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紫玉仙一拳打在光滑的石壁上,震得地上碎石驚顫。
他的第一反應是素雪被什麼劫走了,無論是神、魔還是鬼吏,都會危及性命,所以方寸大亂,氣衝霄漢,鬢飛目眥,眉懸印現。可身旁的披雲獸卻一口咬住了他的袍袖,將他生生拽入內室。
祭臺猶在,牀榻完好,玉壺玉杯皆收拾停當,並無絲毫掙扎打鬥跡象。
披雲獸從破碎的洞門處穿梭往返了兩次,他忽然明白是它撞破石壁、放走素雪。
“可是爲什麼呢?”他低頭沉思,目光最終還是落回儀態安和的披雲獸。
它雖不會說話,但萬事瞭然,有情有義。它安心帶她出洞,又放心縱她獨行,那只有一個可能。
“怎麼可能……”紫玉仙想不通,她的脈象,她的氣息,皆與凡人無異,分明是墮仙爲人,法力盡失……
忽然,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躍上披雲獸,直衝月宮。
月宮依舊清冷平靜。高大的桂樹枝繁葉茂,投下搖曳斑駁一大片蔭涼,有的落在象牙白的光潔地面,有的滲入廊柱精美繁複的雕刻,有的融入芹芝仙沉靜如水的墨色眼瞳。
就像七千前一樣,他平和地懷抱玉兔、仰頭凝望,悠閒又寂寞的表情絲毫未改。可驀然回首,身畔早已沒有了那個冷漠瀟灑的窈窕身影。
陽光如此燦爛,心境卻如此淒涼。好在兔兒的絨毛絲滑柔軟,油光水亮,沒過手指,舒服又溫暖。
“我的心事可以告訴你,那她呢,是否也有人陪伴?”芹芝低頭淺笑,看着兔兒晶亮的紅眼睛中映出了自己的模樣,並未有什麼改變,仍是束髮冠玉、長眉細目、頎鼻皓齒、脣角微斜,彷彿時間都被遺忘了一般,永遠停在了這個地方。
天帝已經撤走了所有禁衛,錦囊也再沒有亮起,居然連暗哨都消失無蹤。他隨時可以離開,卻並不打算離開。這裡有月神的影子,他要等她歸來。
有時看着現任月神從腳下飛過,他也會覺得諷刺和心痛。偌大月宮,竟然交給了他一個罪臣小官,改成了藥圃花田。
如此甚好,無人過問,也無人打擾,光陰似箭,歲月靜好。
忽然,一陣驟風襲來,葉落如雨,玉兔驚逃。芹芝仙只覺得肩臂一緊、喉頭一麻,未及起身,已然木訥。
“是我。”左耳畔響起熟悉的紫玉仙的聲音,只是語氣沉重,不似平常溫和。
“得罪了!”紫玉輕輕一點,解開了芹芝的穴道。芹芝深深調息兩次,面上又恢復了血色。
“光天化日,你怎麼如此冒撞!”芹芝習慣性地警惕起來,目光一掃,四周寂闊無虞,連樹葉都停止了飄動。他按按胸口,感覺錦囊也並無異狀,方長長吐了口氣。
“事出緊急,無暇多顧。芹芝,快給我煥顏丹!”
“煥顏丹?!你要改變形貌做什麼?”
“素雪她走了,我需要知道她去了哪裡。”
“走了?!怎麼可能?!”芹芝瞠目結舌的表情,一定與自己看到降星洞破損的石壁時一樣。
雖然芹芝職分卑微,但於醫藥頗有造詣,這幾千年來他潛心修習潮崖王留下的典籍,醫道早已超越了藥神。多虧他配置的靈藥,否則自己的毒、月神的心還有素雪的傷都無法壓制、重塑和治癒。
既然芹芝吃了一驚,也就印證了素雪仙力恢復並非醫藥之功。紫玉心中疑惑更深,也更加焦急。
“請先給我,日後……若有機會再向你解釋!”
“煥顏丹雖有奇效,可也是味劇毒。一旦服下,內息暫失,效力過後,凡人殞命,仙人折損三成功力。得不償失,因此被禁……”
“無妨,先給我吧!”
“唉!”芹芝苦笑着搖了搖頭,走入偏殿,從牆壁暗格中取出一個墨玉小瓶,倒出一粒散發着異香的烏黑藥丸。藥丸剛一沾手,就消失不見了。他敏捷地抓住虛空中紫玉的手臂,將暗格中另一硃紅玉瓶遞給他,說關鍵之時可以保命。
紫玉心頭一熱,用力回握他的手,然後頓地騰空,疾馳而去。
彷彿感應到了紫玉仙的心急如焚,紅日很快沒入天際線,月神也很快駕起獨角獸飛入夜空。過了一刻,天帝輕車簡從、悄無聲息地飄向東南。
紫玉仙冷笑了一下,又強壓躁氣等了一會兒,見中軸主殿玉樓、齊偕、瓊觀等接連暗了下去,只餘熒熒燭光閃爍,才悄無聲息地降落在蘊寶閣附近,微微一蹙眉,吞下了冰冷的黑丸。
“參、參見天帝!”守閣禁衛似是吃了一驚,慌忙跪拜時竟有些口吃。
“你們下去,本君自來查看!”負手軒昂、儀態威嚴的“天帝”低聲吩咐,目光斜睨了一下彎腰俯首的強壯禁衛。
“是!”禁衛的頭埋得更深了,躬身退步,剛要轉身,忽又被叫住。
“不許任何人打擾!”大手一揮,禁衛就如落葉般紛紛散去,在距離殿閣百步的位置各自鎮守。
“天帝”獨自登閣,步履平緩,不怒自威。
楠木重門緩緩掩上,閣外禁衛與閣內“天帝”皆長舒一口氣。
紫玉仙習慣性地扣起指環,腦中卻忽然閃過芹芝仙的話。法力暫失,確有不便。寶物如山,只好逐一查找。所幸司理蘊寶閣的玄穆仙一向細心勤勉,分類造冊,找起來倒也不似大海撈針。
才一炷香工夫,“天帝”起駕回宮,蘊寶閣又恢復了平靜。
遙花臺院牆一角,忽然現出一個蹲坐在地的狼狽身影。
紫玉仙面若青霜,額角滲汗,蹙眉閉目,撫胸頻喘。堂堂冥神,鬼鬼祟祟一路小跑,翻牆而入,笨拙跌落,連一件夜行袍都覺得如此沉重。他不禁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咳又喘,心口一陣銳痛,一股腥甜涌上咽喉。
血色氤氳,是明麗的一片殷紅。他擡手擦擦嘴角的血漬,碰到了面上長鬚。
是啊,還有正事要做,而且必須抓緊。
勉強跪坐,從懷中掏出帶着體溫和顫抖的觀應鑑。月光下寶鑑中分明映出天帝的面容,只是天帝面上,從不會出現如此焦急如此揪心的表情。
鏡子畢竟沒有意識,無法深入甄別,所以乖乖地映照出世間萬物。
開始只有一個個熟悉場景的切換,從降星洞到冥府再到通衢、月宮,後來隨着紫玉仙凝思入定,寶鑑忽然呈現出一片晃白沙灘,了無邊際,靜謐祥和。
他想要再看清楚一點,於是強催內息,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飄搖遠去。
醒來時,已恢復了本來的面貌。可他功力大損,連飛行都變得困難,只能重新披上夜行袍,靜坐調息。
幸好神仙畢竟強於凡人,展眼半日已過,日頭偏西,這厚實質密的夜行袍倒不覺得那般沉重了,傳音之功應該也可運用。
日神路過得恰是時候,紫玉仙運足內力,卻只說了“請速來援”四個字。
密音入耳,甚是熟悉,但如此沙啞虛疲,令日神暗暗驚詫。低頭回望,是剛剛飛過的遙花臺,於是匆忙落下。
血腥的氣息絲絲滲出,他看不見紫玉仙的臉,卻抓住了他清瘦的手臂。腕脈虛浮,血氣俱損。雖然他已從芹芝處得知大概,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紫玉傷重至此!
想到一時情急,不由分說抓住一個交情並不算深厚的上仙,日神驀地鬆手,愣在原地,尷尬地搓了搓手。
紫玉仙倒無暇顧忌這些,他從懷中掏出觀應鑑,拜託日神悄悄放回蘊寶閣。
“你冒了這麼大風險,就爲用這個找到素雪的蹤跡?!”日神接過溫熱的寶鑑,細看上面還殘留着少許血漬,忽然覺得喉頭緊澀、眼眶微酸。
“好,放心交與我吧!”他小心收起寶鑑,又低聲問道:“可找到她了?”
“應該是找到了,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三界之中還有冥神都認不出的地方?!”
“是一片銀白的沙灘,一望無際……”
“難道!難道是!”日神陡然變色,連退兩步。他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只是年幼時偷聽天父天母談話……天帝偶然提及三位下落不明的妹妹,痛心疾首,傷心不已。天后安慰道“她們如今無傷無患,不死不滅,在那片銀色海灘過着逍遙自在的生活,煩囂戰火,爾虞我詐,皆不掛心,不比在這裡輕鬆幸福?”
“淨土!”
“那便是淨土?”紫玉恍然大悟,不禁又笑起來。果然啊!果然!她終究還是去找他了!早該想到吧,重獲自由的她,理所應當第一時間就去見重獲自由的他!又用得着我操什麼心呢?!
聽到他淒涼又沙啞的笑聲,日神下意識地伸出手,摸索着扶住他的胳膊,嘆聲說道:“我送你去月宮吧!”
“不!我要去淨土!我必須找到她!因爲她要找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在那兒!”
“什麼?!”聽到這個消息時,天后的表情也和日神一樣震驚。
日神仔細打量着母親的反應。他原本猶豫是不是該帶紫玉仙一同來。畢竟紫玉是外臣,若非芹芝告知隱情,他也不會想到紫玉癡心不改、情義深重。相比之下,他自己爲義妹所做的實在太少。不,換作自己,爲心愛之人恐怕絕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吧!
母后呢?她是否也像旁人一樣覺得紫玉心機深沉、貪慕權勢、冷漠絕情?
日神多慮了,天后並沒有因爲過往之事心存芥蒂。她看到褪下夜行袍的紫玉仙時首先關心的是他的傷勢,不由分說讓日神爲他疏導內息,又賜密藥看着他服下,才問起正事。
“請您也送我入淨土吧!”紫玉仙肅然叩拜。
“不行!”天后斷然回絕。
“爲了公主,我必須要去!”他仰起頭,眼中閃耀着微弱又堅定的紫色光焰。
“真的不行。”天后語氣溫和,目光中滿是柔柔的母性。
“除了她,沒有人可以再從那裡出來。”她彎下腰,伸手拍拍紫玉仙堅實卻顫抖的肩膀,疼惜地說:“孩子,你已經爲她做的夠多了。有些事……是命啊!由不得你我……”
她穿的還是那件萃華裘,雍容中透着素雅,風毛細膩順滑如絲,定是出自北翟苦寒之地的母貂腹絨,而且難得是紫藍相融的顏色。繡袍厚實綿密,錯金暗縷,刺滿各式牡丹,那花蕊的形狀乃是不同書法的“壽”字。袖口的牡丹顏色稍褪,針腳微瑕。
紫玉仙知道這是當年天后壽宴素雪所獻,也知道上面還有月神破天荒的針線。
幾千年過去,華裘靚色雖減,但天后珍愛更甚。夜深無人,往往穿着,坐臥小心,生恐損壞。
素雪之事,天后心中煎熬必然遠勝自己。若有辦法,她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救素雪回來。況且她對自己深信不疑,愛重如子,沒有絲毫隱瞞和猜忌。她說不行,那便無計可施了。
紫玉的目光黯淡下去,在天后溫柔的拍撫下,癡癡流下淚來。
在感情面前,再強大的神祇都會變得脆弱。天后不禁一把攬過紫玉,將他緊緊擁入懷抱。
在母親懷中,盡情地哭泣吧!所有傷痛、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焦急,都恣意釋放。長久以來你獨自揹負、獨自忍讓、獨自壓抑,濃烈的情感已釀成致命的劇毒。你只想着療治她、救贖她,怎麼不想想自己呢?!
日神面上的驚愕一瞬而逝。錚錚硬漢,他並沒有細膩的情感。開心,便朗聲大笑,悲傷,就痛快流淚。此刻,他轉身背對他們,望向殿外的蒼茫夜空,臉上掛着繁星般閃爍的淚滴。
“母親!母親……”他曾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與素雪並肩而立、齊眉叩首,稱她一聲“義母”或“母后”,可如今,卻自然地喚作了“母親”。
“孩子,她有她的宿命,你,也有你的生活。別再被她羈絆了,好好修習,好好生活……明玦……或許比她更適合你……”想到他的孤冥訣,天后的心又揪痛起來。不可動情,也總可以有個人相敬如賓、常伴左右吧!
“說到明玦仙,還要多謝母后相救!”日神忽然燦然一笑,“若非母親的式神跟隨,以她的修爲就算勉強通過涵通洞,法力也會耗盡吧?”
紫玉仙恍惚憶起潮崖王曾言,上古元神皆有神獸守護。但光陰流轉,戰事慘烈,式神與其主各有傷亡,古籍也鮮有記述。他只知道天帝的式神爲翔龍、潮崖王的式神是披雲獸,而相傳三位失蹤的長公主有麒麟、玉鹿、金鵬保佑。天后並非元神,又如何會有式神呢?
許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天后輕輕拔下發上青簪。那簪子玉色凝暗,灰藍紫絳,辨不出具體色澤,雕飾簡約古樸,一看便知年代久遠。
“這便是我的式神——平章獸。它在世間的幻相就是一支玉簪。”紫玉心中浮現出披雲獸雙尾貓的可愛模樣,脣角不禁微微上揚。
“它本是天帝長兄澎崖王的式神。澎崖王待我……親厚,他痛失愛侶後我曾偷去探望。當時他萬念俱灰,哀慼憔悴,已抱殉情之念。我臨走時他將此簪相贈,言有難時刺血一滴,可保平安。我當時並不知內情,懵懂拜謝,留爲紀念。他死後多年,有一次我隨天帝巡界,遭妖魔突襲,被捉入魔窟,偶然想起,未料滴血之後,青簪幻化出的竟是長兄的平章獸。回到天庭,我只說妖魔內訌,趁機脫逃,天帝雖有疑慮,但萬萬想不到救我的會是他以爲早已隨長兄殉死的式神。”天后的目光凝滯在溫潤的玉簪,神情複雜,像是懷念,又似悔恨,還有欣悅,伴着憂傷,就如這簪的成色,說不清是灰是褐,是藍是紫,只能隱隱感到,所有的故事,都已故去。
“母親,原來那個無形無狀、鐵蹄利齒的神獸叫做平章!”日神好奇地搓着手。他只在仙魔惡戰中見過一次,但那物幻術奇妙,又身法靈快,如驚鴻一瞥,根本未曾看清。若非需要母親鮮血激活,他今日定要好好看個明白。
“澎崖王素有仁善之名,今見此物,當知傳言不謬。”旁人不知,紫玉仙卻深諳上古神獸的秉性。它們是與舊主同生共死的靈物,當年潮崖王被罰下界,披雲獸千里奔送,若非潮崖王求它代自己守護素雪,它定會隨他而去。同樣,素雪走時也是拜託了它來守護我……唯有責任和使命般的託付,才能保全它們的性命啊!
“既是轉贈,爲何還非要取血不可……”日神皺起眉頭,百思不解。
“因爲一旦原主逝去,神獸也會被封印長眠,唯有……精靈之血可解……”紫玉仙平靜地注視着天后,天后也平靜地看着他。
精靈,被世人遺忘的徽號。連天后自己聽着都覺得恍若隔世了。
曾經和九大元神並立的盟友、曾經掌管廣袤大地萬物生息的存在、曾經離立於三界之外的異類。法力無邊,萬壽無疆,遺世獨立,本應是最自在的,可偏偏,爲情感所縛,一朝踏錯,泥足深陷。
“潮崖王告訴你的?”
“是……”
“我倒很想知道,小弟究竟如何看待我……”
“他只說您是一位可親可敬、可悲可嘆的女子。”
“是嗎……我還以爲他會怨我……怨我捨棄澎崖而跟了洺崖……”
“您有您的選擇,他尊重您的選擇。但他很替您擔憂,怕您有朝一日真的會後悔、會痛苦。”
“唉,他、他們,永遠是這樣心軟……”
當年種種,萬般歷歷。長久以來,天后強迫自己努力遺忘,可造化輪迴,終究無法自欺。近來她尤其覺得心酸,認爲是自己當年的天真草率,害了長兄、害了小弟也間接害了雪兒、嬙兒、日神乃至更多的人。
“如果天帝不是天帝,一切都不會發生!”此念閃過,最初是驚懼錯愕,可漸漸變成了堅信不疑。
纖歌嫋嫋,舞樂遙遙,靜夜之中,唯有偏僻的薜蘿宮燈火燦爛、熱鬧非常,竟壓過了佳麗衆多的婀娜苑。
五公主夏神疲倦的身影飄過長空,投下一抹長長的薄淡陰影。
嘆息一般,秋風,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