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奇幻絢麗的仙界、熱鬧喧囂的人界和晦暗詭譎的冥界,淨土本是精靈的居所。與降星洞有些相似,這裡是神、仙、人、鬼、妖、魔都無法涉足的領域,但它並非處在交界縫隙中,而是就在三界之中,卻無固定所在。彷彿一念就可到達,可又永遠可望不可即。
素雪睜開眼睛,已置身於白沙細細的無邊海灘。
平章獸的目光,犀利而霸氣,碩大的尾鰭一掃,攪動起強烈的氣流。它的任務已經完成,不知何故遲疑盤桓,時而昂首吠叫,時而拍打沙灘,時而前蹄刨地,時而噴着鼻息。
素雪並沒有見過平章獸,但她曾聽潮崖王說起過長兄的式神。當年潮崖王的戲言一點沒錯。素雪剛剛看到平章獸的時候的確嚇了一跳,繞着看了一圈,脫口笑問“這四不像不會是拼出來的吧”,惹惱了它。
上古神獸都是驕傲、忠心、善良、敏感的。她自知失言,未等天后責怪,徑直跪拜,肅聲道歉。來淨土的路上,她遵照約定,始終緊閉雙目,伏臥在平章獸光滑的脊背上。風勢猛烈,她不禁抱住了它的脖子。觸碰之下,竟發覺它脖頸鬣毛間藏着一道深長的傷痕。
她知道這是幾近萬年前開天闢地之時留下的,但還是心疼地輕輕撫摸着,溫柔地問:“好了嗎?還痛嗎?”
聽着她娓娓訴說潮崖王的故事,平章獸似乎也心有所感,不時發出幾聲應和似的微哼。
“平章獸,你一定也很想念你的主人吧。就像披雲獸……”素雪疼惜地拍拍它粗壯的脖頸,它卻不滿地梗了一下脖子,好像是在說“我纔不像那隻婆婆媽媽磨磨唧唧的雙尾貓!”
它是上古神獸之首,身姿矯健,變化多端,上天入海,無所不能。可這個小丫頭的一句話,竟戳痛了它最敏感的神經。它哼着哼着,頭就低了下去。
它的確萬分想念澎崖王,懷念從前與他並肩戰鬥的日子,也懷念載着他暢遊天際看他指點江山時信心滿滿、氣宇軒昂的神情,還懷念他抱着她倚靠着自己,偷偷地吻她一下,又伸手拍拍自己,溫柔地笑着說,得她爲妻,有你爲友,此生再無所求……
他決然赴死,它卻隱忍苟活,這是何等殘忍的安排,又是如何屈辱的宿命?!可它必須服從,替他守護天下,也保護他放不下的人。只是它並不願被召喚,寧願以玉簪的姿態永遠沉睡在她高高的髮髻上,在平緩祥和的時光中一遍一遍回憶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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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很久了,沒有人騎在它的背上,還能如此安穩,如此溫柔。
“回去吧,多謝你!”素雪笑起來的樣子很美。今天的笑容,更勝往日。平章獸看着看着,血紅的眼眸中突然滾落一滴碩大的淚珠。淚珠掉在白沙上,竟然沒有滲入,而是凝縮成一枚圓滿的血玉,光華瑩潤,觸手生溫。
“這……”素雪在它的點頭示意下捧起了血玉,感激地欠身致謝,將它佩在頸上。她並不知道這玉能有何用處,只是神獸情動,慷慨饋贈,哪怕只是一個紀念,她都感激不盡。
平章獸故意仰起頭,不再看她,也不再耽擱,一個騰躍,瞬息消失在湛藍的天空。
這蒼茫大地,終於只剩下她一人。可她心中充滿了喜悅與期許,臉上仍然綻放着幸福的微笑,向着遠方跑去。
“母后,您、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日神吃了一驚,一把拉住天后的袍袖。
“母親,僅僅是退位,恐怕也於事無補……”日神猛地轉過頭,卻被紫玉仙冷酷的目光生生定在了原地。陰鬱的紫焰躍動,六芒星凌厲的棱角伸展,與眉鋒一道指向刀裁冷鬢。日神從未見過他如此犀利如此陰森的模樣,恍惚了一瞬,纔想起紫玉畢竟是鬼仙,更是冥神。
“你如今掌管冥界,總有辦法好好安置他吧。”天后也是面容冷峻,一改往日溫婉和善。
“等等,你們、你們是想……弒君?!”
“我們本不想傷害天帝,可他若不死,母親就無法得回法力,也就無法救出素雪。只要素雪回來,潮崖王一定可以恢復本性。無論是他還是母親,甚至是你,都比天帝更適合爲君!”紫玉說一句,天后點一下頭,而日神則退後一步。說到最後,他終於背倚楠柱,退無可退。
“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
“如何實施?”日神略一頓首,瞬間凝思,昂首闊步,走上前來,與紫玉仙並肩而立,齊齊看向天后。
天后瞥了他一眼,心中涌起一股熱浪。她知道這個孩子心智單純,忠孝良善,剛猛勇武,一心崇拜天帝,從未有過反心,他如今立下抉擇,爲了至親而叛離至親,需要鼓起極大的勇氣,也需要克服極大的痛苦。
日神粲然一笑,氣宇軒昂,英姿颯颯。
可他的心中卻一片淒涼、一片迷惘。他只是心頭一熱,下意識地做出了選擇,回宮靜思,卻發覺並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殺父弒君。不錯,天帝的某些作爲着實令他不滿,但他畢竟是在無限關懷、無比尊榮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素雪和月神經受的困苦折磨,他不甚瞭解也無法感同身受。母后和紫玉的話是有道理,但日神與他們的分歧點恰在天帝是否一定要死。
想起日漸老去的父親,日神心有不忍,也後悔於自己的莽撞。但轉念一想,知道他們的計劃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如果有別的辦法可以救素雪、救王叔,他可以及時阻止他們、保護天帝。
“近侍,更衣,我要去書庫!”夜色如墨,日神的目光卻炯炯有神。他翻身起駕,來不及也不可能跟妻子解釋,就忙忙地披了件披風,飛入了瑟瑟秋風。
華麗牀榻上,雷神之妹、火沐之仙、日神正妻酈裳,面上青白光現,忽然一掌揮出,掃落滿室燭火。
惱怒也好,憤懣也罷,此刻只剩淒涼與灰心。她知道他們的婚姻只是一場有預謀的笑話。可嘆神仙之身,竟也有如此無奈如此無望的時候,又和凡人女子有何區別呢?她曾經救過成百上千的癡情怨女,也因此破過殺戒、犯過天律,可都無所謂,她是在用她的方式造福於民,心中暢快欣然。
可誰能救救她呢?
神仙,可以選擇締結婚姻、攜手白頭,也可以選擇獨自清修、逍遙無羈。如果有選擇的權利,她一定會毫不猶疑地倒向後者。可偏偏她就沒的可選。當長兄雷神、這世上唯一一個她惹不起放不下的人跪在面前、淚如雨下地苦苦哀求時,她只得搶過刺目的珠冠繡袍,讓那灼如烈焰的鮮紅,遮蔽眼前晦暗的世界。
日神,應該也是沒有辦法吧。只是天帝無需多費周折,只要一道旨意,一切就能塵埃落定。
新婚之夜,二人對坐一宿,無語無眠。黎明之時,日神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頭也不回地走出寢宮,吆喝金烏天馬的朗聲大笑響徹天宇。
約法三章,有名無實,只是在保護她脆弱的自尊,於他,根本毫無影響。
就是他的無所謂深深刺痛了她。
第一次對鏡理妝,第一次軟語溫存,第一次投懷送抱,他卻無動於衷,反而驚愕厭惡,日漸疏離。
而那夜,她終於發現了緣故。
素雪是他義妹,不顧自身安危瞞天過海仗義相救,也在情理之中。可看到他溫和地安慰梨花帶雨的明玦仙,甚至將雙手親暱地搭在她的肩頭,酈裳頓時妒火中燒、殺心驟起。
可在涵通洞內,那個身形碩大、如鬼似魅的動物是什麼?她只看清了它通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的眼睛和強壯有力、毛色油亮的前蹄,就被那震耳欲聾的詭異吠叫鎮暈了過去。
醒來自是不成問題,那物也並未痛下殺手。
反身騰躍,飛出洞口,一切悄然,不露痕跡。
至於僥倖苟活的明玦,也再沒有出現在她的晫曜宮。罷了,本也不是嗜殺成性之人,就放她一條生路吧。
只是對那個龐然大物,她仍是耿耿於懷。遍尋古籍、輾轉套問,神鬼不識,竟毫無頭緒。
真的毫無頭緒嗎?天父和母后不約而同蹙眉凝目,又不約而同脫口而出“你從何而知?”,然後又不約而同微笑寬慰,顧左右而言他。
今日難得日神留宿,偏生一時好奇談及此事,不想他竟拂袖而去。寢殿外宮女窸窣的竊笑如綿密的針雨,絲絲釘在她的心頭。
翻倒的紅燭,火焰掙扎,最終熄滅。
她呢?也要如此緘默到寂滅嗎?
夜靜如水,月明如玉。天帝獨步宮苑,不知不覺踱至齊偕宮。
恢弘的宮門上華麗卻冰冷的紋飾,透不出半點溫馨的燭光抑或珠光,唯有憂傷的月光,孤單地投下斑駁樹影,在門框窗櫺間莎莎刮蹭。上次來時,蓮荷吐蕊,今夜重遊,血染紅楓。
留下悠長、悠長的嘆息,他慢慢轉身,踏着來時的腳印,一步一步走回了幽暗的甬道。
腳步,不由得轉向東邊。
迎接他的,仍是一片寂靜和昏暗。
小小的薜蘿宮本是心靈手巧的側妃慕璉仙所居之所。慕璉仙犯忌被禁,無聲寂滅,薜蘿宮人去樓空。後來天后命宮女們入住,用慕璉仙所遺梭機繼續紡織雲錦,拿去霞罥院剪裁縫製,再送入涵通洞,散於人間天宇。
自從林芝那日在玉樓殿偶遇天帝,機緣巧合下竟成了新寵。只是天帝天后皆無明旨降下,這個沒有位分的小仙還是以宮女之身居於薜蘿宮。天帝時常來訪,薜蘿宮又重新熱鬧起來。
可今夜,月斜窗紙,涼風習習,勞累了一天的宮女與清閒了一天的準妃都已入眠,院中唯有整齊懸掛的素雲隨風飄搖,似是在歡悅招手,卻又像厭惡揮別。
“唉!”天帝的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個無奈又落寞的苦笑。
天下之大,宮苑之多,竟沒有哪一處,再爲他留一盞明燈、開一扇小門。
隱去身形,良夜信步,周遭值守、侍從皆井然有序,來往奔忙,擦肩而過時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可這三界之主,卻失魂落魄,惘然若失,渾渾噩噩如一片被遺棄的落葉,不知該身歸何處。
婀娜苑中仙女如雲,可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柔婉媚態,唱着些歌功頌聖的曲詞,跳着些端莊秀麗的舞步,美則美矣,只是久而無味;凌雲臺上惠風和暢,繁星璀璨,可占星千遍,也佔不明瑣細心事,更卜不出牽掛之人的下落音訊,偶然破筮,多非吉兆,徒然心傷,不如不知;從前還可去日神宮中指點法術、父子對弈、暢談政務,可現在他有了家室,也就忙起來了,已有許久未曾單獨覲見,朝見之時也目光閃爍,神情不屬,想是孩子大了,有了心事,再不似少時那般親近……
不知不覺,竟快走到了西天門。
身旁,陌生的院落,陌生的氣息,思量許久,纔想起這裡喚作遙花臺。
遙遠是的確遙遠,花兒卻已然枯敗。
人去樓空,滿院蕭疏。天帝催動法訣,收拾盡遍地枯葉,手指一揮,點亮了迴廊燈柱。樹影婆娑,中庭醉月,玉盞流光,琴音清脆。天帝並不會撫琴,他只是輕輕撥動着堅韌的琴絃,發出伶仃的單音和迴響,若有所思地盯着皎潔的琴徽,默默憶起往昔。
“潮崖,潮崖!”他低聲喚着弟弟的名字,心痛如絞。
“澎崖,澎崖……”長兄清俊的面容逐漸清晰,又重歸模糊。
“涔崖、汎崖、泠崖、漣崖、汐崖、瀅崖……”那些封存在記憶中的杳遠姓名,一個個,都已散落塵埃,絕滅無痕。曾經叱吒風雲、尊榮光耀的赳赳天神,如今卻連孤魂野鬼、卑賤蟻民都不如!還有誰會記得呢?
“以後,也許也不會有人記得我吧……”天帝悽然一笑,指尖僵立在粗重的君弦。
其實這樣也好。應做之事已然完成,不應之事也都成定局,天界不再需要我,人界也不再需要神,萬載辛勞,機關算盡,嘔心瀝血,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
只是,忽然怕起來。
“林芝,人死後還會有意識嗎?”他曾小心地問過她。
“會啊。人死後便成了鬼,只要不入冥界,就可以在夜裡自由來去。回家看看也可,出外雲遊也可,還有專門惡作劇嚇生人的。”
“那見到生前認識的人……或者早於自己身亡的鬼……還認得出嗎?”
“當然認得!有的夫妻情深意重,臨死相約,在迷津守候幾十年,直等到另一半才攜手轉世的。”
天帝沉默了一下,表情更加肅穆。
“那神仙呢?死後會變成什麼?又會不會記得一切……”
他當然知道剛剛修得仙身的林芝無法回答,只是自言自語黯自神傷。
“君上……”林芝輕輕抓住了他的小臂,仰頭看着他,眉心微蹙,眉梢下墜,眼眸明澈,淚光流轉。
“怎麼今日,沒有畫眉印?”天帝收起悲傷,溫和地拍拍她的手,目光掃過她的額頭。
“君上每次看到那妝印都移目皺眉,想是不喜,所以便不再畫了。”
“不,很好看……”
“是嗎?那,那我立時畫來!”一滴清淚,忽然跌入梨渦,眼中泛起層層碧綠的漣漪。
“傻孩子!”天帝不禁動容,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其實很喜歡看她熟睡的樣子。有時安詳恬靜,嘴角含笑,有時又緊張戒備,咬脣蹙眉。
這個孩子,身上有嬙兒和雪兒的影子。彷彿是她們的合體,柔弱中透出堅強,敏感中隱含灑脫。
可她畢竟不是她們。她有她的故事,也有她的宿命。
天后曾鄭重地建議納她爲妃,我也曾委婉地試探她的心意,可她無慾無求,不在意旁人所思所想以及所傳所陷,說這樣就好,只要能爲我稍解寂寞就好,她願一直陪我,永生永世…… Wωω ●тt kān ●c○
獨角獸的嘶鳴劃過夜空,驚起一聲不合時宜的微弱蟲鳴。
是了,這裡是素雪下過火門咒的地方,是比別的宮苑都要暖和。只是再強大的法術也會慢慢消退,再厲害的神仙也會漸漸衰頹,唯有活在人們心中才可永志不滅。
冥神死了,還有紫玉;紫玉不在,還有別人。這蕭疏庭院,總是有人偷偷打掃、悄悄祭奠,小弟也好,長兄也好,終究是幸運的。
我呢?其實我也是幸運的。比起天賦異稟、被孤冥選中並印上了名姓的他們,我終究是最僥倖的。我可以恣意地愛、放肆地恨,不必擔心心智迷失、功力反噬,更不會有墮落成魔、塗炭生靈的隱患。就算愛恨不成,也只是獨自心傷,如此而已。
神和人,還有魔,在感情面前同樣脆弱、同樣糊塗也同樣渺小。
天帝不禁喟嘆,仰天長嘯,舉起玉盞,一飲而盡。淚落無聲,初時滾熱,未幾生涼,及到滴落,冰冷如屍。
他的確感到了寒意,不是在面頰,而是在腹中。
“何人?!”天帝提氣肅聲,卻發覺內息凝滯,喉頭如噎,竟只發出低低一聲嘶吼。
剛纔蟲鳴的方向,牆角依稀現出人形。陰風颯颯,紫光凌凌。
也好,死於他手,遠勝死於親子之手!
天帝暗暗扣起的手指忽然一鬆,緩緩吐出一口氣息,微笑着,闔上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