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進入跡部家至今, 已經服侍了三代主人了。我也從一個小小的實習管家成爲了這個跡部大宅的總管。
重輔老爺是跡部財閥的創辦者,靠着在戰時囤積物資發家,我開始在這裡工作後沒幾年他就過世了, 對他我並沒有太多印象。那時的跡部財閥規模還不到現今的一半。將老爺留下的事業發展壯大的是宏治少爺——也就是現在的老爺。
鈴木若蘭是當時社交界被稱爲第一美人的大家閨秀, 而宏治老爺則是出名的花叢浪子, 爲了追求若蘭夫人他清理了身邊的女人才贏得了芳心, 兩家又正好從事同樣的行業, 門當戶對皆大歡喜。
——本應該是這樣。
可惜跡部家的男人從來都不是會滿足於眼前的利益的,宏治老爺以雷霆手段蠶食吞併了鈴木集團的時候,然後積極地開拓國外市場——那時兩人還是新婚不久。
跡部財閥一躍成爲國內的經濟龍頭。
若蘭夫人沒能阻止這一切。她無力阻止。爭吵、無止無盡的爭吵, 然後日日以淚洗面。
做出了那樣殘酷的事,誰都不知道宏治老爺是不是真的愛過若蘭夫人, 他並沒有提出離婚——若蘭夫人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他給了若蘭夫人最好的物質條件, 卻在小少爺出生後又開始有了情婦。
聽宅子裡資歷更老的下人們閒聊時說起, 重輔老爺時候的夫人也是差不多的情況,雖然和重輔老爺是少年夫妻, 可也落了個要和衆多女人爭丈夫的下場。
跡部家的男人是爲了侵略而生,跡部家的媳婦們則註定是犧牲品。
若蘭夫人在那樣的狀況下生了景吾少爺,對他總是冷淡的,從來不正眼看小少爺,她說景吾少爺和宏治老爺一樣, 有一雙殘忍的充滿侵略性的眼睛。
我想, 也許是看到和老爺相似的景吾少爺, 她忍不住會懷疑老爺是因爲這個孩子才留住了她正妻的位置吧。
漸漸地, 若蘭夫人不吵也不鬧了, 只是聽天由命地住在這座華美的大宅子裡,成爲了跡部家又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屬品, 一個美麗的影子。
久而久之,這樣的事我也見慣了。名門大族的小姐,不管孃家有多麼富有高貴,到最後還不都是成爲政策聯姻的犧牲者,家族和丈夫背後的附屬。所不同的也就是她們是不是樂於接受這種命運罷了,樂於接受的從此用華服美食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耳朵,不安於此的也只有沉默一生。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位小小姐。
她是跟着祖父來參加跡部家的宴會的,她的祖父是政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並非所有官吏都知道藤原道隆,但知道這個名字所意味的含義的人,則必定是高級官員,同時,那位大人還是藤原集團的主人,可謂最顯赫的客人。
其他賓客紛紛上前道賀,對象則是那名小女孩,“這就是天皇陛下親自賜名的小公主吧”他們這麼說着。
那小女孩站在祖父身邊,對大人們過分的示好不驚不懼,只是淡淡的微笑,一派從容。
宴會的主角始終是宏治老爺,他出來之後那些圍繞着藤原家祖孫的人羣才稍稍散去了些。那個小女孩趁着這個機會離開祖父身邊,也離開了那些諂媚的大人。
因爲身高的關係,一時竟沒有人發現小公主已經不耐煩地走開了,只有我一直關注着那邊,看得一陣好笑。
就算是藤原大人得意的得到皇室讚賞的孫女,畢竟只是個稚齡的女童而已。
但是我很快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那個小女孩從人羣的簇擁裡鑽出來之後,鬆了口氣擡頭,正好和我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我愣住了,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閃爍着冷傲的光芒,讓人一見難忘,絲毫沒有所爲被撞見的尷尬和退縮,只是筆直地看向我,毫不躲閃,甚至還向我走了過來。
“請問,跡部家的公子是叫跡部景吾麼?他不在?”
明明我纔是被仰視的那個,這個小女孩的問話卻讓我產生了被垂詢的感覺。儘管話音還帶着孩氣,卻出乎意料地是用的大人的語氣。
也曾經有別家的小女孩問過這樣的問題,“跡部家的小哥哥是叫景吾嗎?他在不在?”——這纔是正常七歲孩子的問話版本。
我當時愣着點點頭。
那小女孩似乎有些失望,低下頭思考了會兒,又問道:“他在打網球嗎?”
景吾少爺對那個小球的熱愛是上下皆知的事情,我還是點點頭。
宏治老爺正好走過這邊,接話道:“景吾到英國去讀小學了,否則倒是可以介紹你們認識,紫姬,你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了吧?”
剛開始我以爲宏治老爺是因爲這小女孩是藤原道隆大人的孫女才特別對待的,可看來,他似乎對這位名叫“藤原紫姬”的女孩本身就非常感興趣。
“我沒有上小學的打算,回來幾天就要回美國那邊去了。”那小女孩平靜地說道,對宏治老爺的問話既沒有畏懼也沒有得意。
對這樣的回答老爺並沒有太意外的樣子,反倒是我驚訝了一下。不上小學?不過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也是,對你來說,上學恐怕只是在浪費時間吧。”老爺不在意地笑着,然後又說道,“關於那件案子有幾個問題,你們的報價……”
有一瞬間我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老爺……商業龍頭的老爺正在和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談生意?而那個小女孩不間斷地報出一串數據,時不時地加以說明,最後被說服的……似乎竟然是老爺?
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個小插曲,唯一的目擊者只有我。
談話告一段落,小女孩向着老爺微微欠身,又向別的方向走去了。
“不可思議的小姑娘,對吧?”老爺大概是看到了我目瞪口呆的樣子,笑着舉了舉酒杯,他也就是這麼說說,沒有等我回答,也走開了。
何止是不可思議?就我在跡部家工作這麼多年的閱歷來看,這小女孩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了。
出於好奇,我不着痕跡地跟在那小姑娘身後。有不少人帶着自家的孩子來介紹給她認識,不外乎是“交個朋友”“小孩子可以在一起玩”之類。
不一會兒,她身邊就聚集了四五個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不過像家長們期待的“和睦相處相親相愛”的畫面並沒有發生。因爲家長們的叮囑,孩子們一開始都相當熱情,大聲地談論着零食啦洋娃娃啦等等小孩子的話題,藤原紫姬不怎麼說話,聊了沒多久,孩子們都逐漸跑開了。
也是,能和弘治老爺在經濟問題上侃侃而談的女孩子,我也不認爲她能忍受小孩子的話題。她難得開口,講的就都是艱深的話題,什麼時局政治文學花道圍棋,如果是對着大人也許能夠聊上幾句,孩子們聽起來雖然會覺得很厲害很佩服,卻很難參與其中。
所以,只能敬畏,不能接近。
於是她就一個人站在那裡,精緻的小臉上沒有表情,卻毫不妥協。
孤高的小小女皇。
直到宴會結束幾天後,我都能記得她的那個樣子。擡頭挺胸目視前方,驕傲倔強。
景吾少爺在英國上小學的期間,她又來過幾次,兩人卻總是沒機會認識,不然,少爺倒是可以和她聊聊吧。少爺也是從小對孩子的話題沒興趣,寧願看些深奧的大部頭書也不願屈就自己去參加那些幼稚談話。
那位小姐也並不是一直單獨一個人,有時候會有個像女孩子一樣漂亮的男生和她一起過來參加宴會,兩個孩子都透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待人接物像大人一樣老練。
只有在對着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的時候,她會笑得非常燦爛,和平時對待別人的淡淡微笑不同,完全沒有隔閡的笑着。那個男孩用寵愛的眼神看着她,兩人一本正經地說話,然後笑成一團。
老爺還是經常過去和她聊天,並不是用敷衍小孩子的態度,而是像對待身份地位平等的大人。有時候會看着那兩個孩子嘆氣。
我大概能猜到他在可惜什麼。不少人都說那兩個孩子以後會是一對,藤原道隆大人似乎也有那個意思。
跡部家的人總想得到最好的,得到了又不好好珍惜。
以傳聞來說,道隆大人有意讓那小女孩作他的繼承人,從小就展現了驚人天賦的那孩子應該能勝任。所以我私心覺得,她以後需要的正是像那個男孩一樣會寵愛她尊重她支持她的人。
我不能想象那麼驕傲獨立的女孩子暗暗哭泣的樣子。她是如此耀眼和特別。
少爺寒暑假都會回家,可就是沒機會和紫姬小姐見上一次,而紫姬小姐漸漸地也不再來了。直到少爺回國念國中後,老爺有一次提起,藤原大人將美國那邊的事業全部交給了藤原紫姬,不只是生意,她還要兼顧皇室不時的委託,再也沒有來參加過家裡的宴會。
驚訝之後,又覺得理所當然。紫姬小姐從小就展示出了不似尋常孩子的聰慧和堅強,用老爺的話來說,她是“上天賜給藤原家族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