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家中也是從北方南遷過來的,對於那些世家的還是有幾分瞭解的。雖然說是從北方南遷到吳地,但是僑居士族們向來將吳地士族當做蠻夷。也不願意入鄉隨俗,仍執拗的說洛陽話,而且南北士族互相併不來往,相互不搭理的。
王翁愛心下猜這個少年或許是吳人,吳語她一句都不會說。她渾身無力躺在榻上,這會的牀榻很低,低到離地面也不過是一到兩根手指的距離而已。那少年跪坐在茵席上,上身挺的筆直,濃墨似的眸子居高臨下的瞅着她。
她想要擡起手來,做個手勢問一問。結果少年開口,“這裡是何處,我也不知道。”
這是洛陽話了,只是說的沒有太流利,沒有洛陽的那種味道。
王翁愛躺在眠榻上,望着那個少年,有些說不出話來。吳人還會說洛陽話,她瞅着少年梳理的整整齊齊的髮髻,他頭髮烏黑,不像常年勞作的佃戶那樣,面容枯槁頭髮焦黃。相反他的氣色十分好。
少年瞧着王翁愛對着自己直看,也挺了挺脖頸,方便她瞧的更清楚。
王翁愛見這少年好像十分得意於自己的容貌,還生怕自己瞧他瞧不清楚,頓時有些無語。琅琊王氏子弟俗稱琳琅滿目,琳琅者,美玉也。既然滿目都是美玉,可見王家子弟裡,還是很多人長相不錯的。王翁愛見過不少姿容出衆的族兄們。
那少年脣邊露出一抹笑來,見着榻上那小少女漸漸的垂下眸去,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拉上去。想要將臉遮住。
“你也沒到男女相見要持扇的年紀。不必將自己面容遮住了。”那少年說道。
竇湄一聽,手臂都僵硬起來。
她年紀撐死……也只能算個準小學畢業生。王翁愛被那話打擊的拉上去的手都放了下來,那雙清澈的眼睛像只小松鼠,烏黑的又蒙上一層光亮。叫人恨不得伸手去摸上一摸。
王翁愛本身就年紀不大,雖然個頭在同齡女孩中要高那麼一些,但是在少年眼裡十分不夠看。她兩頰上肉有些多嘟嘟的嬰兒肥,她的手趴在被子上,怔怔的看着他。
少年:……
長得像只松鼠,還和兔子一樣的瞅着自己。少年有些想去伸出手去摸摸臉,他長得一點都不兇惡啊。
“我……”王翁愛原本想自稱妾的,不過她年紀還不到那個份上,沒必要把自個給叫老了,“姓王。”
按照禮儀,女子之名不外傳。不過這會大把的人不愛遵守禮制,更是有父親變着花樣寫辭藻華麗的詩賦從女兒的容貌到才情到性格誇的天上有地上無的,生怕別人不知道。王翁愛也不必太糾結什麼男女不通姓名的事情。
“王?”少年看向她,從洛陽口音和容貌,還有那堆晾在外頭的衣裳質地來看。這位小女郎出身非富即貴,所以少年繼續問道“太原王氏?”
王翁愛眨眨眼,無害的就像一隻爪子軟軟的幼貓,“琅琊……”
少年立刻瞪住她,“這事可不是能亂講的。”
“我沒亂講。”王翁愛說道,她聲音軟糯。因爲才醒來,渾身沒有多少力氣。她聲音也弱,柔柔軟軟的。
少年望見她這幅樣子,不禁又軟下去。
“府君將我送到烏衣巷,我家中父兄一定會酬謝。”王翁愛說道。她看着少年面容也不似是普通人家,身上衣衫雖然質地不是上佳,但是勝在整潔。王翁愛曾經去過王家的莊園,佃戶是個什麼樣子她也曾在犢車裡望見過,亂糟糟的頭髮,黝黑皸裂的面容,還有襤褸的衣着。只是一眼,夠王翁愛震驚半天了。後來方娘告訴她,在王家做佃戶的還算是好的了,至少還能做佃戶種地全家有口飯吃。還有些連隱戶都做不了的更慘。
看這少年乾淨的臉和手腳,一定不是那種窮苦人家。吳人自古就有披髮文身的習俗,甚至還會將牙齒染黑,哪怕在東吳之後,這種習俗還在。因此僑居士族過來後,心裡也對吳地的士族看不起,認爲是蠻夷之類。
這少年髮髻盤的一絲不苟,紋身不紋身,她不知道。不過在此時,一個人基本的出身還是能從外貌上看出來。當然那種一大把年紀還在梳小孩三丫髻的就算了。
“烏衣巷啊。”那少年擡起頭,“我對這一代還不怎麼熟悉呢,更不知道如何到烏衣巷去。”
王翁愛一聽眼睛都要瞪圓了,這話說出來都沒人信好不好!
少年看出她的不相信也不惱,只是笑笑,“我當初來的時候,只是看這裡順眼。就暫時住在這裡了。至於路途如何……”少年說道這裡,笑了笑“我還真不知道。”
王翁愛聽了他的話,一口氣哽在喉嚨口。咳不出來,也吞不下去。不上不下難受的要命。
少年開口正要說話,突然外頭傳來一聲竹竿落地的聲響。他眉頭一皺,立刻從茵席上起來,大步走出去。
王翁愛聽見雜亂的腳步聲,而後那少年用呵斥的語氣的說了幾句吳語,他語速飛快,聲調沉穩,不怒而威。
她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事情,待到少年再進來的時候,手裡抱着一堆的衣裳。
她一眼就瞅見那衣裳都是她的。
那少年將衣物放在她腳邊,“這衣裳都是你的,晾了這麼兩日也全乾了。”
“方纔是怎麼回事?”王翁愛問道。
“不過是幾個鄉間小兒,見晾在竹竿上的衣物精美,想偷來拿去換取米糧。”少年答道,而後他想到什麼,“我姓桓。”又生怕王翁愛聽不明白,“家君是萬寧縣男。”
話都說到這裡,王翁愛哪裡還有聽不明白的,“府君兄長是不是那位殺掉仇人之子爲亡夫報仇的那位……”
“嗯,是我大兄。”那少年點點頭,“我在家中排行三,女郎喚我桓三就行。”
王翁愛見多了這會人對禮儀的不在乎,不過她也不能跟着就這麼做了,“桓郎君。”
桓三笑笑,“我先出去。那些小兒不敢進來,你且安心。”
說着,他伸出手去,將放在牆壁上的一根削尖了的竹竿攥在手中。
桓三生的身材修長,他打開門,王翁愛瞧見他的背影,當真有一股別樣的風流俊秀。
她看着門被關上,待到外頭的足音一路遠去的時候。她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拉下來,她在榻上躺了一會,慢慢的積聚一些力氣之後,她手臂撐在席上起身來。
身上穿着的中衣委實有些大了,想來應該是桓三的衣物。她伸出手指拈起衣物看,裡頭空空……再顫抖着將身下的衣物挑開。
她瞬間有了力氣,撲去榻尾去翻裡頭的衣物。從內到外一件沒少……
臉上熱的厲害,她知道一定是紅的能滴血了。
她這會才小學畢業生的年紀,還沒怎麼發育,一馬平川的和男的也沒區別。被看了也沒事吧?不對,從桓三報上的名頭來看,他肯定不是自己動手的,一定是!不是說有鄉村小兒麼?那應該是請村子裡的婦人洗的。
沒錯,一定是這樣。
王翁愛傻坐在眠榻上,抱着自己的衣物楞了好一會。然後身子慢慢的彎下來,一張臉都全部埋到衣服堆裡。她真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真的。
她很不喜歡別人看她的身體,就是在王家裡沐浴的時候,她也是強烈要求自己動手。又不是真的小孩,被人按在水裡搓來揉去感覺很奇怪。
過了好一會,她才擡起頭來。在心裡罵了一聲矯情,真不換衣服,不淹死也得感冒一路轉化成肺炎了,哪裡還輪的到她在這裡唧唧歪歪。
將心情平伏下來後,王翁愛試着自己將衣服換下來,她試着幾次拉開繫帶。不過手腳還是有些無力,試了幾次,她還是將懷裡的衣服推到榻尾,自己躺了下來。
不知道這會王家怎麼樣了。王翁愛有些擔心,可別真的當她死了啊!
桓三提着竹竿去河邊抓了幾條魚,方纔打算偷王翁愛衣裳的那幾個小孩站在河邊,望着他有些怕。
他捲起袴腿,微微眯起眼眸。這河水潺潺下,遊動的是不少美味。那邊他已經下了一隻網來撈河蝦,吳地也就這點好處,水澤多。只要能有一條河能讓人捕撈,那就能養活很多人。
他望見一尾魚在水中擺動着尾巴,遊得歡暢。他舉起手中削尖了的竹竿,神情如同一名經驗豐富的獵人,等待他的獵物毫無察覺的主動到他的捕獸夾上。
“噗!”一陣入水聲。竹竿準確無誤的將那尾魚刺個對穿,他面上揚起笑容,提起竹竿來。竹竿上赫然一條魚被刺穿搖動着尾巴。
他把魚從竹竿上摜下來丟到放置在那邊的魚簍裡。
桓三技藝高超,他常常在這條河捕魚捉蝦,早就練出了一手的好技藝,不多時就抓了四五條魚。
他上岸來,將褲腿卷下去。見着那幾個小兒還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撇了撇嘴角,伸手從魚簍裡抓住一條魚出來。
“拿去吧。”這幾個小兒見了,頓時雙眼冒出綠光來。
“今日怎麼想到到我家來盜竊?”那些小兒歡歡喜喜跑過來,伸出髒黑的雙手就要來抓。他手一避,就將那雙手躲開了。
那幾個小兒囁嚅一會,終於一致看向一個小兒,“我家阿翁病了,請疾醫要錢財,我家沒有。就想……”
“……”桓三聽了皺起眉頭,那些疾醫醫術根本就不行,甚至還不如依照吳人風俗進行驅邪來的有用。
他將手裡的魚遞給那小兒,另外去將下在河裡的蝦簍也被拉出來,他隨意尋了一張大張的葉子,將一些河蝦包在裡頭讓小兒們帶走。
“把這些烹了給你阿翁用。”桓三幼時過過苦日子,知曉窮人有疾只能靠自己硬挺挺過去了。
“對了。以後你們也別做這種事情。”桓三說道。
小兒們受了他的恩惠,哪裡還有不應的,連連點頭,不過還是有個小兒問了,“那人是三郎何人啊?聽我阿婆說長的好看呢。”
“是三郎要娶的新婦嗎?”有小兒笑嘻嘻道。
這會小兒中羞人的辦法,就是說某個男孩和某個女孩是夫妻,然後就打成一團了。
桓三會受這種小伎倆的當纔怪,他挑着那雙桃花眼,笑着看他們。
“要是她真是我要娶的新婦,你們幾個……”他笑得有幾分邪氣,“那就跟着我過好日子去!”
他原先生的貌美,這麼一笑,看得人便有些發愣。他站起身來,提着兩隻簍子就往他房子的方向走去。
屋外放着處理魚的石板和石刀,他也不想進屋去吵到那位王女郎,自己捲起袖子用石刀將那幾條魚颳去魚鱗,剖開肚腹取出內臟。他動作麻利,不一會就弄完了。待到將魚切成好幾塊,他才進屋去將做飯的釜取出來。
桓三仔細的用皁角將手洗了洗,放在鼻下聞了聞再三確定沒有什麼魚腥味後,才推門而入。
眠榻上的女孩已經睡着了,她睡顏平靜,靜靜的側臥在榻上。白玉似的肌膚下有淡淡的粉紅。
他拿起放在火架上的釜,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不過只是一眼,他將門關上了。
“郎君今日打算遊山麼?”一名家僕將一雙木屐給謝安穿上,問道。
“是啊。”謝安答道。待到腳上木屐穿好,他帶上三四名家僕向山中走去。世家之人喜愛山水之樂,他如此做倒是沒有什麼。
只不過這座山前幾天纔出過事而已。
手臂從寬袖中擡起,木棍敲擊在一旁的灌木叢上,清風徐徐。他擡頭望見這一片蒼翠從山,緩緩吐納。
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