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夜,我又失眠了。

腦子裡是那樣雜亂紛擾的一團,所有平日接觸的人物都在腦中盤旋不去。羅教授、羅太太、皓皓、皚皚、中枬……每一張臉譜都像電影中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輪流在我腦子裡出現。我疲倦萬分,卻無法睡着。感情上的困擾,精神上的不寧……種種種種,我覺得自己捲進了一個問題家庭,而又糊里糊塗地變成了問題的核心,再又製造了許多新問題,這些問題都像一股股纏繞在一起的苧麻,把我層層地卷裹住了。

我不住地在牀上輾轉反側,由於無法睡着,我開始數起數目來。從一數起,數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無睡意。迫不得已,我開始倒過來數,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當我數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裡還在喃喃地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漸恍惚,睡意慢慢地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地壓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還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還是九百八十七……然後,朦朧中我聽到一聲門響,彷彿有人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來。我的潛意識還在數字中掙扎,腳步聲、呼吸聲,一片似有似無的陰影,一隻手在輕觸我的手腕……我驚跳,從牀上猛地坐了起來,大聲說:

“七百八十九!”

我醒了。室內的光線昏昏濛濛,我忘記拉上落地窗的窗簾,月光透過了玻璃窗,成爲一種黯淡的蒼灰色,塞滿了我的屋子。在我的牀前,羅太太像個幽靈般挺立着。因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潛意識裡,早有一種本能的防禦,所以我並沒有因她的出現而驚嚇。相反地,她卻似乎被我那聲“七百八十九”嚇了一跳,呆呆地瞪視着我。

“噢,羅伯母。”我輕聲地說:

“您有什麼事嗎?這麼晚了!”

她不響。我伸手扭亮了牀頭櫃上的檯燈,她立即阻止地說:

“不要開燈,我不想讓羅教授知道我在這兒。也不想驚動任何一個人。”

我重新把燈關掉。靠牀裡挪了挪,我拍拍牀勢說:

“您坐一坐吧,好嗎?您是專門來找我嗎?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談?”

她坐了下來,面對着我,好半天都沒有開口。但,從她憂愁的面色上,從她那美麗而悲哀的眼睛裡,我知道她一定有話要和我說。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張極特殊而柔和的臉,雖然光線那麼暗,我依然能辨出她與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對我說什麼?忽然間,我心頭掠過一絲奇異的靈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談話,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斷了。如同那個被她驚嚇的晚上,以及好幾次的白天,在我屋裡,都有着片段的、奇妙的談話,她想告訴我一件秘密嗎?秘密,爲什麼我會想到這兩個字?因爲這家庭中總有一份潛在的神秘感嗎?因爲這家庭的組合分子過分的特殊嗎?不管怎樣,我希望能聽到她所要說的。看到她遲遲不開口,我忍耐不住了。

“羅伯母,您要告訴我什麼嗎?”

她搖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用一種憂傷的語氣說:

“不告訴你什麼,只向你請求一件事。”

“請求!”我驚異地喊,“您向我請求嗎?您怎麼會有事需要向我請求呢?”

“是的,我請求你,你能答應嗎?”

“什麼事呢?”我困惑地問。

“你——憶湄,你饒了他吧!”

又是這一句話!我簡直摸不着頭腦!我向她俯近了一些,加強語氣地問:

“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羅伯母?你要我饒了誰?我是對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壞心的。我想,我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你會,”羅太太用平靜的聲調說,“你會傷害許許多多人。”

“是嗎?羅伯母,爲什麼?請你先告訴我,你要我饒了誰?”

“皚皚。”

“皚皚?”我更加驚愕了,“我對皚皚做了些什麼,使你如此不放心?羅伯母,您根本不明白,我一直希望和皚暗做好朋友,但是,她拒絕我!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對她沒有絲毫的惡意……”

“你有!”她打斷了我。

“我沒有!”我申辯。

“你搶走了徐中枬!”

“徐中枬!”我叫,到現在,我纔算摸到了一點門路,原來鬧了這麼半天,是爲了徐中枬!我凝視着羅太太,凝視着她那在黑暗中的側影,挺直的鼻樑和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母親的臉!我曾認爲她是一個沒有什麼感情的母親!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她是個十足的母親,而且是個溺愛的母親!可是,她對我的責備卻未免太不合理!我屈起了膝,把手肘支在膝蓋上,託着下巴,靜靜地說,“羅伯母,我並沒有存心‘搶走’徐中枬,我是‘愛上’了他!您不能因爲我有這份感情,而責備我,是嗎?”

“你是存心‘搶走’他的,對不對?”羅太太緊緊地望着我說,她的眼光在柔和中又透着威嚴,顯出份奇異的逼人的力量,“你是存心的,一開始,你就知道皚皚在愛他!”

“或者,我有一些明白皚皚在愛他,”我坦白承認。“但這與我對中枬的感情毫無關係,我並不因爲皚皚愛他而我也愛他,我是因爲他是徐中枬而愛他!”

“你真愛他?”羅伯母不太信任地問。

“是的!”我坦率而不害羞地說。

“可是,他——並非一個很吸引人的男人。”

“你這樣認爲嗎?”我說,“但他非常吸引我,也很吸引皚皚,是不是?”我不知道爲什麼要爲中枬辯白,我不喜歡聽到有人貶詆他。“吸引這兩個字並不十分妥貼,我相信,皓皓比較容易吸引女人一些,可是,真正感情的發生,並不是單單吸引兩個字來包括的——”我遲疑了一下,“舉例來說吧,一般女性一定不會喜歡羅教授,他那樣暴躁易怒,粗獷不羈,而又不修邊幅,但他卻很能吸引你,對嗎?”

或者是我敏感,我覺得羅太太顫慄了一下,我的話有什麼地方使她震動了?她看來非常地不安和疑惑,那對眼睛中明顯地帶着些防備的神色,她在怕什麼?怕我嗎?爲什麼?片刻之後,她的嘴脣蠕動了,突然說出一句話來:

“憶湄,你放棄了他吧!”

“放棄誰?”我一愣。

“中枬。”

“爲什麼?”我本能地抗拒了。

“爲了——皚皚。”她低低地說,“如果你不來,中枬會愛上皚皚的,或者已經愛上她了,你一來,把所有已建鑄的感情全破壞了。皚皚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看外表,總會覺得她是個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熱情。憶湄,你和皚皚不同,你堅強,你灑脫,你快樂,你禁得起打擊,皚皚卻不行。”

我頭一次聽到羅太太這樣清清楚楚地分析事情,也是頭一次聽到她這樣有條不紊地講上一大篇話,看來,她並非終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的事,是可能的嗎?

“羅伯母,”我說話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輕輕地說,嘆了口長氣,“不過,憶湄,你那麼堅強,失去中枬,對你不會是個太大的打擊……”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羅伯母,人

生有很多東西可以‘放棄’,但是,絕不是愛情!如果有人能爲了成全別人而放棄自己的愛情,那麼,她是神,而不是人!羅伯母,你把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羅太太再度顫慄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麼地方了?

“可是,憶湄,”她仍然想說服我,“你不會像皚皚一樣地愛中枬。”

“你又怎麼知道?”我挑戰似的問。“不會有一種度量衡,能夠衡量出愛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認爲皚皚比我更愛中枬,這也不能成爲我放棄中枬的理由!”

“當然,”她自語似的說,“可是如果沒有你,皚皚會得到他!”

我相信這是實情!但,羅太太這樣一說,卻提醒了我一件事實,我突然明白她爲什麼認爲有資格和權利要我放棄中枬了!我是羅宅收容的孤兒!我無權和羅家的小姐爭愛!假如我和皚皚的利害相沖突,我只能犧牲而成全皚皚!因爲她是羅家的小姐!我是孤苦無依的、渺小的孟憶湄!

“哦,羅伯母,”我覺得深深地被刺傷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氣在一剎那間擡頭了,帶着激昂的情緒,我慷慨陳詞,“是的,羅伯母,我只是你們羅宅收容的一個孤女,但是,我不能因爲你們是我的恩人,我就處處要聽你們的擺佈……”

“哦,你錯了,”羅伯母輕輕地打斷了我,“我並沒有想擺佈你……”

“但是,你要我放棄中枬!”我的聲音高了起來,“您能不能爲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放棄羅教授!你能嗎?”

羅太太猛地從牀上站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地瞪着我。我想,我已經觸怒了她。但,受傷的自尊使我顧不了這一切,我繼續說:

“你能要求一個人放棄他的生命、意志、前途、夢想、快樂……這一切嗎?中枬對於我,就是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爲了一飯之恩,把所有的東西都放棄?如果您認爲給了我一個安身的地方,就有權對我作如此的要求,那麼,我寧願明天就遷出羅宅!我和中枬一齊遷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義……”

“憶湄!”羅太太喊了一聲,“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皚皚太可憐,因爲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體諒我是一個母親……”

“皚皚,”我說,“她應該稍稍堅強些,我相信她會堅強,你不能把她再訓練成一株菟絲花。”

“菟絲花?”羅太太錯愕地問。

“是的,菟絲花!就像小樹林裡的那一株,你沒注意到嗎?攀附在一棵松樹上,根部深入在松樹裡,靠松樹給予它養分和生命。一旦松樹倒下了,菟絲花也就完蛋了。羅伯母,”我率直地未經深思地說了出來,“你已經是一株菟絲花了,你希望皚皚做第二株菟絲花嗎?在我,寧願做疾風中的一葦勁草,也不願做一株菟絲花!”

羅太太呆愣愣地站着,似乎被我的話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陣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辭未免太過分,最起碼,我不該對一個長輩這樣講話,於是,也懊喪了起來。但羅太太忽然回過頭來看着我,她的大眼睛裡竟蓄滿了淚,亮晶晶地閃着光,這使我驚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輕聲說:

“不錯,應該做一葦勁草,而不要做一株菟絲花。可是,憶湄,菟絲花是一種植物嗎?”

“是的。”我不解地點點頭。

“也是大自然界裡的一種生物嗎?”

“是的。”我再點點頭。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給予的嗎?”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麼,菟絲花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是不是?我是說,假若它已經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絲花的時候,指定它必須攀附在別的植物上生存的時候!它不能對造物者說:‘我不想做一株菟絲花,你讓我做一株勁草吧!’是不是?菟絲花就是菟絲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絲花呢?生命的本身,並無過失,對不對?”

聽起來蠻有道理,但是我的頭已經轉昏了。什麼菟絲花菟絲花的,我簡直弄不清楚了。羅太太幽幽然地嘆了口氣,用更輕的聲音說:

“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絲花!”

說完,她慢吞吞地向房門口走去,曙光已經微現,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層蒼白。她的臉色是同樣的蒼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見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種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地喊了一聲:

“羅伯母!”

她站住了,面對着我,在我還沒有開口之前,她淒涼而憂傷地說:

“好了,憶湄,我收回今夜所談的話,你很對,我無權要求你放棄中枬,我原以爲——你或者並不很愛他,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她嘆息。“人生沒有一件可以強求的事情,你會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正當皚皚和中枬的感情快要進入微妙階段的時候。然後又輕而易舉地搶走了中枬……”她仰頭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地自語般地問,“誰在安排人世間的一切?這世界上有沒有一條自然的法律,對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個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瞭解她的話,只能默默地望着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樣專注地望着窗外,像個熱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對着他所信奉的神祗。她那傾訴般的言語,有一種扣人心絃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們二人都默然不語地發着呆時,房門突然被緩緩地推開了。於是我看到中枬用一隻手支着門框,另一隻手推開房門,靜靜地站在那兒。就這樣一眼,我已經斷定他在門口站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的衣領散着,穿了件毛背心,還是昨晚的裝束,佇立在那兒,他一動也不動,只用一對火般的、燒灼着的、狂熱的眸子,不轉瞬地凝注在我的臉上。我也怔住了,一夜無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長的談話令我渾身倦意瀰漫,而中枬的眼睛讓我如醉如癡。就這樣,我們對視着,誰也不開口,直到羅太太的一聲深長的嘆息,才把我們同時驚醒了過來。她走向了門口,對攔門而立的中枬說:

“你可以讓我過去嗎?中枬?”

中枬讓在一邊,卻對走出門外的羅太太深深地鞠了一躬,虔誠而懇摯地說:

“謝謝您,羅伯母,您幫了我一個大忙。”

羅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地走了。中枬相反地走近了我,站在牀邊,他繼續用那對狂熱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望着我。接着,他在牀沿上坐了下來,伸手拉住了我的雙手,我以爲他會給我一個熱情的擁抱或長吻,但是,他並沒有。他只靜靜地凝視着我,凝視得我的五臟都疼痛了起來。然後,他把他的臉埋進我的雙手之中,久久都無動靜。等到他擡起頭來之後,他的臉色那樣白,而眼睛那樣清亮!他仰視着我,輕輕輕輕地說:

“憶湄,我從不知道我在你心裡能有這樣的地位,我像個傻瓜,是嗎?你應該打我,我是這樣的愚蠢和無知!”

我沒有說話,只固執地望着他。他靠近了我,慢慢地把我拉進了懷裡,輕輕地用下巴摩擦着我的頭髮。在我的耳邊,低低地吐露出一番話來:

“憶湄,我承認,在你未到之前,我確實想追求皚皚,這是我的弱點,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點,皚皚太美,美得使人無法不動心。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非由於皚皚的冷淡,而是由

於性格、氣質一切都不相近,你懂嗎?憶湄!我對皚皚的撤退不是因爲你的插入,是因爲本身的悟解。至於你,憶湄,我不願誇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夢想多年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個偶像!”他吸了口氣,輕喚着說,“憶湄,憶湄!讓那所有的不快和誤會都過去吧!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爭執、紛擾、嫉妒,和慪氣!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以後,我們應該都變得聰明一點,再別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臉,嘴脣從我耳邊滑到我的脣上,靜靜地停在那兒,不再說話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怎樣一個無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於花園之內,數着菊花的朵數,拾着滿地的黃葉,兜着一裙子的秋風,快樂得像一株風鈴草(不過,我並不知道風鈴草是什麼玩意兒,只喜愛這個名字)。從花園轉入了小樹林,穿過了紫藤爬滿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纏繞着菟絲花的松樹前面。一時間,我愣了愣,皚皚正坐在松樹下,雙手抱着膝,靜靜地望着我連跑帶跳地跑來。她穿着件淺藍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圓裙子,垂肩的長髮迎着風飄蕩。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愛無比的藍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說,熱心地笑,“你在這兒幹嗎?”

“什麼都不幹。”她淡淡地說,“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長了雙腿,一面好奇地望望她,因爲她的姿態那麼優美自然,而我就手腳都放得不成樣子。學着她架起腿來,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撐着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地笑着說:

“你怎麼能坐得那樣自然,我怎麼不行?”

“誰知道!”她碰了我一個釘子,臉上不掛一絲笑容。看樣子,要在她身上找尋“友誼”一定是白找。還是少費力氣好些。鬆開手,乾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細心地剝掉兩旁的大葉子,而把草心放進嘴中去咀嚼。草心帶着股淺淺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細細地沁入胃脾之中。皚皚坐在一邊,蹙着眉凝視我。爲了免得再碰她的釘子,我不再開口,悠然地注視着樹隙之中的藍天和白雲。

“他們就是爲了這些地方喜歡你嗎?”皚皚突然問。

“什麼?”我沒聽懂。

“我說皓皓和中枬。”

“皓皓和中枬怎樣?”

“就喜歡你這副樣子嗎?”她指指我,眉頭蹙得更緊了。

我坐了起來,對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什麼地方,”我坦白地說,“不過我也不認爲這樣躺在地上有什麼不妥。”我剝了一根草心給她,“要試試嗎?在嘴裡嚼嚼很好玩,有點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蟲。把頭回避得遠遠的,她驚歎地說:

“天!我真奇怪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高雄。”我說。

“高雄,那不應該是個野蠻的地方。”

“當然,那是個非常美麗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貨公司,有可愛的漁港和海灣,還有許許多多親切的人們。”我想起幾乎已被我遺忘的林校長和媽媽的同事們,以及那些活潑天真的小學生,我有好久沒有給他們寫信了。

“那裡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嗎?”皚皚一本正經地問。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來。多麼荒謬的問題!她以爲吃草是一種民間的風俗麼?我奇怪她的頭腦怎麼那樣地單一化。

“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着說,把手裡的草丟開,“難道你小時候沒吃過野生的草莓,薔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漿草?”

“這些是可以吃的嗎?”她仍然一本正經地問。

“噢!”我說,“只是好玩,我記得小時候專門跑到山邊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漿草,有時還會採些野生的菌子,讓媽媽給我煮湯喝。這只是好玩而已。你從沒有這樣玩過嗎?”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玩,”她索然地說,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撲掉她裙子上的落葉,看樣子,她準備離去了。但,她並沒有馬上走開,站在那兒,她又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才點點頭,用冷冰冰的聲調說,“就是這樣,突然間,會有一個從未謀面的,會吃草的女孩子,從陌生的地方跑來,把一個原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點奇怪嗎?”

我瞪視着她,一時間,有些轉不過頭腦,不知道她說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一種淡漠的、帶着些輕蔑意味的笑。繼續說:

“你不感到奇怪嗎?我卻覺得非常奇怪!爲什麼你的母親要把你託付給一個多年沒來往的老朋友?爲什麼我父親會收容你?你是誰?孟憶湄!就像這名字這樣簡單嗎?你到底是誰?你的母親是誰?你的父親又是誰?你到我們羅家來的目的是什麼?”

我瞠目結舌,皚皚的問句是咄咄逼人的,頓時,我也困惑迷糊了起來。我是誰?我的母親是誰?我的父親又是誰?對於羅宅,我像個來歷不明的人物嗎?“你的母親是誰?”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問句,我的母親!難道……難道……難道……這是不可能的,我甩了一下頭,把皚皚加給我的陰影一起甩掉。

“哦,”我迎戰似的說,“皚皚,你想把我導入一條迷途嗎?最簡單的事讓你分析起來,可能變成最不簡單的!而你又不能體會吃一根草心的小樂趣,你是個思想古怪的人!”

“是嗎?”她問,“你認爲這是簡單的問題嗎?吃草心!除了牛和羊這種動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聽說童話中有一種小天使,靠草葉花心和朝露爲生,你是個天使嗎?”她審視着我,點着頭說,“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個復仇天使!”

復仇天使!我頭一次聽到這樣荒謬的天使名稱!我復仇?我復誰的仇?失戀使皚皚神經錯亂了嗎?還是她想要錯亂我的神經?

皚皚把被風吹亂了的長髮攏了攏,開始向樹林走去,走了幾步,她又掉頭對我說:

“你錯了,憶湄,我不是一株菟絲花,說不定我也是棵勁草呢!只希望你別殘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着。菟絲花!勁草!看樣子,那一夜我和羅太太的談話,偷聽者還不止中枬一個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亂而紛雜,情緒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地發着呆時,忽然間,有隻手冰冰涼地搭在我肩膀上,碰着了我的面頰。我大吃一驚,恐怖地回過頭去,是堆着一臉傻笑的嘉嘉!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手按着狂跳的心臟,有些生氣地說:

“你幹什麼?嘉嘉?”

“花——”她憨笑着說,“謝了。”

花謝了?當然,這已經是秋末時分了。我望着嘉嘉,她仍然穿着單衫,怪不得手凍得那麼冷。難道沒有人照顧她的服裝嗎?我脫下了身上的一件開口毛衣,站起身來,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說:

“這件衣服給你,多穿點,別受涼!”

她愣愣地注視着我,用手拉着毛衣的前襟,我簡直無法分析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慢吞吞地,她轉開頭去了,一面走,一面單調地重複地說:

“花謝了。花謝了。花——謝了。”

我擡起頭來,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絲花,真的,花——已經謝了。

(本章完)

第二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十七章第二章第七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十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七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三章第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六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六章第十三章第三章第五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五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十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十章第十六章第六章
第二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十一章第十三章第四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十七章第二章第七章第十章第十五章第七章第十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七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三章第五章第九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十六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三章第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一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十二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六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八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六章第十三章第三章第五章第十四章第六章第五章第四章第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十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六章第十章第十六章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