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天下午,細雨綿綿密密地灑着,天空全是暗沉沉、灰濛濛的一片。報紙上的氣象報告,寒流正從華北而來,高氣壓向東南移動。我的房間因爲有一面落地長窗,雖然嚴嚴密密地關着,又拉緊了窗簾,仍然覺得寒冷。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使人昏然欲睡,這樣的天氣,最好是躲在被筒裡看小說,再準備點兒瓜子牛肉乾,如果再有個知心的人隨便聊聊,這纔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拋開了書本,我嘆口氣,從火爐的椅子裡站起身來,桌上的茶杯中,剩着一點兒冷冰冰的殘茶,溫水瓶裡已經空了。抱着水瓶,我走出房間,到樓下廚房裡去灌開水,我高興有這麼一點小事來讓我做做。說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課本真讓我厭倦透了!

下了樓,正想到廚房裡去,餐廳通羅教授書房的那扇小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門是半開半闔的,似乎正在誘惑我走進去。側着頭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羅教授下午有課,不會在家裡。皚皚躲在她的房裡烤火,不會出來,羅太太就更不用說了,皓皓中午就出去了,臨出去之前,還到我房裡來轉了轉,發誓說一定要幫我找一隻和小波一模一樣的貓回來。(我忘了敘述一點,自從上次小波受驚從窗子裡跳走之後,就宣告失蹤,爲了這事,我曾經浪費了不少的眼淚。)中枬每天下午都有課,所以,家裡的人都不會到書房裡來,這扇門一定是羅教授走的時候忘記關好。我沉思了幾分鐘,終於抵制不了那扇門的誘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

把頭伸進書房,我張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預料的,整個一間書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氣,和暗沉沉的光線之外,一個人影都沒有。我跨了進去,返身關上了房門。於是,我置身於一個寒冷、陰森而空曠的大房間裡了。一瞬間,我心頭掠過了一陣奇異的、不安的感覺。四壁的大玻璃櫥,櫥下都是抽屜,櫥頂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紙張——可能是歷年來學生的考卷,也可能是羅教授的研究資料。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有多年沒有整理,空氣裡散發着一層淡淡的黴味。

沿着那玻璃櫃,我開始慢慢地環着房間走,一面凝視着櫃子中陳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塊岩石下都有一張卡片,上面記載着岩石的種類和名稱。我慢慢地看過去:元古紀;砂岩、爍巖、石灰岩、石英岩。結晶片岩紀;雲母片巖、千枚巖、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紀;片麻岩、魚閃巖……噢,多麼枯燥乏味的東西!怪不得中枬無法念下去。只一會兒,我就對這些岩石失去興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開始研究那些大抽屜,從第一個櫃子下的抽屜開始,我輕輕地拉了開來,拉抽屜的聲音沙嗄地響着,打破了這空曠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驚。本能地,我對自己窺探的行爲有些不安,下意識地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着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靜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聲在急促地起伏着。

彎下腰,我望着我所打開的抽屜,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資料,一個個的卷宗夾子,上面分別寫着年代,什麼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隨便地翻了翻,毫無意思。關上了這個抽屜,我再打開第二個,裡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資料和圖片,同樣的乏味。關上它,我再打開第三個。就這樣,我一個個抽屜開下去,順着秩序,這些抽屜也一個比一個零亂,越來堆的東西越複雜。終於,我在一個抽屜裡發現了個古舊而發黃的牛皮紙信封,封袋上寫着“零星照片”四個字,我的心狂跳着,這裡面有我想找的那張照片嗎?打開封袋,我的手微微地發着抖,把一大沓亂七八糟的照片從封袋裡掏了出來,我正想逐張看過去,但,一陣輕微的響動驚動了我。我猛地擡起了頭,頓時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渾身一震,那些照片全從我手裡散落到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羅太太像從地底鑽出來的一般,正亭亭然地站在那兒。使我吃驚的,還不單單是她的突然出現,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麼直,披着一件不知是什麼年代的白色披風,披風裡穿得仍然十分單薄。她在顫慄着,是由於冷,還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森冷、清幽……是一種我所無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蒼白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聯想起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幽靈和鬼魂。我打了個寒戰,本能地退後了一步,訥訥地叫了一聲:

“羅——伯——母!”

她直視着我,不前進,也不後退,不動,也不說話。整個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慄在加重,說真的,她實在不像個活着的人!

“羅……羅……”我的牙齒打着戰,“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這屋裡。我只……只是隨便……看看。”我笨拙地解釋着。

她繼續瞪着我。

“對——不起,”我向門邊退去,忽然間,我害怕起她來了,在這黑暗而充滿黴味的屋子裡,她給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覺,那對大而空洞的眸子,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谷,要把人活活地吞進去。我轉動着門柄,繼續點着頭說,“我……我……希望沒有……打擾你,我……要上樓去了。”

我還來不及打開房門。她迅速地“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時,她的一隻冰涼的手壓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開房門。那是隻死人的手!那麼冷,那麼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異,裡面有些什麼讓人害怕的東西!我陡地又打了個冷戰,我明白了!她在發病!現在的她,和那夜談“菟絲花”的她是多麼的不同!那夜,她溫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現在,她像個木頭雕刻的幽魂!我囁嚅着,顫慄着說:

“羅……伯母,您……您……要什麼?”

“你,你要什麼?”

她反問了一句,這句話使我遲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還是在發病?

“我不要什麼,”我說,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隨便看看。”

她的手從我的手臂上移動,我穿着厚厚的兩件毛衣,她的手指當然不可能接觸到我,但我卻跟着她手指的移動,皮膚上起着雞皮疙瘩。然後,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頸項上了,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雞爪一般,硬硬地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嚥了一口口水,僵硬地轉動着頭顱。她的眼神渙散了,喃喃地,狂熱地,她開始說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我並不是存心……你不該讓她來……這樣是殘忍的……你在這兒,你在這兒……監視我……我不能……我不容忍……這樣是殘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長了脖子,用手試着去拿開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緊了我,她的眼神狂亂而可怕!我的呼吸緊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掙扎着,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經驗又重臨到我身上,我模糊不清地喊着:

“放開我!放開

我!放開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瘋狂的情況下,她竟變得那麼有力!我的喉頭緊縮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亂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奮力掙扎了,我用雙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雙手來掐住我,同時,她在狂亂地嚷着一些話:

“有了你……我們都要完……你不該來……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我的無法呼吸,使我也無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壓下,我已經感到眼球發脹,耳朵裡嗡嗡亂響,而眼睛模糊不清……羅太太的臉在我眼前放大,一張可怕的臉!一張殭屍般的臉!那手指!如同無數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絲花!這是菟絲花的藤蔓嗎?它必須繞在我的脖子上嗎?我的心志昏亂了!但我不願意死!我不情願死!在這關閉的書房內,被一個瘋子所掐死!我掙扎,身子撐在門上,我竭力弄出響聲,只有響聲可以召來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門邊的一張椅子,用力地,我踢翻了那張椅子,“砰”然的響聲似乎讓羅太太震動了,她的手指鬆了些,我乘機抓緊她的手腕向外拉……我們糾纏着,喘息着……然後,我聽到有人走近,房門被推開了。幾乎是立即,一個人撲了過來,一下子撲在羅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壓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邊,喘了一大口氣。這纔看清撲上來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

嘉嘉,她的頭莊嚴地豎在她的脖子上,她臉上時時刻刻帶着的笑意消除了。她分開了羅太太的手之後,並沒有放鬆羅太太,她打倒了她!我驚愕地張大了嘴,看着她把羅太太摔倒在地下,正當她還要撲上前去的時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

嘉嘉停止了,擡起頭來,她愣愣地望着我,那張皺紋遍佈的臉顯得茫然和無知。很明顯,她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救了我,完全出於她的本能。但,我卻說不出我有多麼感激她,牽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地說:

“謝謝你,嘉嘉,謝謝你!”

她仍然愕然地看着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奮了她,那癡騃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來興奮而愉快,那笑容是那麼單純,而又那麼想討好於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嗎?一陣感恩和憐憫的衝動之下,我貼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頰,低低地說:

“但願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單純,那麼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的舉動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會兒,她似乎連氣都透不過來。她那副真正的“受寵若驚”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動,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溼潤了。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沒有緣由地崇拜你,沒有條件也不求代價地喜愛你,儘管是個白癡,也同樣讓人感動!羅太太從地上坐了起來,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舊直着眼睛,同時,彩屏皚皚都已聞聲而來,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門口,皚皚卻緊緊地蹙起了眉頭,不信任地看着室內。

“這是怎麼了?”皚皚望着我問。

“我想,”我疲倦地說,“你最好打個電話給羅教授,讓他馬上回來,你母親又發病了,她幾乎掐死了我。”

說完這句簡單的話,我不想再管羅太太的事了,對於我,這簡直是一次可怕的經驗!牽着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羅教授的書房,心中發誓再也不走進這間房子。帶着嘉嘉,懷着一份對嘉嘉的感情,我頭一次走進了嘉嘉的房間(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間),那是個陰暗狹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風從破口處無拘無束地竄了進來。整個房子冷得像個冰窖,迎着風,我連打了兩個寒噤。走到她的牀邊,我摸了摸棉被和塾被,單薄得可憐,我望着嘉嘉,皺攏了眉頭,搖搖頭說:

“嘉嘉,你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嗎?”

嘉嘉對着我傻笑。

一陣衝動之下,我跑到我的屋裡,把我牀上的棉被抽了一條,又拿了條毛毯和一個比較舒服的枕頭,走回嘉嘉的房間,把棉被和毛毯給她鋪好,枕頭也放好。一回頭,我看到她瞪着眼睛,吃驚地望着我,傻傻地問:

“小姐,你做什麼?”

我高興她能問出一句有條理的話來,拍了拍牀,我微笑地說:

“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錯,你應該也是個被收容者,我們有相同的地位,以後,讓我們分享我們所有的。”我明知道,這幾句話不是她所能瞭解的,再拍了拍牀,我簡單地說:“給你的,嘉嘉。”

嘉嘉走過去,在牀沿上坐下,摸摸枕頭,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過了,她又去摸枕頭,再摸棉被,然後,她就癡癡地傻笑,一直坐在那兒笑。我悄悄地退了出去,當我走開的時候,我聽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樣婉轉動聽,我知道她的內心也在歡唱着!給別人快樂也是自己的快樂,我跨上樓梯,向我的房間走去,羅太太使我受的驚嚇幾乎已被嘉嘉的歌聲所帶走了。

回到房屋裡,我關上房門,撥了撥爐火,添上兩塊炭,在藤椅子裡坐下,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想想看!我差一點被羅太太掐死,不禁又心驚肉跳了一陣。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殘茶,這纔想起原來是下樓灌水的,結果開水也沒灌,還幾乎送命!回想起來,一定羅太太先就在書房裡,聽到了我的聲音,她就藏在櫥與櫥之間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現身。但是,她在書房中做什麼?她又爲什麼要藏起來?還是她走進書房的時候就已經在發病中?整個的行爲都是一種病態?

我搖搖頭,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謎!拿着火鉗,我無意識地撥着爐火,手仍然有些微顫。當我彎下腰去的時候,一樣東西從我毛衣外套的寬口袋中跌了出來,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來,是一張陳舊的照片,顯然這是那散落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鬼使神差地落進了我的衣袋裡。帶着幾分好奇,我打量着這張照片,是張毫不出奇的嬰兒照。一個大約半歲大的女孩,坐在一張圈圈椅裡。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寫着:

攝於皚皚六個月大。卅三、一。

是皚皚!我再翻過照片的正面,注視着那個小女孩,照片已經很舊了,孩子的面孔並不太清楚,但,那是個碩壯的小東西!沒想到今天弱不禁風的皚皚,在嬰兒時代卻是個肥肥胖胖的娃娃!當然啦,十八年間,一個小嬰兒長成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們的相似處是不可能的!例如,這照片裡的女孩子有個短短的小鼻子,鼻樑處打着皺,胖胖的短下巴,靈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沒有背後的註解,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皚皚!不過,說真的,我倒蠻喜歡這照片裡的小娃娃,遠勝過今日的皚皚!嬰兒總給人一種親切感,而皚皚,卻過於冷漠了!

把照片拋在桌上,我對它已失去了興趣。在爐邊默默地坐了片刻,

我聽到羅教授回家的聲音,羅太太顯然已在我爲嘉嘉忙碌時就回進了她的房裡。我聽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急匆匆地跑進羅太太的屋裡。過了大約十分鐘,羅教授的腳步又穿過走廊,走下了樓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裡,正在默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險原原本本地告訴羅教授,還沒有等我想出結論,羅教授已奔上了樓梯,沉重而狂暴的腳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門前。接着,我的房門被“撞”開了,羅教授“衝”了進來,狂怒而閃爍的眸子在鬚髮中射着光,那顆大頭顱一直逼到我的眼前,從喉嚨裡,他迸發出一聲可怖的怒吼:

“憶湄!”

我嚇了一大跳,火鉗從手中落到地下。許久以來,他沒有這樣凶地對待我了。錯愕地擡起頭來,我愣愣地望着他。

“好!你倒說說看,你是什麼意思?”他暴跳如雷地嚷。

“羅教授!”我困惑地說,“怎麼——”

“你解釋!憶湄,”羅教授繼續喊,“你到我書房裡去找什麼?”

“我……”我囁嚅着,“看到書房門開着,我……走進去隨便看看,”我轉動着眼珠,想找出一個妥貼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翻箱倒櫃。“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並不太好,他的頭向我逼得更近,眼睛裡冒着火:

“好!你說說看!書房裡有什麼‘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帶,我差點栽到火盆裡去,他的頭幾乎撞到了我的額角,用震耳欲聾的大聲,他叫得我心驚膽裂,“我告訴你,憶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進大學,讓你幸福快樂!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壞這個家庭的話,你就是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那麼,憶湄,還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壞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來,試着想掙脫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麼緊,我根本動都無法動。淚水在我眼眶中氾濫,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羅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點掐死了我,你又來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會走!馬上就走!你放開我!”

羅教授沒有放開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會兒,問:

“誰要掐死你?”

“你太太!”我說,“如果不是嘉嘉趕來救了我,我現在大概已經死掉了!你們看我不順眼,我也不要在這裡住下去了,整個羅宅像個瘋人院!說實話,我怕你們,羅教授,我怕你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們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趕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該走了!”

我一連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羅教授平靜了,他放開了我,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地凝視着我。我揉着我的手腕,由於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幾道紅痕,我含着淚,低低地自言自語地,不經考慮地說:

“一個是野蠻民族,一個是女瘋子!”

“唔,憶湄,”羅教授開了口,語氣裡的火藥味卻消除了,“不要胡言亂語!”

我噘起嘴。

“事實如此!”

“好了,”羅教授帶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說,“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後你不許再到我書房裡去亂翻,把你的心思用在書本上吧,大學考不上,如何對得起你母親的一番苦心?現在,唸書吧!”

他大踏步地向門口走,我喊:

“等一等!羅教授!”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不耐煩地說:

“你還有什麼鬼事?憶湄。”

“羅教授,”我堅定地,咬着牙說,“謝謝你這半年多來的收容和教育,這一次,我是決心要離開這兒了!你們使我有一種壓迫感,我無法在這種氣氛下生活!與其求人,不如求己!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們,但是我要走了。”

羅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燒起怒火,看來是兇惡的。

“我這兒不是你的旅館,憶湄。”他憤憤地說,“你高興住進來就住進來,你高興走就走!世界上哪有這麼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親託付給我的,在你念完大學之前,你休想離開我們羅家!”

“大學可以不念,”我喃喃地說,“屈辱卻不能再受!”

“誰讓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來,跳到我身邊,在我警覺到危險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就被他像篩糠般亂搖一通。“告訴你,憶湄!你別不識好歹!對於你,我已經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纔好了,你來了,惹雅筑發病,讓皚皚傷心,又使皓皓不安,連徐中枬在內,無一不受你影響,而我——”他猛地頓住,瞪視着我,壓低了聲音,在喉嚨裡自顧自地詛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地說,“算是命中註定的吧,你是羅家的剋星!我什麼都忍耐,你還要一來就要走!別糊塗!給我好好地待下去!”

他又走向門口,這次,我沒有再叫住他了,因爲我已經被他連嚷帶鬧帶搖撼的,弄得頭昏腦漲了。他走出了房門,又回過頭來對我喊了一句:

“憶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來,我就拆散你的骨頭!”

房門砰然關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頭,腦子裡如同萬馬奔騰,幾萬只鐵蹄在我腦中踐踏奔跑着,眼前金星亂跳,胸中又悶又脹。整個下午的事件攪昏了我,坐在椅子裡,我無法動彈,只感到頭痛欲裂。

雨滴敲擊着玻璃窗,聲音單調而落寞,室內漸漸地昏暗了。爐火已熄滅,空氣冰凍了起來,我坐着。在麻木的腦子裡,不斷地出現着兩個問題,像幻燈字幕般一再映現:

“走?不走?”

“走?不走?”

“走?不走?”

除了這個問題之外,我還有個更困惑的問題:

“他們是歡迎我?還是討厭我?”

天黑了,彩屏來敲我的門:

“吃飯了,小姐!”

“我不想吃,”我說,“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繼續坐着。然後,門開了,中枬大踏步地走了進來,電燈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適應突來的光線。中枬審視着我:

“怎麼回事?”他問,“我一回家就聽到彩屏說起,羅太太又發病了嗎?”

我點頭。

“你怎麼了?”他皺攏眉頭,“憶湄,你蒼白得像個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麼奇怪,憶湄,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你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個迷了路的孩子嗎?我是的。誰帶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兒?撲進了中枬的懷裡,我用手臂圈着他,這是我唯一的親人和知己!我輕聲地喊:

“噢!中枬!噢!中枬!噢!中枬!”

於是我哭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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