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們環坐在客廳裡。所謂我們,是羅教授、中枬、皓皓、皚皚和我,只缺了羅太太。我們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鐘,羅太太已睡了。羅教授分別把皓皓、皚皚叫到樓下,並吩咐不要驚動羅太太。我們坐着,圍成一個圓形,中間生了一盆火。

夜,已經很深了,窗子關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內,只亮着壁角的一盞有着綠色燈罩的落地臺燈,整個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沉沉而綠陰陰。幸好爐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

羅教授靠進椅子裡,眼睛深沉地凝視着爐火,開始了他冗長的敘述。

“那是民國二十七年,我剛剛大學畢業,爲了考察地質,我在廣西貴州一帶遊歷,收集一些鐘乳石和石灰岩。二十七年的秋天,我到了貴州的一個小縣城裡——湄潭。在那兒,我遇到了繡琳,也就是憶湄的母親。”羅教授停下來,望望我,又轉頭去望着皓皓。“同時,也是你的母親,皓皓。”

“什麼?”皓皓驚跳起來。

“別動,”羅教授說,“讓我慢慢地說。”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憶使他的眼光慘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說:

“我應該先告訴你們,我有個很富有的家庭,我父親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獨子,很早就繼承了我父親龐大的遺產。所以,畢業後,我帶着兩個家僕,很舒服地在家鄉附近一帶遊山玩水,至於考察地質,不過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準備久留,那是窮苦而簡陋的小地方,但,我卻邂逅了江繡琳。”

“那是個黃昏,落日銜在山峰之間,彩霞滿天,歸雁成羣,我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江繡琳。支着個簡單的畫架,她在畫一張風景寫生,她的畫並不十分好,人長得也不算漂亮,服飾簡單淳樸,態度落落大方——很給人一種親切感,我那時年紀很輕,也很風流自許,上前去隨便找點話和她談了談,然後,我再也離不開湄潭了,我在那兒足足住了十個月,回到桂林的時候,已多帶回去一個人,江繡琳,我新婚的妻子。”

“繡琳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受過高中教育,樸實而善良。我常覺得她心中有個無價的寶窟,你可隨時在她身上發掘出寶藏來。回到桂林,我們家庭的富有嚇倒了她,成羣的僕人使她手忙腳亂,故意刁難的老人家讓她暗暗流淚。但,她是相當堅強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內,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也收服了所有的僕人。你不會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婦,也不會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婦。大家都喜歡她,而她,也從沒有主人架子。她快樂,無憂無愁,愛唱歌,愛笑,愛鬧。她的笑語之聲,隨時隨地飄浮在那棟古老的宅子和深廣的花園裡。”

“沒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厭倦了。她是個完全閒不住的女子,她種花、養草、養金魚,這些,仍然不能讓她滿足。她有顆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染上了一個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動物,多半都是病弱無依而骨瘦如柴的。貓、狗、兔子、鴿子……無所不養。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個小髒貓,或者被拋棄的小狗——長了滿身的瘡。她會不厭其煩地給它們治療,照顧他們,畜養它們,看着它們從瘦弱變成強壯,她也就快樂無比。”

這種收集小動物,起先我也覺得很好玩,看她那麼熱心,也分享她一份快樂。但是,逐漸地,家中雞飛狗跳,變成了個‘病殘動物園’,總覺得不大是滋味。雖然說過她幾次,她卻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辭地說:

“‘你怎麼能看着一條生命被棄置呢?難道你不喜歡生命嗎?有什麼快樂能夠比望着生命成長苗壯更讓人開心呢?我喜歡照顧它們!你別剝奪我的快樂!’”

好吧,我只有讓她去!結果,她變本加厲。有一天,她到鄉下我們一個遠親的家裡去玩,回來的時候,居然把他家的一個白癡女兒也帶回來了,那就是嘉嘉,既說不出幾句整話,又什麼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還害着疥瘡。我責備她不經思索,弄這麼個白癡來豈不自找麻煩!她卻笑着說:

“‘我們家又不怕多一個人吃飯,她家裡沒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們家的狗還不如,實在太可憐。而且,她並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種花,養小動物,她一定會學得很好,反正,讓我來管嘛,又不要你操心!’”

就這樣,她把嘉嘉留在家裡,以後半年之內,她就忙着‘教育’嘉嘉,教她種花,教她生活,教她養小動物,還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樂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地跟着學。那時候,繡琳最愛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費了半年多的時間,終於教會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這支歌仍然是刻不離口。當嘉嘉學會了唱這支歌的時候,繡琳開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來跑去地嚷着:

“‘她不是白癡!她不是白癡!’”

“但,白癡還是白癡,嘉嘉學完了這支歌,再也學不會別的,唱來唱去就是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學會了種花和養小動物,而且,變成了繡琳的影子。繡琳對她的照顧,她也很能瞭解和體會。每當繡琳在花園中澆花唱歌時,她永遠在一邊手舞足蹈地跟隨着。繡琳的愛好,她也知道,例如,繡琳喜歡黃色的小草花——那是家鄉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滿山遍野去給繡琳採了來。這也是爲什麼她特別喜歡憶湄的原因,憶湄長得太像繡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憶湄和繡琳。”

“民國二十九年,皓皓出世了,這條小生命帶給繡琳的喜悅真非言語所能形容。我當然也很高興,尤其,我想,有了這個孩子,繡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動物了,孩子應該可以佔據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錯了。孩子滿月後,她孃家有人來桂林,希望她帶孩子回去住幾天,她去了。”

她在孃家大概住了兩個月,回來的那天,她的轎子後面跟着一乘小轎子,上面還垂着簾子,因爲太陽很大。轎子擡進了大門,滿院子站着迎接她的僕人,還有我。她抱着孩子從轎子裡鑽了出來。我至今記得她的神情,用一種喜悅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低低地喊:

“‘毅!’”

“‘怎麼?’我瞪着另外那乘轎子。”

“‘我要給你一個意外。’她說。”

“‘是什麼?’”

“‘你不生氣才行!’”

“‘到底是什麼?’”

她把我牽到那乘轎子門口,一下子掀開了簾子,我和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對了!老實說,我從沒有那樣吃驚過。那女孩蒼白得像個鬼,瘦得只剩下了骨頭,一對大得驚人的黑眼睛畏懼而懷疑地瞪視着外面的人羣。我向後退,一時間,只能反覆地喊: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繡琳帶着可愛的微笑回答我:‘是個人哪,我的老爺!’”

“‘哎,’我有些生氣了,‘我當然知道她是個人,但是,她是個什麼人?’”

“‘一個女人嘛!’繡琳頑皮地望着我,對我瞬着眼睛,想緩和我的怒氣。”

“‘一個女人!’我暴怒地叫,‘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女人!但是,她來做什麼?她是誰?’”

“‘她是我的小妹妹。’繡琳噘着嘴說,因爲我的生氣而有些氣餒。”

“‘小妹妹!我從沒有聽說過你有什麼小妹妹!’”

“‘不是親的,是個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親和我父親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遠的親屬關係!’我瞪着她,心裡有氣而又無可奈何,忍耐地問:

“‘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帶來幹什麼?’”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成。‘什麼病?’我氣呼呼地說。”

“‘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麼?’”

“‘她的神經系統有點問題,她家裡要把她送到瘋人院去。’”

好!先是白癡,又是瘋子!我家裡豈不變成療養院了?望着繡琳那對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好久,才問:

“‘那麼,你怎麼把她帶到我們家來呢?難道我們家是瘋人院嗎?’”

“‘噢!’繡琳喊,‘別那麼殘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樣子,送到瘋人院去一定沒命。救人一命總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經根本就沒什麼病。反正,我來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話!接着,她關於生命的大道理又來了。我嘆着氣,被她的熱誠所折服,何況,人已經來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無可奈何地說:

“‘好吧!你不怕麻煩,弄個病人到家裡來,我還有什麼話說?就留下她吧!’”

“‘啊哈!’繡琳歡呼地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偉大的人!’”

“就這樣,這個女孩子走進了我們的家庭,這,就是雅筑。”

羅教授停了下來,室內那樣靜,只有好幾個人的呼吸聲在起伏着。爐火噼啪地響,窗外有風聲,像是一聲嘆息。毛玻璃上晃動着樹影,遠處有一隻不知名的夜鳥在哀啼。喚什麼?想喚回失去的伴侶嗎?我的眼中凝着淚,繡琳,我的母親!沒有人比我對她更親近,聽着羅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個年輕時代的媽媽,那副嬌憨任性而調皮的樣子。噢,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羅教授擡起眼睛來望着我。

“憶湄,記得你關於菟絲花的那個譬喻嗎?”

我迷惑地注視着羅教授。

“雅筑來了,”他繼續他的敘述,“是的,

她就是一株菟絲花。一株柔弱細嫩的藤葛,必須攀附着別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來,使繡琳終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興,她調養她,請最好的醫生來治療她,伺候她,寵她,愛她,如同待一個親生的小妹妹。”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雅筑的肺病已經痊癒,面頰上也染上了一些輕紅,美麗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蓮。繡琳更加愛她,更加寵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給她做了許多白色的衣服,佈置一間漂亮而雅緻的房間給她,認爲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東西。時間一天天過去,雅筑也越來越美麗,她那時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齡——十九歲。她的精神病,在長期的治療下也很收效,她幾乎已經是個健康的女孩子。”

“三十三年,戰火已蔓延到廣西,我帶着家眷,輾轉到了重慶。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來。這年,繡琳又有了孕,我們決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皚皚。”

“就在這時,雅筑病了。我們請醫生治療無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飯不想,一天比一天僬悴。繡琳十分着急,拼命找醫生,一點用也沒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麼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說實話,長期和雅筑相處,我難免對她有份感情。美麗的女孩常常本能地引起人的喜愛,何況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發男性的保護感。我承認,我幾乎是愛上了雅筑。看到她臥病日久,越來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亞於繡琳。可是,我們的焦急和醫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進,我們都認爲她沒有希望了。”

那天夜裡,我和繡琳輪流守望她,繡琳有孕,我讓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筑的牀邊,凝視着雅筑。然後,那奇異的一刻來臨了,雅筑睜開眼睛,默默地望着我,宇宙間一切的東西,在剎那間化爲虛無。我知道什麼事發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愛她!那小小的,柔弱的,無法獨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這才懂得爲什麼古人肯爲女人的一笑而毀國——凝視着我,她輕輕地說:

“‘我快死了,是嗎?’”

“‘不!’我說。”

她深深地嘆息,說:

“‘如果到了生命的盡頭,我能得到,也就滿足了,我愛了你那麼長久!’”

“一句話崩潰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將死!我還要隱瞞我的感情嗎?於是,我吻了她。我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進了她的體內,像奇蹟一般,她居然沒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癒得也突然。繡琳雀躍如狂,而我衷心如搗,既高興雅筑的復生,又愧對繡琳的歡悅。”

“繡琳生了一個女孩,”羅教授擡起眼睛來望着我,“那就是你,憶湄。”

我凝視着羅教授,默默不語,火盆裡有一塊煤煙炭,煙燻了我的眼睛。

“新生的小女孩佔據了繡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個強壯而漂亮的小東西,我們叫她皚皚。當繡琳爲新來的小女孩忙碌時,我和雅筑的感情也進入了另一階段。這是難以解釋的,雅筑的柔弱、病態,都喚起我一種強烈的感情。她和繡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時時刻刻需要別人的保護,而繡琳時時刻刻要去保護別人。或者,在一種男性的本能上,對於弱者都比強者更加憐愛一些。我不否認,我欣賞繡琳,但,我愛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後的今天,當着繡琳和雅筑的孩子們面前,我仍然願意坦白地直陳這一點!”

我變更一下坐的姿勢,下意識地看了看皓皓和皚皚,皓皓的眉頭深鎖着,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父親。皚皚的臉色蒼白而肅穆,眼睛深不可測。

羅教授繼續說了下去:

“正像憶湄所說,雅筑是一株菟絲花。真的,這株花一旦生根,就無法拔除,除非讓它死。她對我的愛情也是根深蒂固般固執和倚賴。或者,這是有罪的,這是錯誤的,這是不可原諒的。但感情一經發生,就無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離不開我了,除非讓她死。而我,也無法抗拒她的美麗和深情。於是,我成了一個欺騙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卻依然渾然不知地寵愛着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後,雅筑懷了孕,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懷孕之後,就病得很厲害,醫生診斷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繡琳注視着我的眼光。事情已到這一步田地來,我認爲只有向繡琳坦白承認一切,我想,以繡琳一向寬大而不拘小節的個性,或者她能原諒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實上是錯了。我把一切說出來之後,繡琳憤怒悲痛得不可思議,她衝到雅筑房裡,抓住雅筑的衣服,搖撼着她喊:

“‘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來給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還是沒有心。把你的心拿出來,我親愛的小妹妹!’”

雅筑只是哭,從頭到尾地哭,我介在她們之間,不知所措。不過,我也有種僥倖的想法,認爲讓繡琳發一頓脾氣,可能可以減少她的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們發現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剛滿半歲的女孩。同時,她留了一個簡單而殘酷的紙條,上面潦草地寫着:

我養一隻狗,它知道對我友善,我養一個白癡,她也知道感恩。而這次,我養了一個人——沒有心的人——她卻咬了我一口。

這一生,我希望不再見到你們,如果有機會再見面,除非是向你們討還這筆債!

繡琳

“她走了,我們曾四處尋找,各方面打聽,卻再也沒有找到她。”

羅教授再一次地停頓,我的淚珠從睫毛上跌入火裡,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室內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窗外的風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個陰影晃了一下,同時有一聲嘆息。是誰?那傳說中的幽靈嗎?我凝視着窗子,樹影搖動着,風在嗚咽——是我神經過敏。掉回眼光來,我看着羅教授,他看着爐火,火映紅了他的臉,他的眼光深沉寥落。

我知道繡琳的個性,她這一走似乎再也不會回來了。雅筑經此打擊,立即舊病重發,她神志昏亂,整日喃喃地向人說:

“‘我是沒有心的,你知道嗎?我是個沒有心的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我請醫生治療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着說:

“‘我不是存心要搶你,我是情不自已!請別離開我!請別離棄我!’”

“我已經失去了繡琳,不願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愛護她,也照顧她。不久,她也生了一個小女孩,爲了紀念我所失去的那個女兒,我讓這新生的嬰兒頂替了另一個的名字——皚皚。”他望着皚皚,“這就是你。”又望着中枬說,“那張照片裡的是頭一個皚皚——也就是憶湄。”一段沉默。他又說了下去:

“從此,雅筑的病時愈時發,任何觸起她回憶到繡琳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病。我送走了繡琳所樂養的小動物,獨獨留下嘉嘉,因爲那是個無法獨立生存的女人,是繡琳下過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們一直住在重慶,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經打聽到繡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經改嫁。五年前,到了臺灣。然後就直到去年,收到繡琳一封信,說女兒已長成,而她將病逝,要我們照顧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學畢業。收信之後,我立即託人調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繡琳其人,還沒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視我,“已經來了。”

我啜泣着,用手帕拭去了淚,新的眼淚又來了。我無話可說,在淚霧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的媽媽,長期掙扎於貧窮和疾病之中,那麼困苦,那麼艱難,到生命的末期,還不肯把這一段歷史告訴我!喚!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這之後的事,不用再說了,”羅教授放低了聲音說,“我想,你們都瞭解了。皓皓!你不認認你的妹妹嗎?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們有一個很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爲什麼我必須反對你們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風流自許,比我年輕時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雅筑,她實在被憶湄所驚嚇,她一直以爲,你是代替你母親,來向她討還那筆債的!但,憶湄,她不會傷害你,她一直是個膽小而善良的小東西。將近二十年來,她受着內心的譴責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對你!想對你好,又本能地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種種變態的行爲。她——以爲你是有意爭取中枬,她實在不知該怎麼來對你!”

我泣不成聲,我不管羅教授和羅太太——羅太太!她是“羅太太”嗎?——我也不管皓皓和皚皚,我心中只有媽媽,我那可憐的媽媽!在這整個故事中,她是個無辜的犧牲者!她有什麼過失?該半生困頓?因爲她救助了一個將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們的生活,貧苦、掙扎,那破舊的小屋,那簡陋的三餐,和媽媽的病!假若不那麼苦,她怎麼會那樣年輕就離開人世?這世界多麼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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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羅教授又說,“我把這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你們,不管你們作怎樣的想法。對我,對雅筑,作怎樣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點,我有個失去的女兒,現在,她回來了!不是個投奔的孤兒,是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在這個家庭裡,她有她的身份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來認識你的妹妹。皚皚,你也來認認你的姐姐……”

羅教授的話沒有說完,皓皓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翻了椅子。接着,他就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地說:

“哈哈!怎樣荒謬的事情!憶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我竟把她當作母親!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爸爸!這是怎樣一個瘋狂的世界?”

眼淚從他的眼眶中跌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淚。他踢開

椅子,大踏步地對門外走去,迅速地消失在門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來,我望着羅教授,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我哭着喊:

“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我不是你的女兒!羅家給過我什麼?你又給過我什麼?我和媽媽困苦地生活,你卻和那個女人逍遙自在!這世界太不公平!你們該受罰!該受罰!我不要做你的女兒!永遠不要!”

“憶湄!”羅教授叫。

“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離開這兒!永遠離開!我恨你們!你和那個女人!那個沒有心的菟絲花!”

我哭着跑出門外,我選錯了門,跑進入飯廳。我聽到羅教授在我身後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亂,頭腦不清,只知道心碎神傷,而急於逃避。我跑進了花園,後面有人在追我,狂叫着我的名字。倉促中,我無目的地沿着小徑向前面疾衝,一面衝着,一面哭着,淚水使我看不清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月光,而樹葉拂過了我的面頰,我才知道我已經跑進了那小樹林。風在樹木間低幽地嗚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亂地在樹叢中亂衝亂撞,頭腦裡更加昏昧不清。然後,我撞到一件物體上,那東西立即盪開了,我站住,喘息地望着地下。月光從樹隙中漏入,地上有一雙女性的白色繡花拖鞋,我迷茫地瞪着那雙拖鞋,腳像生根般地不能移動。接着,那件盪開的物體又蕩了回來,碰到我的身上,我看過去,觸目所及,是一雙人腳!順着人腳向上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屍,正赫然地吊在那棵纏着菟絲花的松樹上!

我恐怖地大叫起來,我的叫聲在夜色中尖銳地響着,然後,我昏倒了過去。

尾聲

君爲女蘿草,妾作菟絲花。

輕條不自引,爲逐春風斜。

百丈託遠鬆,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

一片葉子飄落在我的唐詩上,打斷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葉子,我擡起頭來,呆呆地凝視着面前那棵松樹,和松樹上纏着的菟絲花。這是夏天,菟絲花正盛開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細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地纏繞在松樹上,綠褐色的藤和粗壯的松樹相比,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動的感覺,我看呆了。

一段小樹枝彈到我的臉上,驚醒了我,中枬含笑站在我面前。

“你的畫畫完了?”我問。

“唔,一張很成功的畫。”他笑着說。

“是麼?”我望着那支着的畫架,“你畫了張什麼?”

他把畫板取下來,遞給我。畫面是一個小叢林,叢林中的一塊石頭上,坐着一個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而她的眼睛卻凝視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題目叫‘凝思’,好嗎?”中枬問。

“你把我畫進去了。”我說。

他取開了畫板,蹲下身子來,捉住了我的雙手。

“你在想什麼?”他低低地問。

“菟絲花。”

“還在想那件事嗎?”他凝視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該從那個恐怖的記憶中恢復了。”

“我不是想那個。”

“你在恨她嗎?”他說,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羅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人死了,什麼都可以原諒了。是不?忘記那些事吧!”

“她偏偏選擇這棵纏着菟絲花的松樹來上吊!”我感慨地說,“她也以菟絲花來自比!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她曾經和我談起菟絲花,她說,如果生來就是菟絲花,怎樣能不做一株菟絲花?這就是她的悲哀。”我嘆息。“或者,她並沒有太大的過失,她只是一株菟絲花!”

“你想通了,”中枬吻我,“饒恕是一種美德,你真可愛!”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說,“多年來內心的負擔可以壓垮一個健康的人,何況她本來就有病!這小樹林中曾經吊死過人的事一定給了她啓示,我曾看到過人影,聽到過嘆息,那一定是她,是嗎?”

“我想是的。”

“一株菟絲花!”我再嘆息,“我剛剛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以前,我們總把菟絲花比作羅太太,松樹比作羅教授,現在,我覺得松樹應該是我的母親,羅教授是那株女蘿草!百丈託遠鬆,纏綿成一家!他們藉着我母親來纏綿成一家,我母親是個默默的犧牲者,供給他們機會來生存!”

“一個很好的譬喻,”中枬說,“羅教授,你還喊他羅教授嗎?”

“我改不了口!”我說。

“試試看,憶湄,他很愛你,而且,他又那樣——那樣——寂寞。”

“皚皚來了!”我說。

真的,皚皚正慢慢地向我們走來,她手中拿着一個信封,臉上微帶着笑,半年來,她是羅家變化最大的一個人,她第一個從羅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復,迅速地挺起她的脊樑,來面對現實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絲花,而是一株勁草!望着她堅毅地掙扎着站起來,接受各種狂風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後的今天,她纔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們的個性仍然不合,但我們都努力地去適應對方。

“嗨!中枬!”她喊着說,“哥哥有一封信給你!快拆開看!”

中枬拆開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說:

“怎麼,他怎樣?中枬!信裡寫些什麼?”

“我念幾段給你聽聽,”中枬說,慢慢地念:

告訴憶湄,我終於揚帆遠去,學習獨立了。國外什麼都好,只是沒有家裡的人情味,也沒有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鬥鬥嘴,殊覺無聊。到處擁擠不堪。連偷偷溜冰的地盤都找不到,頗懷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廣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時候,憶湄已在教她的小憶湄或小中枬溜冰了——教技巧點,別像他媽媽那樣摔碎了骨頭……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沒有吃手指……

交了好幾個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有一個紅頭髮,兩個黃頭髮,四個黑頭髮。結論:還是黑頭髮最好看,蓋爲中國人也。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談得非常投機,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裡來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美極了。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

皚皚怎樣?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

爸爸好嗎?希望他已恢復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對象。

問候嘉嘉,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

我和皚皚聽着,也笑着。中枬把信折了起來,笑着說:

“看信如見其人,還是那副老樣子!”

“不過,到底是獨立了。”我說。

“誰獨立了?”

一個聲音問,我擡起頭,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面前,他的鬚髮更加蓬亂,眼神黯然無光,半年的時間,他彷彿已經蒼老了十年。揹負着雙手,他看來寥落而孤獨。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嗎?”中枬問。

“不,”他搖搖頭,又閃動着眼睛,無法抑制一份本能的關切。“他好嗎?有沒有闖禍?”

“他很好,他問候您。”

“是嗎?”羅教授轉動着眼珠。

“他說,希望您早日恢復咆哮的精神。”

“唔,”羅教授的鬚髮牽動着,他低下了頭,又迅速地擡了起來,眼眶竟微微有些溼潤,望着我,他說,“憶湄,我査了你的分數。”

“哦!”我叫,心臟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

“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發到第四五個志願,第一個志願總是沒有希望了!”羅教授慢慢地說,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興。

“噢!”我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忘形地撲過去,一把抱住羅教授,我的臉碰上了他的鬍子,挪遠了一些,我說:“什麼時候,您能把這些討厭的鬍子剃掉?嗯?羅——羅——爸爸!”

“爸爸”二字一經叫出口,我如釋重負,渾身都輕鬆了。羅教授——不,爸爸凝視着我,他的鬚髮亂動,眼眶真的溼潤了,喃喃地,他不知道逼在喉嚨裡說些什麼。好久,好久,我們都站在那兒,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眼睛裡都凝滿了淚,誰也無法說話。終於,我輕輕地說:

“我懂了,爸爸。”

“什麼?”他問。

“你,媽媽,和菟絲花。”我說,“你是棵女蘿草,媽媽是松樹,她是菟絲花。媽媽最偉大,而你們也沒有過失。”我輕輕地念,“輕條不自引,爲逐春風斜。百丈託遠鬆,纏綿成一家。”

羅教授淒涼地笑了,用他的大手撫摸着我的頭髮,他說:“你是個善良的女孩,憶湄。”

我也含着淚笑了。

遠遠地,嘉嘉的歌聲,隨着風飄送而來: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噢!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指的什麼?一段愛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羅教授),媽媽,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朝雲嗎?

無論如何,這故事已經過去了。儘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但,那些,也終將如春夢無痕,如朝雲流逝!

——全書完——

一九六四年夏於臺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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