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迅速地暖遍了他的全身,雨後的和風撫摸着他,馬蹄濺起的水花偶爾落在他的小腿上。他是多麼的愜意啊!這種快樂,他想,這不是比指揮一個交響樂隊,比完成一部新的作品更自由、更無拘無束也更純真麼?如果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樂團的指揮或是從什麼什麼文工團——現在叫作宣傳隊了——領工資的作曲家,他能享受這種野人式的快樂嗎?他能赤條條地騎着馬,在陽光下面,在遼闊的草原上漫遊行進嗎?說到底,到底有多少人需要交響樂呢?沒有交響樂,他不是過得更好,人民也過得更好嗎?感謝這時代的風雲和生活的巨浪吧,它無情地拋棄了一切多餘的東西,但它也創造了新的許多,許多……
他開始覺得有點不舒服了,有一點暈。是曬的?剛曬了沒有多大一會兒。於是他披上一件襯衫,披上,也就幹了。不行,更暈了,於是他又穿上了褲子,褲子比較溼,就穿在腿上讓它內外夾攻,幹得更快一些吧。但他更暈了,不但暈,而且心裡發慌,普羅柯菲耶夫哪一年逝世的?哈薩克人喜歡不喜歡羅密歐吃燒餅?思緒全亂了。剛纔想什麼來着?吃燒餅,爲什麼吃燒餅,如果現在有兩個燒餅……
他恍然。餓!餓了!原來已經是餓過了勁了。天早已過午了,冰雹和陣雨使胃不敢貿然發出自己的信號,現在呢,風吹雨淋卻起了促進消化的作用。他早就總結出來了,只要一進山,一進草原,胃口就奇好,好像取掉了原來堵在胃裡的棉花套子,好像用通條捅透了的火爐子……但是,煤塊呢?
等到曹千里明確了這個餓字,所有的餓的徵兆就一起撲了上來,壓倒了他。胳臂發軟,腿發酸,頭暈目眩,心慌意亂,氣喘不上來,眼睛裡冒金星,接着,從胃裡涌出了一股又苦又鹹又澀又酸的液體,一直涌到了嘴裡,比吃什麼藥都難忍……
該死的字典編纂者!他怎麼收進了一個“餓”字!如果沒有這個餓字,生活會多麼美好!
估計差了。原先以爲,到了午飯時間他就可以趕到一個叫作“獨一鬆”的地方,那兒有一戶牧民的氈房,他可以到那裡喝點茶,吃點東西,補充休整好了再走的。誰知道,唉,這匹不爭氣的馬,磨磨蹭蹭,直到現在,“獨一鬆”還不見影子呢。
唉,唉,這可怎麼說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可憐的人啊,你硬是每一頓都想吃,而且想吃飽啊!這些年,他愈是下到基層,愈是認識到人必須吃飯這樣一個偉大的、有時候又是令人沮喪的真理。人餓了,就直不起腰,擡不起頭來呀!有多少人,爲吃一口飯而勞碌終身,而去忍受那麼多本來不應該忍受的痛楚和侮辱。多少人勞碌終身,又忍受了一切,卻仍然沒有吃得很飽呀!於是,每一頓飯都給他帶來感激和欣喜,總是有愈來愈多的人不愁吃了噢,他想起了解放前他在街頭看見的餓死的人的佝僂的手……他開始明白,爲什麼這些信仰***教的少數民族同胞,每吃一次飯都要讚美一次安拉了。
馬,你不知道我們都已經餓了麼?你就不知道,早一點到達“獨一鬆”,你也可以卸下鞍子,自由自在地飽餐一頓肥美的綠草嗎?
然而,馬又能怎麼樣呢?它反正早已經是被看扁了。而且,又怎麼能一切全怪馬兒呢?他早上出門就晚了,路上又買東西,又碰見一個又一個握手施禮的老鄉,又是風,又是雨,又是雷,又是毒蛇,上坡和下坡,還有背上的傷……像螞蟻一樣渺小的曹千里騎着比老鼠還要渺小的一匹馬,又能如何?
如果有那麼一天,每一個人都願意、都敢於宣佈自己是偉大的,或者可能是偉大的,或者是願意變得偉大;如果在這一天所有的馬都能夠宣稱自己是一匹駿馬,千里馬,或者將要成爲匹駿馬,那不好麼?
然而,千真萬確的是,遺憾的是,一切偉人與駿馬都必須吃飯(草)……
難受了一會兒,現在倒好點兒了,嘴裡的那酸、苦、鹹、澀的味兒淡一些了,不覺得有什麼餓,相反,倒覺得胃口挺滿、挺堵、挺實,好像是吃得過多,有點存食。心裡也不慌了,無甚感覺。你瞧,飢餓也是可以克服的。天下沒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所謂餓,其實是一種條件反射,到了時間,就會分泌胃液,而過了時間呢,胃液也就幹了。一切不舒服原來都是胃液在搗亂。念兩條語錄,把這個餓勁兒頂過去吧,他想,只是腦筋集中不起來。近年來,他愈來愈覺得腦筋不好使、不集中、在退化了,有時候和妻子談着談着話卻聽不懂妻子在說什麼,也忘了自己在談什麼。現在,就是再讓他去作曲,他其實也是什麼也作不出來了。他腦子裡空空如也。前幾年有人批他是“寄生蟲”,那就是蛔蟲、絛蟲、小線蟲什麼的。他不是真的變成了寄生蟲了麼?
他不可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點上,他只是隨着馬背一顛、一顛,於是山也一顛、一顛,草也一顛、一顛,整個世界都像漂在水上,一顛、一顛,波動着。而他呢,好像被捆在了馬背上,他想掙脫,想奮起,想一跳三尺,想大喊大叫,但是他沒有那個力氣,而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個器官,都在傻里傻氣地、欲罷不能地一顛、一顛、一顛……
不餓了,不餓了,但是更暈了,就像是暈船的那種暈,想吐,又吐不出來,肚子裡扎扎噦噦,“下定決心……”
然後這種暈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只剩下了疲倦,困得睜不開眼睛,疲倦從四肢鑽到了肉皮裡、骨髓裡,霎時間,他的肢體,他的骨骼,都軟綿綿、輕飄飄的了,這是不是就叫作“失重”呢?我處於失重狀態了嗎?曹千里想,心裡似乎倒明白了些。只是覺得頭頂的太陽更熱了,好像在用火烤着自己的脊背。草的顏色也變重了,怎麼顯得挺假?好像是舞臺上的低劣的佈景。雨後的蒸發也很討厭,潮熱逼迫得人喘不上氣來。他腦門子上沁滿了汗珠,一陣風吹過又覺得涼颼颼的,脊椎骨冒涼氣,後背收縮,想打個噴嚏卻打不出來,怎麼他哆嗦起來了,熱和冷他也分辨不出了麼?
呵,那久已逝去的青春的歲月,那時候,每一陣風都給你以撫慰,每一滴水都給你以滋潤,每一片雲都給你以幻惑,每一座山都給你以力量。那時候,每一首歌曲都使你落淚,每一面紅旗都使你沸騰,每一聲軍號都在召喚着你,每一個人你都覺得可親、可愛,而每一天、每一個時刻,你都覺得像歡樂光明的節日!
經過了一陣餓又一陣滿,一陣滿又一陣餓,一陣失重又一陣沉重,一陣沉重又一陣失重,不知道是過了半個小時還是半個世紀,偉大堅強的老馬終於把他馱到了那個叫作“獨一鬆”的地方。在山頂的亂石當中,在根本沒有土、沒有水,也沒有其他植物的地方,果然有一株雪松。不知道它已經長了多少年了,反正它瘦小扭歪,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從高矮來說,遠看你還以爲是一棵樹苗,稍近一點,你就會看到它那乾裂的樹皮,吃力地擰着身軀的樹幹,處處顯示出在幹石頭中紮根生長的艱難。有時候,曹千里看到這樣的老小樹怦然心動,愴然淚下。有時候,他又覺得視野之內唯一的這一株高踞山頂的樹,還真有點睥睨萬物,傲然不羣的風節。至少,它是一個天然的路標,遠來的旅客會從這裡找到通向自己要去的牧場的路。而就在這個山腳下面,是一座孤零零的哈薩克氈房,一對沒有兒女的老人住在這裡,一方面照料着爲數不多的病弱的羊只,更主要地爲牧業大隊起着一個驛站的作用,曹千里一看到這獨一株松樹和獨一座氈房,如釋重負,“終於到了!”他長出了一口氣。
離氈房還有相當的距離,他就下了馬,應該讓老馬打個尖了。也真難得,不套籠嘴,不套嚼環,而且到處是鮮草,它居然忠於職守,只知趕路,不知左右逢源。爲了怕馬受涼,他沒有給馬卸鞍子,但他也沒有按照慣例給馬上絆子。這兒對正在騎乘的間歇的馬,都是用短繩把前蹄絆住,這樣,馬既可自由吃草,又因爲四腿三蹄,走起來一蹦一蹦的,不會跑遠。但曹千里對於這匹馬是完全信任、完全放心的。他拍拍馬的屁股,示意它可以自由了,便走了開去。走出幾步,一回頭,果然灰馬已經大口大口地吃起草來了,曹千里更感到欣慰了。
然後,他東張西望,去尋找一根棍子,這是爲了防狗。哈薩克的牧羊犬可不像那個村子的亂吠的黑狗,牧人養狗的目的是防狼,都是些高大、剽悍、兇狠,比狼還要厲害的狗。對這樣的狗是必須認真對付的。但他還沒等到找到棍子,就聽到了一聲低沉的狗吠。
這是一隻白狗,只有在左脊背處有一個小小的黑斑,它從氈房旁邊緩緩地走了過來,離曹千里大約還有五六米遠,站住了,用陰沉的、嚴厲的狗眼看着曹千里這個陌生人,但是並沒有撲過來的意思。
曹千里握緊拳頭,蹲襠騎馬式站好,用同樣陰沉和嚴厲的目光看着狗,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他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要他表現出些許的畏縮,狗就會判定你不是好人而一躍撲上來。“阿帕!”他用少數民族語言叫了一聲:“老媽媽!”狗也隨着他的叫聲發出了第一聲響亮而短促的吠叫。
真得佩服哈薩克老婦人的耳力,只一聲她就聽見了,慢吞吞地走出氈房,喝退了狗。當然,曹千里不用怕什麼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並且按照慣例把自己的馬向老婦人一指,自然,主人會幫助照料這匹馬並在一刻鐘以後卸掉它仍然馱着的鞍子的。
曹千里向女主人施完禮後,低頭走進雖然有點破舊,但仍然很有色彩、花花綠綠的氈房。氈房裡熱氣燻人,銀白色的銅茶炊裡火還沒有熄。整個氈房內部的地上,都鋪着花氈子,氈子上面放着一面大大的飯單,飯單上擺着幾個茶碗,圍坐着三個老頭子。四壁上掛着、插着、彆着的東西更是琳琅滿目,既有皮鞭和未經鞣製的、帶着刺鼻的腥味兒的生羊皮、割草的大芟鐮,也有皮口袋、擀麪杖、木盆,還有花綢、頭巾、帽子、被面,不知何年何月的一個獎狀……而在正面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下面是四本書皮紅光閃閃、用綵綢帶綁起來的“紅寶書”,雖然,曹千里知道,這個氈房的主人並不識字,但是有了這幾本書,大家都覺得踏實許多。於是,曹千里作爲最尊貴的客人,被讓到最靠近紅寶書的地方坐下了。
三個老頭子都是客人,主人老漢出去放牧了,沒有回來。老婦人請曹千里坐好後,拿來一個又厚又重的小花瓷碗,給他倒上奶茶,顯然,老頭子們已經坐了不短的時間了,茶因爲一次又一次地兌水,已經沒有什麼顏色和滋味了,這樣,兌進去的奶也是微乎其微,而飯單上竟沒有其他的食物。曹千里喝了一口奶茶,等待老婦人拿點饢餅或是包爾沙克(一種油炸的麪食)來,等了半天不見動靜,而由於喝下了幾口茶,由於有茶的味兒,奶的味兒,鹽的味兒,水的味兒(水裡還有點柴灰的味兒)的挑逗與刺激,一陣奇餓又壓了上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張張大了的嘴和一個空空洞洞的胃……但仍然不見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空洞。回頭找一找,老婦人已經不在了,大概是爲那匹老馬卸鞍子去了吧?這回馬可是比人強嘍,馬大概已經飽餐上了吧?
“這兒……沒有饢了麼?”他乾脆直截了當地向三位客人提出了問題。
“你還沒有吃飯吧?肚子餓了麼?喂,可憐的人!”一個把鬍鬚修剪得圓圓的白髮老牧人回答說,“她(女主人)正在和麪,準備打新饢呢,至於原來剩下的那一點點嘛,我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一面說着,一面用那沾滿了泥土的暴露着青筋的手,哆哆嗦嗦地在飯單上摸來摸去,提一提這邊,又拉一拉那邊,最後聚攏起不夠一口吃的饢渣兒,捧起來,放到了曹千里手裡。然後,他又伸手摸自己的腰圍,好不容易從褡褳裡摸出半塊白裡透黑、黑裡透綠的酪幹——這裡的俗話叫作奶疙瘩——“來,吃吧,吃吧!”他關切地對曹千里說。其他兩個老人也都嘆着氣,表示同情、遺憾和毫無辦法。
曹千里接受了老人的盛情,先把手裡的饢渣扔到奶茶裡,又把半塊陳年老奶疙瘩放到口邊,咬了一下,紋絲不動,反作用力差點沒把牙給崩了。真是鋼鐵一樣的食品!他只好把奶疙瘩也放到碗裡了。
女主人重新回到了氈房。曹千里顧不得許多了,他叫了一聲“老媽媽”,直言說:“我實在是非常非常的餓了,您能給我點什麼充飢的東西嗎?如果沒有饢,您就給我一點炒糜子米,或者熟肉乾,或者乾脆來半碗奶油、半碗蜂蜜什麼的,都行啊!”
“我的可憐的孩子!”女主人這樣叫了一聲,倒好像曹千里不是四十一歲而是一十四歲似的,“可真不巧,你怎麼這麼不走運?我這兒,我這兒又有什麼能吃的呢?連幾塊酸奶疙瘩也被過路的獸醫要走了,蜂蜜、酥油,都給了汽車司機了。……獸醫,你知道嗎?我的孩子!他們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的……然後他就會給你開一個證明,證明哪一頭黑羊已經病重,沒辦法活了,那我們就可以把它宰殺吃掉了……我們就是靠這種辦法多弄一點肉吃的……汽車司機呢,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來到牧區,就像胡大來到人間一樣……可是你吃點什麼呢?餓可是很糟糕的呀!要不你先睡一覺吧,來,我給你抱出枕頭來……等睡醒,我的新饢就打得了,老頭子也會趕着奶牛回來了,牛奶也就有了……”
曹千里謝絕了老媽媽的好意,他還要趕路呢。再說,那半塊鋼鐵般堅硬的奶疙瘩,已經被他終於弄到了肚裡,說也怪,立刻就好過了一點。
“有了,有了!”老媽媽的臉上顯出了驚喜的表情,而且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許多,“有馬**,你喝嗎?你喝點馬**吧,不好嗎?”
“好!好!”曹千里連忙點頭,馬奶還不好?喝了馬奶,一頭小駒可以長成高頭大馬,高蛋白食品嘛,何況人呢?小小如曹千里,他的要求,他的需要量,還比不上一匹馬呀。
老媽媽開始動手了,她從氈房的支柱上解下了裝馬奶的羊皮口袋,放在手裡揉來揉去,等揉得均勻了,她搬來一個大洗臉盆(漢族人管它叫洗臉盆,但這個盆在這兒可不是洗臉,而是裝吃食用的),然後,她拔起用來堵袋口的一個用玉米芯做的塞子,汩汩地把馬**倒滿了盆。當她把大奶盆搬到飯單上的時候,四位客人都活躍起來了。“聽說革委會發了通知,不讓喝馬奶了呢。”一位老頭子說。“我不信。我不管。我不知道。”另一位老頭子滿不在乎地回答。
沒有人對這種關於政策的討論感興趣,他們從女主人手裡接過大碗,開始喝起來了。這種馬奶是經過發酵的,很酸,很稀,有點腥,又有點酒的香味和辣味。曹千里給自己倒滿了一碗以後,咕嘟咕嘟像喝涼水一樣地喝起來了,顧不上品嚐它的滋味是好還是壞了。他的這種喝法立即受到了三位老牧人的稱讚,“好樣的小夥子!你看他喝起馬**,真像咱們哈薩克人呢!”他們當着曹千里的面,交口稱讚着,豎着大拇指。
老牧人的誇獎使曹千里來了勁兒,他咕嘟咕嘟連喝了三大碗,喝得連氣也喘不上來了。他分辨不出任何滋味,也不想分辨,他只是吞嚥着,吞嚥着,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地喝着,又不像是喝,而像是一種滑溜溜、涼絲絲的東西(一種活的東西)正在順着他的口腔、食道自動下行,欲罷不能。
“可真喝了個痛快!”他自言自語,眼睛都憋紅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一下,嘴裡翻上來一口馬奶,又苦又辣,又一下,他幾乎把從胃裡逆行衝出來的馬奶吐了出去。天啊,我這是做了些什麼啊?難道可以空着肚子連喝三大碗馬奶嗎?每一碗都在一公斤半以上,三碗就是五公斤,也就是十斤了!啊喲,可千萬不要吐出來。馬**是助消化的,就像是豆汁,就像是啤酒,就像是酵母,就像是胃蛋白酶或者胰酶。人們說,吃肉吃多了,再喝點酸馬奶,那是最好不過了。可曹千里倒好,他現在肚子裡空空如也,他現在是唱的“空肚計”,他根本沒有貨色可資消化,又哪裡會需要什麼“助”呢?這麼多酸馬**喝下去了,可叫它去分解什麼,溶化什麼,吸收什麼,輸送走什麼又排泄掉什麼呢?難道去消化自己的腸胃嗎?這消化力倒真強,趕明兒上醫院一看,胃已經沒有了,胃被消化、吸收、排泄掉了,自己把自己吃掉、消化掉再拉掉,這又是什麼滋味呢?
果然,他的胃一陣痙攣,火辣辣地劇痛,似乎胃正在被揉搓,被浸泡,被拉過來又扯過去。好像他的胃變成了一件待洗的髒背心,先泡在熱水裡,又泡在鹼水裡,又泡在洗衣粉溶液裡,然後上搓板搓,上洗衣石用棒捶打……這就叫作自己消化自己喲!
他痛得面無人色,眉毛直跳。幸好,幾個老牧民沒有再注意他,他們自己也正喝得不亦樂乎。
曹千里挪動了一下身體,他本以爲改變一下姿勢可以減輕一點痛苦,緩和一下肚內的局勢。誰料想剛把身子向左一偏,就覺得有許多液體在胃裡向左一涌,向左一墜。然後他向右一偏,立刻,液體涌向了右方,胃明顯地向右一沉。胃變成了苦於負荷的口袋了!往後仰一下試試,稍稍好一點,但好像有什麼東西壓迫着、阻擋着呼吸,喘不上氣來。往前,更不行了,現在只要用一個小指在肚子上壓一下馬奶就會從口、鼻、七竅噴射出來。天啊,我要完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絲轉機,一絲光亮,一絲希望。這是一種輕微的暈眩,一種搖搖擺擺的感覺,從胃裡慢慢地向上轉移。這和騎在馬上餓得發暈時的感覺頗有不同,那時的暈是一陣心慌,而這時的暈卻是一種安寧的信息,是腸胃的痛苦的減輕。也許這痛苦只減輕了百分之一個單位(如果痛苦也有計量單位的話),然而他已經敏感到了,他已經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感到了自己的體溫,覺得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生命仍然是在自己的軀殼裡邊。於是,他笑了:我說過的啊,天無絕人之路,有道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郭建光在《沙家浜》裡道白,念語錄說:“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復,往往產生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然後郭建光提高十六度用假嗓念道:“之——中!”
心慢慢定住了,頭卻更暈了,這就是酒,酒的妙用!人們不是把酸馬奶又叫作馬奶酒嗎?馬奶裡產生了酒精,酒精開始發揮作用了,身上有點飄飄然,有點軟,但並不痠痛,而且最主要的是,腸胃也漸漸風平浪靜了。
一陣清風吹遍了他的全身,好像是酣睡以後睜開了眼睛,好像是兒時的一個伴侶拿着小手槍來叫他去玩,好像他看見了他的共命運的妻子的目光,而且他忽然想默唸兩句詞: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臉上的笑容了。這久違了的輕鬆的、單純的、信任的笑容。他覺得自己正在從老鼠變做一隻燕子,變做一條魚了。他正在展開翅膀,他正在穿過碧波,如歌的慢板,然後是小步舞曲……
瞧,我已經不餓了。瞧,我是多麼清醒啊!
三個老頭子也已經喝飽了馬**,他們在滿足地咂着嘴脣,摸着鬍子。但是大盆裡還有一點殘餘,他們齊聲向曹千里勸道:“請吧!你是小夥子嘛!”
我們的像燕子一樣輕盈,像魚兒一樣自由的小夥子沒有推辭,他把盆端起來,把剩奶倒到自己碗裡,毫不勉強地把它喝下去了。他開始出汗了——不是冷汗虛汗,而是溫暖的和健康的人所能出的潔白而光亮的汗水。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
莫非他已經躊躇意滿了嗎?只因爲差點把自己撐死的四海碗酸馬奶?這可真有趣。就像貝多芬的交響樂,雍容華貴、富麗堂皇、飽滿豐厚、英勇崇高?還是像柴可夫斯基,深沉委婉、絲絲入扣?
李白在醉後宣告: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
而可愛的林黛玉在《詠香》詩裡說: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
“給我一個冬不拉!”他向主人索要。主人將信將疑地,好奇地把冬不拉給了他。他擰緊了弦,乒乒乓乓地彈起來了。來公社三年了,他從來沒有動過任何樂器,一切樂器都是和他的過去連着的,而他追求的是徹底埋葬他的過去。甚至於慢慢地他自己也相信了,他已經不愛音樂也不會搞音樂了,他已經分辨不出旋律和節奏,認不出五線譜了,他只覺得茫然。
然而,一接過這破舊的冬不拉,他就彈出了調子。這是一首叫作《初春》的冬不拉樂曲,還是在一九六六年以前,他聽過兩次,不知道爲什麼他想起了它。一面憑記憶,一面對記不住的段落給以即興的修正和補充,他彈起來了,彈得老媽媽和三位老牧人都聽呆了,他根本沒想到,來客竟是一位樂師!
然後他唱起來了。他唱了青春,唱了生活,唱了大海,唱了呼嘯的風,唱了打鐵的手,也唱了姑娘的眼睛。
……曹千里完全不記得他是怎樣離開這座氈房的了。他只是不斷地提醒着自己,他沒有醉,他非常清醒,特別是他的一雙眼睛,看什麼都分外鮮明、清晰,好像是用水把一切洗了又洗。他看見了哈薩克老媽媽和三位萍水相逢的老牧人眼睛上的淚光。他們四個人一起走出氈房,恭恭敬敬地送他。他們還說了許多熱情和友好的話,他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但他記得自己是彬彬有禮的,完全符合對一個晚輩的禮節的要求。
他走出氈房之後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光亮光亮的碧空,嬌嫩、多汁、透明的藍天上有兩片薄雲在飄。而高山的雪冠潔白炫目,潔白中又有一道一道清晰的褐紫色的線條——那大概是無雪的山谷,一切都那麼有層次,像刀刻出來的一樣。
他甚至看見了山谷中的幾叢雲杉樹。他覺得他看見了哈薩克小孩子爬在樹梢上撅柴火。山裡有黃羊嗎?野鹿、獾和狼?有一個哈薩克大漢騎着馬去追逐一隻狼,竟然徒手捉住了狼,把狼夾在了自己的腋下——夾死了!就是這樣的人民,但是他們愛音樂,愛冬不拉,愛唱歌,許多氈房裡都有樂器,有留聲機,唱匣子……
許是雪山看久了,他的眼睛裡出現了一塊又一塊亮得發黑的斑點,以致他看草地也看成一塊黑、一塊黃、一塊綠,斑斑斕斕的了。但是他的視力很好,他沒醉,不信,他看得清楚每一株形狀不同、姿勢不同、顏色也各異的草。草在動,草在搖,草在互相挨近,低語,撫愛。草也愛聽音樂,愛唱歌的吧?是有風麼?他怎麼覺不到?
他一下盯住了氈房前的拴馬樁,並且看個不住。一匹大馬,被繩索吊起來,說是吊起來吧,又略略挨一點地,然後任憑人們的擺佈,說擡蹄就擡蹄,說釘掌就釘掌,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有用的樁架啊!他奇怪,爲什麼這樁子看着愈來愈小呢,還有點彎彎曲曲……他走上一步,打算扶正這根樁子,用力推,用力拉,都不影響木樁分毫,木樁呆呆木木地,一動也不動。他卻看見了一個大大的黑蜘蛛,細長的、弓起來的八條腿。蜘蛛可是益蟲,向益蟲致敬!同時在這一剎那他感到無比的幸福,他竟然不是蜘蛛,不是螞蟻,不是老鼠,他是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他有幸作爲一個人,一個二十世紀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來到中國的這一塊奇妙的土地上。他有幸作爲一個人,有苦惱、有疑惑、有期待也有希望,又會哭、又會笑、又會唱。他能感知這一切,思索這一切和記住這一切,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蹟嗎?這難道不值得讚美和感謝嗎?
並不是每一種元素,每一個個體都有這樣的幸運。同樣的碳元素,存在在這根木樁子上和存在他的細胞裡就會發揮不同的作用。這根樁子也是有用的,然而它不會呼吸,不會做夢,不會嘆氣也不會同情任何一匹無辜的馬,甚至它都不想立得更直一些。立得更直一些不是會更好一些嗎?一個點和一個面的最短的距離,乃是從這個點向這個平面所做的垂線……他還沒忘記數學呢!他可沒有醉,他想連着做五道數學題,但是他要走了,他已經飽了,至少,他已經不餓了,那可以使小小的馬駒長成千裡馬的馬**,難道不能使他變得強壯和生氣勃勃嗎?但是,他的馬呢?
他尋找着。他沒有給馬下絆子。他相信它是不會亂跑的,這是一匹安分守己的、不和誰過不去的、沉默而又自重的馬。這是他的朋友。他看到了:就在那兒呢!離這兒大概有個四五百米。他模仿着哈薩克牧人打了一個唿哨。過去,他總是學不像,可今天,倒真像那麼回事。那匹馬立刻就擡起頭來了,向他張望了。他的目力可真好,隔得這麼遠,而且天空和雪山晃着他的眼睛,他卻看清了馬的耳朵的顫抖和鼻孔的翕動。可愛的老馬,你聽到了我在叫你嗎?你是多麼聰明而又多麼善良啊!看啊,灰雜色的老馬踏着綠草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來,這簡直是一個有價值的鏡頭,這簡直是一幅畫。在空蕩的、起伏不平的草原上,一匹神駿,一匹龍種,一匹真正的千里馬正在向你走來。它原來是那樣俊美、強健、威風!它的腿是長長的,踝骨是粗大的,它的後蹄總是踩在前蹄留下的蹄印的前面,它高揚着那驕傲的頭顱,抖動着那優美的鬃毛,它邁步又從容、又威武、又大方,它終於來了,來了,身上分明發着光……
終於,曹千里騎着這匹馬唱起來了。他的嘹亮的歌聲震動着山谷。歌聲振奮了老馬,老馬奔跑起來了。它四蹄騰空,如風,如電。好像一頭鯨魚在發光的海浪裡游泳,被征服的海洋被從中間劃開,恭恭敬敬地從兩端向後退去。好像一枚火箭在發光的天空運行,羣星在列隊歡呼,舞蹈。眼前是一道又一道的光柱,白光,紅光,藍光,綠光,青光,黃光,彩色的光柱照耀着絢麗的、千變萬化的世界。耳邊是一陣陣的風的呼嘯,山風,海風,高原的風和高空的風,還有萬千生物的呼嘯,虎與獅,豹與猿……而且,正是在跑起來以後,馬變得平穩了,馬背平穩得像是安樂椅,它所有的那些毛病也都沒有了,前進,向前,只知道飛快地向前……
即使以後,在今天,在八十年代,在那些年發生的事情又變成了永不復返(一定!)的“上輩子”以後,在曹千里撲到了渴望已久的新的春天裡以後,在他真正地和大家一道開始奮飛起來以後,他永遠記得這一匹馬,這一片草地,這一天路程。他記得在奔跑的時候所見的那絢麗多彩的一片光輝。他懷念這一切,他充滿了由衷的謝忱。
1980年9月至10月寫於美國衣阿華城五月花公寓
——時應邀參加“國際寫作計劃”
1981年2月回國後略加修改並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