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一片銀裝素裹,人界則是血流成河。
紫玉最近格外忙碌,他的冥府已經被各路亡魂擠滿,生死策也成本成本勾銷,讓他無心修煉也無暇休沐,許久沒去天庭了。
罹燼閣中燭光搖曳,他凝視着跳動的火光,和燭臺上相應的名號,冷靜執筆,逐一記錄。他不在乎別人的死活,只要最高處的五支度華燭明亮穩定,就算其他的全部熄滅,又有什麼關係呢?
許是念着遙花臺那夜他的手下留情,魔尊並未進攻冥府,而是將矛頭直指天界,憑藉凡人的力量,逐一絞殺散落人間的散仙小仙。通衢崩塌,除了魔尊和幾十個妖王魔頭,其餘下屬無法飛躍九層天到達涵通洞口,所以天界暫時還是安全的。
紫玉合上厚厚的神仙名冊,冷笑了一聲,霍然轉身離開了罹燼閣。他將名冊放在正殿案桌一角,並不打算呈報。他嚴禁手下踏出冥府一步。自行飄來的魂魄,他們按例登冊、送入輪迴,外界之事則閉目塞聽、毫不理會。如今冥府爆滿,怨聲震天,紫玉知道時候到了,於是升堂坐殿,招來一衆冤魂和一衆下屬。
“人界浩劫,生靈塗炭,本神也深感哀痛……”他神色沉鬱,姿容威儀,款款啓語,逐漸蓋過殿內喧譁。
“可天帝不僅擱置奏報,還呵斥本神小題大做,夜夜笙歌,流連美色……”掃視衆鬼百態,羣情激奮,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被哀嚎怒吼淹沒。
“本神法力低微,不能救度爾等,唯有破例保留記憶,送你們重入輪迴。來生轉世,莫再糊塗枉死!執戟鳴戈,要爲命運而戰!”他一掌擊碎側壁暗門,亡魂冤魄爭先恐後涌入幽深隧道,一個個怒目圓睜、血脈噴張。冥使鬼吏也義憤填膺,在他默許的目光中,紛紛加入了暴民的行列。
安靜了,悠悠冥府,片刻之後只剩他自己,高高立於案臺之上。哀慼悲憫的表情收懾,嘴角冷硬的弧度牽動,瞳間絳紫如墨,寒光灼灼。
明日,會有更多殺戮、更多亡魂、更多燭滅。但燭數有盡,魂轉無涯,這最後一把火,應該燒不到冬底了。
慢慢退回暗室,他吞下兩粒焦黑的丸藥,跏趺結印,強催內息,將芹芝的話拋諸腦後。
沒有時間了!他眉心的六芒星紫光黯淡,身體卻如羽葉輕浮。誰也沒有嘗試過只煉內功而放棄招式。可他並不需要雷霆萬鈞之力和破敵制勝之術,他需要的只是參透孤冥訣詭異的導引法門,以便將潮崖王的功力吸入自己體內。
還有一頁,最後一層就大功告成了!
潮崖王騙了素雪。如果真的練到圓滿境界,根本不可能剋制情慾、維持本心,再多的鮮血和精魂都無法緩解噬心之痛。他早該發現的,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誰又能阻擋他傷害他並從他手中奪取天下呢?澎崖王也好,潮崖王也罷,都只是被命運捉弄和欺騙的棄子!
孤冥訣的由來,冥神並不知曉,潮崖王也不甚清楚,只怕早在九位元神出現之前,那本金冊就展展釘於地心祭臺之上了。一旦血書名號、立下誓言,並被孤冥選中,那麼接過浮現而出的秘笈,一切就都將註定。
可是爲什麼,自己的秘笈被素雪的鮮血浸透之後,會顯現出截然不同的文字?!潮崖王收藏的古籍他已翻遍,卻找不到答案,反倒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筆記。
孤冥之術,正反兩極,他的修煉止於一端,而紫玉的,卻走向了更爲詭異和強勢的另一端。
紫玉欣喜若狂。他不在意萬千黎民的福祉,也不向往奧妙無窮的化境,更沒有奪位稱帝的野心。他只想要救一個人、給她永久的幸福和平安。
芹芝的藥效力迅猛,入定之時,他完全忘卻了自身也忘卻了素雪。他曾擔憂地問過芹芝,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失去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像月神那樣,一輩子兩輩子都混沌懵懂地度過。芹芝凝視着他墨紫的瞳仁,搖搖頭說,就算最厲害的忘字訣加上最強效的孟婆茶,都無法銷燬你的執念。
芹芝擔心的,正是他心中如此強烈的執念。
唯有他最清楚潮崖王和紫玉仙的情況,也是他第一個發現了孤冥訣的秘密。他幫助紫玉是爲感同身受的愛情,因爲換了自己,他也會下這樣的決定,爲心愛之人犧牲一切。
月神偎依在他懷中,帶着滿足恬美的無憂笑顏,沉沉入夢。他凝視着月神,深深想起了紫玉的不幸。
真的無法轉圜了嗎?
最後的全仙會,就是訣別的時刻!
素雪公主的迴歸恰是時候。原本人心浮動、惴惴不安的氣氛,被久違的絢麗樂舞驅散。
帝后高坐瓊臺,羣仙遙遙叩拜,芳蕊之間,春意融融。
前一日還是肅殺寒冬,素雪將手掌輕輕覆在冰冷的恆沙漏上。當年修補神器的是她,如今銷燬神器的,也是她。彌沙停滯,時光靜止,她只有這片刻,能用來分心,思念那個終究放不下的人。
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穿越風障、抵達淨土了吧?
法力全失,也就不會再感覺到心痛了。
即便有恨、有憾、有悔、有怨,至少保全了性命、獲得了永生,和明玦在那個寧靜安全之所好好活下去吧!他本就是無慾無求之人,又何必一定要捲入這殘酷紛爭中來呢?他的心已經被我傷透,但願來世,我能稍作彌補……
沙漏破碎,化作齏粉,影壁傾倒,涵洞消失。
天帝威嚴挺立,天后神情肅穆。日神火神心有不甘,卻也露出了輕鬆的微笑。月神的指甲深深刺入了芹芝掌心,可他卻溫柔回握,連眉都沒有皺一下。水神木神對視一眼,喟然垂首。更多的神仙和土神一樣,伸頸立目,緊張注視,連眼珠都凸了出來,直到西天門外空曠一片,他們才長長舒了口氣……
素雪低下頭的時候,嘴角含着嘲諷的冷笑,擡起頭,則綻放出玫瑰般燦爛的笑顏。
“如此,天界就徹底安全了!”她揚聲一語,激起從後至前的層層歡呼。
天帝,終於決定放棄人界也摒棄冥界了。愚昧凡人和叛逆鬼卒,以及他們背後興風作浪的各方妖魔,他都不想再顧不想再理。現在並立在側的,纔是他真正在乎的愛人、親人、友人。
春神熟練地念動法訣,輕輕揮袖,就拂去了濃重的霧氣和寒風。冰雪消融,草木萌發,羣芳吐蕊,萬象爭輝。
新的周天開啓。
全仙會上,素雪跳起了華美的頌聖舞。這次她穿着的是五色霓裳,眉心點綴的是七彩雲紋,腳踏的是幻術下徐徐綻開的團簇牡丹。風的氣息、水的氣息、花草的氣息交織融匯,彷彿有生命一般隨機躍動。樂聲悠揚婉轉,動用了整套編鐘玉磬。許久不奏如此繁雜又整肅的正樂了,樂官們連夜練習,絲毫不敢怠慢,舞畢之時,才緩緩鬆了口氣。
這一舞,她跳的格外盡心。曼妙的舞姿彌補了樂音的缺憾,更讓大家忽略了未到席的明玦。更重要的是,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爲座上雙親和衆位仙友起舞了。他們看過她的水袖舞、長劍舞、玉帶舞、流光舞,羣舞和獨舞,樂舞和歌舞,程式舞和即興舞。頌聖舞是最常見的,也是最容易被輕視的。她少時並不喜歡跳舞,天后只教給她這簡單的祭舞,如今,竟也可以跳得如此雍容華麗。
吟霜坐在素雪的仙座旁側,用顫抖的手指半掩口鼻,淚落無聲。玉瑤悄悄遞過一塊絹帕,自己的眼眶也溼潤了。
各種繁瑣的禮敬、寒暄、供奉之後,微醺弦月,映照中庭。
月神陪她走在抄手環廊,恰好停在轉角的欄杆。那道欄杆的脂玉雕龍,有一枚鱗甲脫落了,誰都不知道。而當年,她偶然觸到的時候,夕陽濃烈而絕望的色彩,正灑落在他年輕英俊的側顏。
“你若後悔,現在或許還來得及……”月神目光遲疑,心疼地握住她冰冷的玉指。
如今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柔情似水的平凡女子,反倒更加體味得出素雪的心意。換作是自己,要如何決斷呢?她當然不希望素雪死去,可也不希望紫玉犧牲。芹芝告訴素雪紫玉仙會不惜性命破壞她的計劃,雖未具體透露紫玉強攻孤冥訣之事,也令月神十分氣惱。
“他也有爲素雪犧牲的權力啊!”她認爲潮崖王和紫玉仙,素雪必須公平選擇,而非替他們做出決定。
芹芝的目光飄向一邊,不置一詞,只是一把將她攬入胸懷,緊緊抱住,讓路過的風替他解釋。
現在,看到素雪感傷的表情,也想象着紫玉發現真相後驚愕沉痛的神態,月神的手,徒然落下。
“嬙姐,對不起……”素雪的擁抱,輕柔簡短,都沒有給她留落淚和告別的時間。她的背影那麼瘦弱,腳步卻那麼堅定。
月神的手臂慢慢收回,忽然,右手食指指尖的微光攫住了目光。異樣的感覺順着血液流遍全身,一陣暈眩,她扶住額角,頹然跪地。
“嬙姐……嬙姐……”
背處傷痕……頰邊梨渦……眼中藍焰……石上血滴……
琉璃藥瓶……荼蘼仙草……桂酒餘香……吻痕碎心……
霍然昂首,她眼中是他熟悉的墨色瞳仁。而他眼中,則是她久違的碧青光焰。
“天父,月色甚好,請準女兒再獻一舞,以助酒興!”盈盈叩拜,笑語萋萋。她已換上了潔白的衣裙,暗縷櫻花,馨香緩緩。
“好!”天帝的目光比月光還要柔和,略略凝神,輕輕頷首。
時候到了吧,該來的,總歸是要來!
笛音,穿透力極強的笛音,從遠方飄來。素雪驚愕的表情一閃即逝。這次換上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所以眉眼俱笑,溫情款款。
“桃夭之舞,只跳給心愛之人。”
兩番起舞皆被纏綿的擁吻中斷。今日,他和他都在,也好吧,一次了結,於願足矣!
“跳吧!無妨!”
只有天后聽出了天帝威嚴低沉的聲音有些微顫動。她的法力已失,感應不到任何異樣,可那笛音是如此精熟美妙,超越天籟,誰都聽得出是逆臣紫玉所奏。那麼,還要繼續嗎?衆仙也都惴惴地望向天帝。而天帝,則用他平靜的威儀給出了最終的迴應。是啊,又有什麼可怕呢?他再厲害,也只有一個人。
紫玉隻身前來,越過重閣,直奔層臺,緩降樹梢,略一定氣,橫笛啓指,旁若無人。
他的表情比天帝還要平靜。每一次的心跳都牽動痛楚的神經,可他眼中騰躍着歡喜的墨紫光焰。
太好了,終於還是趕上了!
就在三個時辰之前,他抱着吐血不止的素雪,坐在平章獸光滑的脊背,急急飛向旭日西斜的方向。
他無暇去想魔尊被天帝誅滅的細節,也不想去計較素雪被誰傷成了這樣,既然是平章獸護住她躍出界門,那麼天后就已經指明瞭救治她的方法。
“兄長……”她顫抖的呢喃,令他心急如焚也心痛如絞。
“別怕,我會救你,一定可以!”他的淚覆上了她的淚,卻暖不了她的手。孤冥內力渾厚,卻無法接續寸斷的心脈,紫玉真切地感到了無力與恐懼。
和那次以爲素雪殞命涵通洞不同,這次他直面這殘酷的場景,眼睜睜看着她的生命力一點點流失。每過去一秒,她就離死亡更近一步。
“兄長……我願……跟你去……任何……任何地方……”她笑了。
真好,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流露出如此溫柔如此在意如此焦急的神情。你對我永遠是親切又疏離、溫和又冷漠,帶着永恆不變的禮貌微笑,眉心微蹙,目光虛浮……
我學了她的舞也學着走進你心裡。可你的心太小了,只能容她一人。她在時,我站在她身後,她走後,我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影子。旁人都說你揮劍斷情、心如鐵石,他們錯了,你始終癡心不改……
所以你應該可以明白吧,爲了心愛之人可以不顧性命這種事……
忽然,她的手鬆開了他的衣襟,嘴角的鮮血和微笑一同凝結,如冰鮮的玫瑰,湛藍的瞳仁渙散開,仍定定地映出他驚惶扭曲的面容。
怎麼捨得閉上呢?我要將他的模樣牢牢記下,因爲來生,我一定要與他重逢。窮盡一生來守護愛侶的心願,是他的,也是我的。如今我的就要達成,而他的,我也願去成全……
“明玦!”可惜她聽不到了,就算聽到,也不能笑得更燦爛一些了。
熒光圍繞着痛哭的紫玉翩躚起舞。殘留的血液被瞬間風乾,融入了他的暗紫長袍。
紫玉的心已不再痛了。可令他難過的恰恰是這樣麻木的感覺。他終究,無法爲明玦感到心痛。
平章獸忽然覺得頸間一陣**,有綿綿的勁力順着最薄弱的疤痕源源注入。它微微眯起紅赤的吊睛,粗重的呼吸帶出團團白霧。很久了,沒有人爲它輸過內息,而且是如此熟悉的內息。澎崖王無法治癒的傷痕正在迅速平復。它的腳程加快了數倍,以幾近透明的身姿貫入天門。
如今,它穩穩穿過他頭頂的發冠,溫潤光滑,色澤漆黑。
天后的目光落在上面,詫異的神***凝固。
只是輕輕一掌。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願傷害柔弱善良的明玦,尤其是在她服下煥顏丹失去內息的時候。
“天后,請您莫再遲疑,快快動手!”是啊,再遲就來不及了!紫玉一定已經飛入九層天、向着界門狂飆而來了。
於是移開目光,露出雪白的左腕,運力一擊,將血色咒符的靈力散盡。明玦踉蹌着走向平章獸的時候,還回首致謝、低眉淺笑!
可她不會料到,就在她別過頭去的時候,明玦蒼白的雙脣一緊,嚥下了一口熾烈的鮮血。
蝕心草,蝕心草,請再等片刻,片刻就好!天后的慈悲、公主的美意,請恕我無法領受。答應你們的事,是我心甘情願的。只是,我無法欺騙他、禁錮他、佔有他。他的心不在我這裡,可我的心,卻已交託給他……此事唯有我來完成,才能給他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
“明玦,此舞,亦是爲你而跳!”舞步翩躚錯落,走的恰是攢心梅花的形狀。
紫玉心頭一怔,驀地想起那年梅園飛雪中嬌羞莞爾的少女。笛音輕轉,悠揚哀惋。
他知道明玦完全可以直接告訴自己、完全不必付出生命的代價。她是在實踐自己的諾言:爲他而生,爲他而死。
“紫玉哥哥,我願爲你而死!”
絕少有人表白時會用這般激烈的言辭,尤其是溫婉如她、敏感如她、內斂如她的柔弱女子。
“莫要胡說!”他眉頭一蹙,移開了目光。
“不是胡說!”她略帶哭音的話語迴盪在耳畔,身影,則落到背後,漸行漸遠。
明玦死的時候,他抱着她瘋了似的呼喚,淚落如雨。他想再見她婉麗的笑顏,如朝露下嬌嫩的花蕾,不經意回首,已然靜靜綻放。也想再聽她輕輕叫自己“紫玉哥哥”,每個字都似是用脂玉雕出的一般,不輕易叫出,一旦叫出,必是帶着虔誠的祈願。更想爲她吹笛看她跳一支《桃夭》,素雪說她的《桃夭》已經青出於藍,可以另擇一名,可她仍是堅持叫做《桃夭》,非桃非櫻,是她獨有的,霜曉寒姿。
斯人已逝,往事歷歷。嘆息流淚、扼腕摧傷都無濟於事。
“明玦,等我!”
他和她,幾乎同時收住。最後一個舞姿、最後一息笛音,定格在彩雲追月的紗帳揭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