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精市
頭上的傷口已經處理完畢, 女孩安靜地躺在醫院的病牀上,沉沉地睡着。
睡着的她,像個不設防的孩子, 乖巧柔順, 全無半點之前和男生打架時的兇狠。
我默默地坐在她的牀邊, 望着她昏睡的臉, 感覺胸口有一塊地方, 很軟。
回憶,剛剛發生的事,我不覺莞爾, 忽然很想問問她:
音田來棲,你到底還有多少種面孔, 是我不曾見過的?
*****
適才午休結束, 我和絃一郎他們離開網球部, 往教學大樓走。
路上,一個戴着紅袖章的學弟神色匆匆地跑來找真田, 說是一年C班有人打架,他們勸不住,希望身爲立海大風紀委員長的弦一郎趕緊去救場,還說晚了,估計就要出人命了!
“哇塞, 是誰啊?這麼大膽子?”文太顯得相當有興趣, 拉着那位學弟好奇地問東問西, 畢竟, 自從弦一郎接手立海大高中部風紀委員長一職後, 整個學校的風紀相對還算良好,甚少有打架鬥毆的暴力事件傳出, 現在看這學弟如此慌亂的模樣,想來事態應該非常棘手,文太會好奇,不足爲怪。
我無意識地彎脣笑笑,對這種事並無探聽的慾望,但,學弟後來出口的名字,卻是讓我整個人不由得一頓。
只聽那位學弟回答文太說:“是一年D班的一個女生,好像姓音田什麼的,就是她和C班的幾個男生打起來了,不是我誇張,那個女生真不是普通的厲害,看她那身手,好像是空手道部的高手,以一敵五,愣是把那幾個大男生都打趴下了……而且,她把他們打趴下還不算,她居然還恐怖到直接就用拳頭把那些人的門牙硬生生地打落……我和角川他們聞訊趕過去的時候,那幾個男生已經被她揍得滿臉都是血,趴在地上,哭嚷着連連求饒,那場面不是我說什麼,看着着實怪嚇人的……本來我們是想上去阻止的,可是……可是那個女生的眼神太恐怖,警告我們說要是我們敢幫忙,她就連我們一起揍……角川他們幾個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那邊和她說話,想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拖延時間,我和山本受命跑出來搬救兵……現在山本應該已經快到教師辦公室了……”
說這話的時候,學弟就像回憶到什麼恐怖的事情一樣心有餘悸,而聽完他說的話後,走在我和文太身後的赤也卻是明顯一驚。
“你說……那個C班的女生叫什麼來着?”
“我好像聽那些來勸架的女生叫她音田……”
學弟的話還沒有說話,赤也就一把推開擋路的文太,心急火燎地往教學大樓跑。
我沒有去看文太他們幾個的表情,沉着臉,下意識地尾隨其上。
從網球部到一年C班教室的一路,我反覆咀嚼着剛剛那位學弟的話,可是,思來想去,竟是怎樣都想象不出,那個總是面帶微笑、彷彿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孩,和男生動起手來,到底會是什麼模樣。
音田來棲……真的會和男生動手打架麼?
我無法想象,然而,當我一前一後跟着赤也跑到一年C班門口的時候,眼前上演的那一幕,我想,我當時的表情,應該是震驚的。
那個女孩就像地獄修羅的化身,原本清澈的琥珀色眼睛被怒氣染上了惡魔般的血紅,她緊抿着嘴角,眸光陰鷙,周身的氣息,全無我記憶中的陽光和溫暖。
五個滿臉是血,大張着嘴卻不見門牙的男生橫七豎八地倒在她的腳邊,似是十分痛苦地在那邊微弱□□着,然而,她卻好似未覺一般,一腳狠狠地踩在其中一人的臉上。
整間教室,桌椅凌亂,碎紙橫飛,女孩一邊踩着其中一個男生的臉,一邊用手大力地撕着一本教科書。
沒有人上前,或者,此時此刻,面對這一幕,沒有人敢上前。
教室的前門和後門都被學生團團圍住,教室裡,除了戴着紅袖章的風紀委員外,便只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女生扶着同樣滿臉是血的音田風戶坐在離音田來棲幾步之遙的位置。
那個女生我有印象,當初音田來棲的那部手機就是她給我的。
女生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替音田風戶擦去臉上的血,幾個風紀委員們苦着一張臉,不敢上前,只能絞盡腦汁地在那邊對音田來棲複述着立海大的校規,然而,音田來棲面無表情,看也沒看他們一眼,自顧自地撕她手裡的書,腳下也不忘用力地在那些男生臉上惡意地踩。
“我不管立海大的校規是什麼,我也不想聽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將手裡撕爛的教科書狠狠地砸在地上一個男生的臉上,音田來棲擡頭,不耐地打斷風紀委員的勸說,一字一句,吐詞清晰地表明她的立場:“我只知道,音田風戶是我音田來棲的弟弟!就算他是Gay,就算他喜歡男人,就算他偏愛男扮女裝,也只是他的事情,輪不到你們對着他說三道四、指指點點!以後,誰要是再敢罵他一句,說他一句難聽的,我就撕了他的嘴!誰要是在他的鞋櫃裡放一隻死老鼠,我就把死老鼠塞滿他的鞋櫃!誰在他的桌椅上劃上一個塗鴉,我就把他的課桌當柴劈!你拔他一根頭髮,我就讓你變成禿子!你打落他一顆門牙,我要你兩顆!你踩他一次臉,我會把你踩到連你媽都不認識!你撕他一本作業,我要你全部的教科書和作業來換!誰再敢罵他是人妖,我會把他踢成真正的人妖!要是哪個不怕死的,敢再動他一下,我……”她頓了頓,冰冷的目光毫無感情地一一掃過在場的衆人,緩緩地繼續道:“直接廢了他!”
*****
那個時候的音田來棲,就像一隻極力保護自己孩子的老虎,張牙舞爪,惡狠狠地警告在場所有的人,她的眼神很冷,面容嚴肅,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大家,她說的那些話,是認真並非玩笑。
其實,看到那幾個倒地男生當時的慘狀,相信在場目睹那一幕的人,沒有人會懷疑音田來棲話中的真實性。
如果後來不是弦一郎及時趕到,我真不知道音田來棲接着會對那幾個男生再做出多少更殘忍的事來。
到底是怎樣的憤怒,會讓平時溫和無害,溫暖如陽的女生化身爲惡魔?又該是怎樣的仇恨,怎樣的憤懣,纔會讓她對那幾個男生下手那麼重?
骨折的手臂,掉落的牙齒,滿臉的鮮血,被撕爛的作業。
我雖不是第一次看到別人打架,但我卻第一次看到有女生竟能憑一己之力把五個大男生揍得那樣不堪入目。
看着那樣的音田來棲,我不自覺地聯想到惡魔化的赤也,只是,比起在球場上惡魔化的赤也,打架時的音田來棲,給人的感覺,竟是更加驚悚黑化。
思緒恍惚中,吱呀一聲,病房的門開了,手上吊着繃帶,臉上貼了好幾張OK繃的音田風戶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滿臉的青紫,眼角的地方還有一大塊腫起,若不仔細辨認,還真看不出來眼前這張豬頭臉,就是那個男身女相的音田風戶。
“她……怎麼樣了?”慢慢挪到牀邊,音田風戶咧着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問我,看着音田來棲的目光,難掩憂心。
我起身讓座,安撫性地對他笑笑,說:“別擔心,醫生替她仔細檢查過,說是軟組織損傷,修養幾天就沒事了。”
聞言,音田風戶明顯就是鬆了口氣。
之前,音田來棲正想再教訓那幾個男生的時候,被隨後趕來的弦一郎阻止。
音田來棲不願收手,和絃一郎對持,兩人正欲動手,被我和赤也及時攔下。
我讓弦一郎住手,赤也勸着音田來棲,要她冷靜一點。
音田風戶則拖着滿身的傷,在另一個女生的攙扶下,走到音田來棲身邊,拉拉她的手,一遍一遍告訴她:夠了,來棲,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清醒一點,來棲,快醒過來!
因爲音田風戶的話,音田來棲眼中的紅色漸漸褪去。
她眨眨眼,看着音田風戶,再看看由她一手促成的狼藉,明顯就是一愣。
見音田來棲恢復了理智,我暗暗鬆了口氣,就在我思考着下一步該怎麼走的時候,意外,卻是音田來棲自己來到弦一郎面前,深深地對他鞠了一個躬後,挺起腰板,直視弦一郎,說:“抱歉,真田學長,把教室弄得那麼亂,是我的責任,我會負責賠償,也會負責把這間教室整理乾淨……破壞了立海大的風紀,我可以寫檢討也願意接受學校給我的任何處分,但是,我不會認錯,更不會向這幾個渣滓道歉,這一點,希望您能諒解。”說完,再是一個標準的90度鞠躬,不卑不亢,卻是格外的堅定。
四周很安靜,我和在場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女孩,因爲她的行爲舉止……實在太出人意料。
只是,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音田來棲身上時,剛剛被音田來棲揍倒在地的一個男生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趁着音田來棲和絃一郎說話分神之際,舉起一張椅子冷不防地從背後偷襲音田來棲。
那時,音田來棲應該完全有機會可以避開,但爲了顧及站在她身邊的我和音田風戶,她硬是不躲不閃,生生地承受下了那把椅子。
秀眉微皺,她痛得面部扭曲,卻咬緊牙關,沒有吭一聲。
她身子不穩地向前傾倒,我直覺地伸手扶住她,她就那樣軟軟地落進我的懷裡。
她從我的懷裡擡起頭,張張嘴,試着擠出一個抱歉的微笑,想對我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似是體力透支一般,昏了過去。
我不記得後面發生了什麼,當她在我懷裡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抱着她的手,隱約在顫抖。
有點慌,有點亂,更多的卻是難以言喻的複雜。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送她來的醫院。
醫生在替她檢查傷口,我守在病房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腦海一片空白。
那樣無措、慌亂,害怕失去,找不到冷靜自持的感覺,對我而言,真的很陌生。
“這不是第一次了。”心情紛亂中,我聽到音田風戶輕輕地開口。
我回神,下意識地偏頭看他。
音田風戶沒有看我,他只是望着病牀上的音田來棲,眼神迷離,似是陷進了某種回憶裡。
音田風戶說:“從小時候開始,她就一直是這樣……如果別人欺負的是她,她只會傻傻地笑笑,總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不願與人交惡,可是,要是換成我被人打了,她便會失去理智,立刻變身惡魔,非要爲我討一個公道不可……你能想象麼?她明明和我一般大,明明身材體型比我還要瘦弱,卻偏偏喜歡在我面前當英雄,以前有男生欺負我,她知道後,不管對方是誰,都會跑過去跟人家單挑,一定要爲我報仇,幾乎每次她住院受傷,都是因我而起。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看到她爲了我拼命,只會躲在旁邊哭。我不想她受傷,真的不想。”
“我們換了很多個幼兒園,可我還是會被人欺負,而一旦我被欺負,她也一定會跑過去找人家拼命。有一次,她被人打破了頭,流了很多血,就像現在這樣,躺在病牀上,動也不動。我以爲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就在她牀邊拼命哭,拼命哭,爸爸媽媽來勸我,我也不想理,直到她被我吵醒,一臉火大地坐起身衝我嚷:‘哭哭哭,有什麼好哭的!像個女孩子似的!你要是再哭,你就給我穿裙子當女孩子去!也許等你變成女孩子了,那些無聊的男生就不能脫你褲子了!’”
“我知道,那些話她只是隨口說說,但那時,我還是當了真。以爲只要我變成女孩子,那些男生就不會再欺負我,而她……也就不用再爲我打架受傷了。”話到這裡,音田風戶頓了頓,苦笑一聲,擡頭看我,自嘲地道:“我是不是很沒用?明明是個男生,卻一直躲在姐姐的身後,要她保護我。就算不想她爲我受傷,我唯一想到的,也只是把自己變女生,而不是承擔起作爲一個男人該有的責任,讓自己變強,去保護她……所以,她每次開玩笑地叫我弱受、人妖的時候,我從來都不會和她真的翻臉——當然,我也只允許她一個人這樣喊我,別人這麼說我,就算我明知那應該是事實,我也還是會忍不住翻臉……要不然,剛剛我也不會和那些人打起來了。”
我沉默,不知可以安慰他什麼。心裡唯一的感覺,他們兩姐弟的關係,真的很好——姐姐可以爲了弟弟化身惡魔,弟弟也可以爲了姐姐忍受非議,男扮女裝,雖然在外人看來,很不可思議,也很讓人匪夷所思,但是,我很羨慕他們姐弟之間的默契。
“你很勇敢。”我對音田風戶說,“至少,你有勇氣爲了你姐姐去穿裙子,如果是我,我想,我應該做不到。”畢竟,這事關一個男人的尊嚴和驕傲。
聞言,音田風戶不置可否地笑笑,搖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猶豫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試探性地問:“幸村學長,你喜歡來棲,是麼?”
我微微一愣,並不回答。因爲這個問題,我現在還沒有答案。
音田風戶不以爲意,他偏頭看着音田來棲,停頓了片刻,才幽幽地開口打破沉默,說:“其實……那天晚上,我都看到了。”
“……”
“看到了跡部少爺,看到你和來棲……”音田風戶苦澀地彎着嘴角,垂下眸,好像有些說不下去。
他說不下去,我也沒有出聲——那是一個連我自己都沒有答案的迷茫,根本無從解釋,或者,只是沒有必要對任何人解釋,僅此而已。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沉默,直到久久之後,音田風戶低低地對我說:“幸村學長,你應該知道,來棲之前是喜歡跡部學長的吧?”說着,他遲疑了一會兒,轉過身來看我,我看到他臉上的神情,是下定某種決心後的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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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臉上有猶豫、有矛盾,然而,幾番掙扎猶豫後,最終他還是有一字一句,吐詞清晰地問我:“幸村學長……那你想不想知道,來棲到底是爲了什麼纔會那麼堅持,甚至連半點餘地都不願意留,一定要和跡部學長徹底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