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王導向來維護名士風度,甚至自己和人相處也不多在乎禮法一項。不過能在佳節時期,大大咧咧在司空府吃東西的,卻還是不多的。
那少年聲音不大,但是絕對不小。就是在那張榻上吃東西的青年,也頗有興趣的看過來。
兩漢重骨相,魏晉重風神。謝安四歲便被稱爲風神秀徹,待到大些又被贊爲‘後當不減王東海’,這樣的評價在同齡人中算是獨一無二了。
那少年坐在枰上,雙手置於膝上,眉目帶笑,正等着他的回答。
謝安一笑說道,“在下曾在年幼時聽過此言,不過,王君……在下還未曾有幸相見。”
那少年聽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榻上青年也露出一笑。
“謝家郎君還未曾見過王東海嗎?”那青年笑道,他聲音朗朗,沉穩如鍾,別有一番氣度。
“世間都將你和王東海相提並論,謝郎卻未曾見過他?”那少年聽了也有些不可思議。
王東海便是王蒙,關於此君,在士人裡有一樁逸聞,王蒙此人容貌標緻,行爲放達。當然這算不上什麼,他曾經對鏡自照,望見自己的容顏自語道,‘王文開竟然會生下如此漂亮的兒子。’
王文開就是王蒙的父親。
可見此君自戀到什麼地步了。
謝安面對發問,只是微笑,“在下還未曾見過,若是有機會,定會親自上門拜訪。”
那少年雙手在袖中攏起,向他一禮,臂上戴着的卻鬼丸隨着他的動作滾落在衣袖上“久聞大名,在下王胡之。”
“幸會。”
“王逸少。”那青年也無再多的言語,大袖一揮,將字報出。
王翁愛這會正在後面繞着王羲之妻子郗璇團團轉。
郗璇是郗鑑的女兒,長到及笄之年,郗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在琅琊王氏裡給女兒找一個佳婿。王導聽說郗鑑想要在自家兒郎裡挑選女婿,乾脆讓侄子們積聚在一個房間內,大有這些都是大白菜隨便挑的意思。結果一羣年輕兒郎春心萌動站的規規矩矩,都希望自己被選上的時候,郗鑑卻挑中了坐在牀上敞開衣襟吃東西的王羲之,後來傳爲一段佳話。
要王翁愛說,一千多年後,她這位堂兄敢穿的衣衫不整口裡叼着食物去見泰山,十有□□是他和媳婦告吹。當然這會講究名士風度,所謂名士風度就是不走尋常路,什麼大大咧咧睡在別人漂亮老婆身邊的,什麼見面一句‘老狗’的,這些都還都是小意思。發狂裸*奔全身蝨子那纔是真絕色。
當然郗璇是沒有那般滿滿的名士風度,不然王翁愛怕是要嚇哭。
“阿嫂,阿嫂~~”女孩子聲音嬌軟,聽着軟綿綿的一顆心都要化掉了。
郗璇坐在枰上,含笑望着面前的拉着自己袖子撒嬌的女孩子。女孩子是自家夫君叔父王彬的女兒,她出口逗道,“岷岷怎麼不親自去和逸少說呢?”
小姑娘想要一副自家夫君的筆跡,跑到自己這兒來求人。她瞟瞟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瞧,連送禮都帶來了。
食盒裡裝着不少麪食,這不稀奇,稀奇的是最上面碼放着整整齊齊的角子,角子皮是透明的,如同純粹晶亮的水玉一般,裡頭包裹着蝦肉,從外面看着很是好看。
這倒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王翁愛瞧着面前女子戲謔的目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就皺了起來,她不好意思說因爲自己是學渣,自覺沒膽子去見學霸中的戰鬥機。所以拿着最近折磨廚房出來的東西跑來說好話,弄個人情。
王羲之的字,多好啊。拿來一幅臨一臨,說不定對自己那一手字很有裨益呢?
“我、我怕……”聽郗璇這麼一問,王翁愛抽着一張小臉如實答道。
郗璇被小姑娘糾結的樣子逗笑了,笑得前俯後仰的。不過笑過之後,她還是點點頭,“這很不難,不過是一幅字罷了。他也不是下山的猛虎,不會吃了你的。”
說完,郗璇叫過一個侍女,吩咐一聲。
侍女得命,望前頭找人傳話去了。
郗璇轉過頭來看着這食盒裡的吃食,擡眼瞅着王翁愛“這些以前都沒見過,是岷岷做出來的嗎?”
王翁愛擺擺手,“哪裡是,只不過我說個做法,庖廚裡的人下力氣做的。”
“那就是岷岷做的了。”郗璇瞧着一層透明的麪皮裡包着蝦肉,點點頭,“會有力氣並不稀罕,這世間有力氣的人很多。珍貴的是會做的人。”
王翁愛聽了笑笑,“阿嫂嚐嚐?”
郗璇持起雙箸夾起一隻小小的咬了一口。
裡面的餡是蝦肉豬肉和蘿蔔丁,建康鄰水,本來就是吳國故地,魚蝦哪怕是在冬季也不難獲得。
郗璇吃了一口,眼睛眨了眨,點了點頭,很是鮮美,裡頭又有胡麻一樣的香味。
嘗過一個,郗璇覺得很不錯。
王翁愛開口道,“我還令人做了一些,給從兄送去了。”
送去的自然不是餃子,但是做成包子樣式,也是晶瑩剔透瞧着就讓人垂涎欲滴。賣相是相當重要的。
“你呀。”郗璇笑着指指她的額頭。
原先派出去的侍女這會回來了,跪坐地上俯首道,“郎君正在和謝家郎君說話,走不開。”
王翁愛聽見謝家郎君這四個字轉過頭來,郗璇聽見笑道,“是太常卿的公子嗎?”
“是。”
“太常卿家有幾位公子,是哪一位呢。”
“是三郎君。”
“就是那位日後不減王東海的那位郎君麼?”郗璇笑道。
王翁愛自然知道王東海是哪位,謝家三郎君是哪位就更加知道了。世家子之間走動頗爲頻繁的,就是兩家在政治上有什麼不對付的,也不會影響到兩家子弟的來往。當然這種情況……也不多。
“今日謝豫章家公子沒來麼?”王翁愛關心的是另外一個人。
“奴婢不知。”那侍女低下頭去。
王翁愛聽了回過頭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郗璇見着她面上悵然若失的模樣,心中便明瞭一份。謝豫章便是名士謝鯤,謝鯤只有一子,便是在王敦府中的椽吏謝尚。
謝尚妖冶之名,建康裡少有人不知道,而且這位郎君知風雅善器樂,就是洛陽市井中流行的舞蹈,也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將這原本流行於市井的舞蹈跳的叫人移不開眼。
謝鯤當年精通樂理,而謝尚比起父親來,青出藍而勝於藍。
這等風流人士,最是能惹得年少不知事的女郎心動。
“那位謝仁祖是好樂之人,家中有一名姬妾以前曾經在處仲族伯府中,善吹笛子。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歸於他了。不過從此以後,他家的笛曲”
王翁愛知道說的是哪家的妾,那個善吹笛的妾是王敦家的。
女子語速不急不緩,溫柔的像是一隻羽毛在人的面上輕輕的刮過。不過這話在王翁愛聽來就如同一榔頭狠狠的打在她頭上,有一瞬間整個人都有些懵的,耳朵裡嗡嗡作響。而後她又很快的反應過來,口裡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新年裡最是應該露出笑顏,一羣孩子嬉笑着跑進來,郗璇所生的長子這會年少,還未曾帶出來。
一羣王家的小兒郎嬉笑着走進來。望見那邊擺上的能望見內裡的水晶餃子,肚子裡都很默契的咕嚕嚕叫起來。只是礙於屋中的兩個長輩,不好撒野去強。
這個年歲的孩子是不太理會所謂禮法的,見着好的,一擁而上。也不是說有多好,只是想要爭一爭。
郗璇聽到孩子的聲音,叫侍女將那些看起來稀奇的吃食分下去。
王翁愛看着小男孩們吃的歡暢,心中有些悶,但是面上還是若無其事說道,“阿嫂,我出去走走。”
“嗯,叫人跟着。待會那字,我就讓你從兄寫好送來。”
王翁愛道謝後便出來了,外面守候的侍女給她穿上雲頭履。當走出院子的一瞬間,她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垮了下來。
王導家中她來的不少,畢竟是親戚,而且王彬和王導的關係向來不錯。
背後的兩名侍女跟着莫名叫她心煩,王翁愛左走右閃,穿過一叢竹林,將身後的侍女給甩掉。她當年只有四五歲的時候,就能爬上爬下,把僕婦們累得差點跟不上,如今長到十歲上頭,這功力就越發漸長了。
不一會兒她背後就聽不到侍女的腳步聲了。
此時春日還爲到,冬日的寒冷還在。王翁愛穿着的衣物足夠抵擋寒冷,她低頭小心跳過一個坑,她記得穿過這片小小的竹林後有個小池塘,說是小池塘,裡面也種植着荷葉,修建有小橋。
若是再引一條小河進來,就小橋流水全齊了。
不過她此刻沒有那個心情。
因爲冬日,荷塘裡的荷葉早就枯萎掉了,家僕自然也不會懶惰的連水面上的枯葉都不收拾。
她走到小橋上,看着烏沉沉的水面。她在戀愛這件事情上面,就從來沒有順心順意過。這不,這會見個謝尚,結果這纔多久就被人戳成渣。
能不能別這樣啊……
王翁愛抱着膝蓋蹲在小池子旁邊,望着照出的那個影子發呆。
還記得在竹林中,那個丰神楚楚的青年回首,碎金似的光芒在他深黑的眼眸中閃動。
她知道,這就是她一個人的綺念,她知道還不行嗎……
王翁愛眼裡頓時感覺到有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