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天氣真見鬼,前天下了第一場雪,今天又下起雨來了。密麻麻的毛毛雨,似乎想騙人相信現在是春天,可天氣明明比下雪那天還冷。我在電車站等電車,沒帶雨具,淋溼了頭髮、脖子和衣服,眼鏡沾滿了水,連對面的百貨店都看不清。右腿的關節隱隱也作痛起來。
下午有幾個學生在我的課堂上傳紙條,使我生了一頓氣。說也怪,當了二十年小學教員了,卻總是不喜歡小孩子,孩子們也不怎麼喜歡我,校長常批評我對學生的態度不好。細雨不住地下,電車老不見來,想想這些事,心裡怪鬱悶。
噹噹噹,車來了,許多人擁上去,我也扯緊了大衣往上走,在慌忙中,一隻腳踩在別人的鞋上,聽見一個小夥子叫了一聲。
我上了車,趕忙摘下了沾滿了水的眼鏡,那年輕人也上了車,說:“怎麼往人腳上走呀!”我道了對不起,掏出手帕擦眼鏡,又聽見那人說:“真是的,戴着眼鏡眼也不管事,新皮鞋……”
我戴上眼鏡,果然看見他那新鞋上有泥印子。他是一個頭髮梳向一邊的青年,寬寬的額頭下邊是兩道挑起來的眉毛,眼睛又大又圓,鼻子大而尖,嘴裡還在嘟噥着,我覺得這小夥子很“刺兒”,對成年人太不禮貌,於是還他一句說:“踩着您的新鞋了,我很抱歉。不過年輕人說話還是謙和一點好!”
“什麼?”他窘住了,臉紅了,兩道眉毛連起來。我知道他火了,故意輕輕地、倚老賣老地咳嗽了幾下。
就在糾紛馬上要爆發的時候,忽然電車的另一邊傳來一陣掌聲。
怪事,電車上該不會有人表演雜技吧?我們倆回過頭,只見那邊一部分人離開了座位,一部分人探着身子,注視着車窗,議論着、笑着。
我不由得走過去。原來大家是圍着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梳着小辮子,圍着大花圍脖,跪在座位上,聚精會神地對着玻璃。再走向前一步看,才知道她是在玻璃上畫畫。乘客呼出的氣沾在密閉的窗玻璃上,形成一層均勻的薄霧,正好作畫板。那小姑娘伸出自己圓圓的小指頭,在畫一座房屋。她旁邊座位上跪着一個更小的男孩子,出主意說:“畫一棵樹,對了,小樹,還有花,花……”小姑娘把頭髮上的卡子取下來畫花,這樣線條更細。我略略轉動一下目光,哎呀,左邊的幾個窗玻璃上已經都有了她的畫稿了。一塊玻璃上畫着大腦袋的小鴨子,下面有三條曲線表示水波,另一塊玻璃上畫着一艘輪船,船上還飄揚着旗幟,旗上彷彿還有五顆星。哈哈,這一塊玻璃上是一個胖娃娃,眼睛眯成一道線,嘴咧得從一隻耳朵梢到另一隻耳朵梢……回過頭來看,她的風景畫剛剛完成,作爲房屋、花、樹木的背景的,是連綿的山峰,兩峰之間露出了太陽,光芒萬丈。
“這個更好!”一個穿黑大衣的胖胖的中年女人說。
“好孩子,手真利落!”一個老太太說。
“真棒,真叫棒!”售票員笑嘻嘻地從人羣中退了出來,又恢復了那種機械的聲調:“買票來,買票來,下站是缸瓦市!”
車停了,下車的人在下車以前紛紛留下了誇讚小畫家的話。那女孩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些議論,只是向身旁的男孩說:“弟弟,再畫一個好不好?”男孩連連說:“好,好,再畫一架大飛機!”兩個人就從座位上下來,向右邊沒有畫過的窗玻璃走去。車上的人本來不少,又聚在一端,就顯得很擠,但大家自動給他們讓了路和座位。隔着許多人,我只看見那小畫家的側面,她的額上、鬢上的頭髮彎曲而細碎,她的頭微揚着,臉上顯出幸福和沉醉的表情。她弟弟的樣子卻儼然是姐姐的崇拜者,聽話地尾隨在姐姐後面。
車到“平安裡”了,小畫家已經在所有的玻璃上留下了自己的作品。她拉着弟弟準備下車,別人問她在哪兒上學,叫什麼名字,她只是嘻嘻地笑,沒回答。我退到車門邊,欣賞着她天真活潑而又大方的樣子。她就要下車了,忽然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然後深深地給我鞠了一個大躬:“趙老師!”她的弟弟也隨着給我鞠了個躬。
“這難道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我大吃一驚,想看看她胸前戴着校徽沒有,她已經下去了,在車外邊一蹦一跳地走在細雨裡,很快地消失了矮矮的身影。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一個老年人向我伸出大拇指:“這是您的學生啊?真不簡單。”售票員一邊給乘客找着零錢,一邊質樸而滑稽地說:“唉,我要能當教員,有這麼好的學生,一天少吃一頓飯都高興!”所有的人都友善地、羨慕地、尊敬地看我,使我一時手足無措,只好哼着哈着往電車的另一端走,一轉身,正好看見那被我踩了新鞋的小夥子,纔想起這兒還有一場未了的糾紛。那小夥子看見我,想躲開,又躲不開了,露出了一種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陰天,時間雖然不算晚,車裡的光線卻暗下來了,於是售票員打開了電燈。大家立刻都愣住了,因爲那“玻璃畫”在燈光下獲得了新的色彩,栩栩如生,好像我們坐的不是環行電車,而是,而是什麼……那車的窗戶,全是雕了花的水晶做的!
電車上的乘客親切地互望着,會心地微笑着,好像大家都是熟人,是朋友,我對面有一對年輕的戀人靠得更緊了……好像有什麼奇妙的東西賦予了這平凡的舊車廂魅力,使陌生的乘客變得親近,使惡劣的天氣不再影響人的心緒了。
至於我呢,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細雨——雨點已經變成了小小的霰粒。
19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