座山某一種樹木木材製成的水囊更靈驗,能鎖住神像賜予的祝福,婦人喝下便能易孕。
但這種水囊要收錢,價格不算便宜。
褚曜:“……”
他眼睜睜看着幾個官員排着隊交了。
同款水囊他在汝爻城市集看過,上面沒有任何雕刻,一隻十五文,此地賣百文。
“水囊之上也有神像背影啊,就是雕工有些粗糙……”幾個官員將水囊灌滿水,心滿意足地準備跟着“嚮導”結束一日遊。
褚曜:“……”
他回頭要跟秦公肅聊一聊。
對方只是兼職太史局,但禮部纔是主業啊,尚書不在禮部盯着,禮部四司的郎中一個個看着都不太聰明瞭。褚曜低頭看了看自己買的水囊,上面雕刻着同款仙人背影。
這時候,幾人腰間文心花押有異動。
主客司郎中低頭,再與同僚對視一眼。
他道:“主上急召。”
國主是個好國主,如果不那麼愛開朝會就更好了,不過——他們隸屬於禮部,晚一點過去也不急。幾人視線一致落向褚曜。
褚曜已經擡手在周圍佈下言靈屏障。
單手掐訣,雙目閉合。
周身縈繞微光,若是定睛一看,便知是這些微光是由無數發光的樸拙古文組成的。
主客司郎中感慨:“真忙啊。”
今兒明明是休沐來着。
同僚也壓低聲音,喃喃道:“當年鄭喬當國主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多的花樣……”
“那是鄭喬不想嗎?”
“就是,分明是他沒有。”
幾人之中還有在前朝任職過的舊臣。
一番嘀嘀咕咕,怨念頗深。
記得那還是元凰元年年末的事兒,國主大宴羣臣,同時公佈一個影響甚遠的消息。這消息真正實現在京百官隨時隨地被國主噴的噩夢:【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他們也前後腳進入。
剛來就聽到國主在咆哮要殺人。
仔細一聽,原來是監察御史鄭愚疑似下落不明,金慄郡有陰鬼竊糧,王庭巡察臨時更改路線,明日啓程,微服私訪金慄。
翻譯一下——
孤要提劍去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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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掌測驗天文,考定曆法,每日向朝廷報告所測日月星辰、風雲、氣候,可以參考欽天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