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衍望向那少女的眼神裡含着笑。從洛陽處帶來的宮廷雅樂已經在宮中聽得夠多,雅樂沉悶無趣,聽着人就想混昏昏欲睡。在這好秋日,自然還是來一些衛鄭之音纔是衆望所歸。
王導自然是不會真的將那些多*的衛鄭之音讓舟上的樂人奏給天子聽。不過他望見天子望向堂侄女那邊,眼角脣邊並不見惱怒鄙夷之情,相反含着一股春風似的笑意。那笑意藏於他的眉梢眼角,叫人忽視不得。
那個鵝黃的少女手持柳條飛快的轉過身來,秋風乍起,吹起了她的衣袂,腰下絲絛和纖髾當風飄飛,如同華畫駕雲仙君。
當世衣物追求的便是翩翩如仙,但是真正能有如此氣質的卻不多。
那少女望向柳樹旁不遠處和曹氏說了什麼,動如脫兔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司馬衍收回目光,他想起王導還在身邊,面前的漆案上擺放着盛滿酒的羽觴,他持起羽觴抿了一口,酒味帶甜溫熱的暖人脾胃。他笑着去和王導說話,心裡稍微有些忐忑,王家的女郎也不是應該這麼被人看的。
“丞相。”他側過頭去對王導微笑道。
王導面有笑容,眼神平和,似乎對方纔的事情毫無察覺。
“陛下,且聽此曲。”王導見着這位少年人笑道。很有幾分和自己晚輩人說話的意思。
說罷,那遊舟上響起樂聲,樂聲清揚,不似宮廷樂曲那般厚重,也不似吳地樂曲那樣過於柔軟纏綿。
司馬衍望向王導頷首笑道,“果然與以往所聽之樂不同。”
這曲過後,是漢樂府的相和歌。相和歌乃是漢樂府在街陌謠謳混合了先秦的楚聲,世家有不少是在先漢之時便流傳下來的,有漢樂府的曲譜也不奇怪了。
宴樂上下其樂融融。
天子將自己用膳所用的那一套餐具留下後,帶領百官離去。王導年歲已大,精力不比以前那般充沛。哪怕現在只是和天子百官宴樂,宴樂過後便是疲憊。
他回到居室裡,換衣漱口,他吩咐家僕“看好漏壺,過兩刻後喚我起身。”
家僕連忙應下,室內博山爐裡被侍女添加進具有安神作用的香料。
天子走了,王翁愛也要歸家去,她不可能在王導家裡一直呆着到用夕食的時候。因此在天子走之後,她也告辭歸家。這一回她在王導家玩的挺愉快,孝敬長輩的任務也完成的相當圓滿,也沒有必要再呆下去了。
家僕們十分謹守職責,見着漏壺到了那個點之後,進去將王導喚醒。王導起身換衣,他看向一旁服侍的家僕,“將夫人請來。”
王氏人丁興旺,曹氏也有幾名孫子孫兒承歡膝下,王翁愛告辭歸家之後,曹氏便將年幼的孫女接來,教她認字習文。
正教着,一名侍女趨步進來跪下道,“夫人,郎主請您前去。”
“那個老翁有甚麼事請我?”曹氏教孫女正在興頭上,被打斷了很是不高興。屋中服侍的侍女聽見曹氏稱呼王導爲老翁,都習以爲常。曹氏對王導向來管教嚴格,嘴上這些稱呼都不算什麼的。
“囡囡乖,大母過會再教你。”曹氏拍拍小孫女的背說道。
“唯唯——”幼女才四五歲,說話聲音糯軟,尾音拖得老長。
曹氏被孫女逗笑了,讓侍女前來將她抱下去。曹氏起身,在鏡臺前照了照,她望見髮鬢邊的銀絲,皺起了眉頭。如今也不能像早年一樣,見着白髮就拔了。她伸手整整發鬢起身就往王導的居室裡走去。
除去家境貧寒的之外,夫妻都有自己的居室。曹氏此時髮髻上只有幾根素淨的銀簪,步搖冠已經被摘下來了,此時又沒有見客,戴着那重物什,真是難爲脖子。
進去曹氏望着王導坐在榻上,她說道,“今日你這老翁讓我前來,究竟是爲了何事!”夫妻這麼多年鬧也鬧過,吵也吵過。到了如今老骨頭一把,吵鬧都不成了,沒那個力氣。但是曹氏嘴上還是很硬朗的。
王導知道妻子這個『性』子,這麼多年捱罵也挨習慣了。他坐在榻上,示意曹氏在身邊坐下。
“今日陛下來我們家中了。”王導靠着手下的憑几說道。
曹氏斜他一眼,“說你是老翁,你還真是老糊塗了。今日陛下還禮拜了你呢。”
王導自然不是真的老糊塗了,他皺着眉頭說道,“陛下在湖邊的時候,見着你和岷岷了。”
曹氏聽了也不覺有什麼,“見着了就見着了。我都是一老『婦』了,難道要學那些新『婦』團扇遮面不成?”
這話哽的王導差點一口氣咽不下去,“還有岷岷呢!一個女郎,不用行障,說不過去!”
曹氏奇怪的看向他,那眼神活似王導已經老糊塗了一樣,“岷岷纔多大,連及笄都沒有呢。看一眼就看一眼,還不到和外姓男子垂簾相見的時候吧?”
她在心中覺得,孩子就是不要太拘束了,管着壓着這是在訓牛呢!而且岷岷活潑些也好,她也見過真正比禮法人還禮法人的女郎,說上幾句話都累得不行。
都不到七老八十的年紀上,幹嘛要板着一張臉呢。活潑些不是很好麼?她就喜歡活潑些的孩子,只要不淘氣過分就好。
曹氏見着王導還要再說,頗有些不耐煩,“我說你老糊塗了,你偏偏還要和我爭。”曹氏年輕時候便彪悍潑辣,到了這會年紀大了趨於平和,但是一見王導如此,火氣涌上頭,哪裡還管什麼平和不平和,倒豆子一樣批起王導來。
“我們家和岷岷是什麼關係,你給我說說。”曹氏豎着雙眉問道,要不是估計王導的面子,說不定還能來個提耳,“她是我們家的侄女,她阿父還是你從弟呢,你給我看看,今日岷岷來,是來做了新物來孝敬你我的。我不拘束着她怎麼了?好好一個小女郎偏偏要管的和寺裡修行的姑子一樣,造孽呢!”
王導原先打算好的說辭,被妻子這麼一番胡攪蠻纏,頓時連打斷的空隙都沒有。
“你個老翁還說行障呢,”曹氏說到這裡火氣越來越大,“哪個知道陛下會看過來!在旁邊服侍的有人嗎?有人沒有!”
奴婢之類等同豬馬牛羊,甚至還比不上耕田用的上的牛。在時人看來的確不屬於人。主人在奴婢面前還需要遮面麼?
“止……”王導被妻子說的頭昏腦漲的,他想打斷一下,結果曹氏一記指頭直接給戳到他肩上來了,“往年也不見你如此昏聵,今日竟然如此耳不聰目不明!”
王導腦子嗡的一下響,早年接受過的遭遇一下子在今日昨日重現了。
曹氏冷笑,“該不是你那雷尚書讓你將禮法人的那套都學來了?”
雷尚書乃是王導在外頭養的一個別宅『婦』,因爲通於文墨被人戲稱爲雷尚書。曹氏善妒而且彪悍,不可能轉『性』子的。而且家中若是要正經納妾也要過嫡妻這一關,同樣庶子也要嫡妻認同是自己的兒子才能進一步的拜家廟。
可是這一切在曹氏這裡沒有半點可能。
自然那位雷尚書也只能做個外宅『婦』,丞相府的邊都別想『摸』着。至於那些外宅『婦』生的『奸』生子,曹氏也沒有半點認作自己兒子的意思。
王導一聽妻子將火引到雷氏身上,剛想爲雷氏辯說幾句,但是曹氏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就讓他喉嚨裡的話又吞了下去。
“不過就是一個以『色』事人的,提她真是壞了興致!”王導說道。
“你也知道她是個以『色』事人的,那就好。”曹氏看着王導,面上笑着,可是那笑沒有半點傳入到眼底。
那個雷氏在曹氏心裡就是一根刺,早年她不准許王導身邊有任何的美人相伴,到了如今也還是一樣,只不過年紀大了,再和早年那會帶着人去砍外宅『婦』,她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將那個雷氏當做王導在外頭養的阿貓阿狗一樣,若是老實知道本分還好,不知道本分發賣打殺只是她這個丞相夫人一念之間的事情。
“岷岷年紀也大了。”王導見着方纔那麼說被妻子訓了老大一通,放軟了語氣說道。
“陛下爲此事發怒了?”曹氏問道。
“未曾……”王導答道。那個少年的眼眸裡甚至還帶着些許的笑意,要說發怒或者是不屑當真半點都沒有。
“那不就行了。”曹氏說道,很不以爲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她甚至還開玩笑,“岷岷是我們家的女孩子,她相貌長得很是不錯品『性』端莊。要是陛下中意,說不定還能與我們王家做親家。”
此時室內並沒有其他人,因此曹氏這玩笑說的也沒多大的壓力。
“這話怎麼說的。”王導板起臉來。王家和司馬家的聯姻不多,雖然出過一個皇太子妃,但是後來王導的那位族兄讓女兒和皇太子和離了,王家女孩子們連司馬家的宗室都嫁的少。王家也不需要靠和皇室聯姻來獲取些什麼。
不過皇后甚至皇太后的位置,王家也半點沒有什麼牴觸。
“瞧你這老糊塗的,甚麼話都當真呢!”曹氏一瞪眼。
王翁愛回到家中,和母親說起天子來丞相府中宴樂的事。在夏氏懷抱中的王隆愛問道,“阿姊見着陛下沒有啊。”
王翁愛好笑的看向年幼的妹妹,這會孩子還小,什麼陛下之類也聽不明白,估計是認作什麼好玩的了。
“見到了,但是隔着竹簾,看不清楚呢。”王翁愛說道。
她回想起那個朦朧不甚清晰的身影,看身形那位陛下應該挺瘦削。膚『色』挺白,至於長相,皇宮裡經過代代美□□化下來的,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她聽說這位天子還有鮮卑血統,她知道的鮮卑人絕大多數還是白膚金髮的白種人特徵,這混血兒一般都挺不錯,向來相貌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阿母,今日天子帶百官到丞相府上呢。”王翁愛和夏氏說起這事,還是有些感嘆。能讓皇帝帶着百官探望,而且還禮拜王導和曹氏。這等尊榮恐怕都是難以修來的。
“那是當然的了,”夏氏說道,“當年庾家惹了多大的禍,『亂』兵一來,也不顧祖上的臉面,竟然全族逃奔,多虧了丞相主持局面,纔不讓陛下被『亂』賊冒犯。”
王導乃是老資格的重臣了,甚至在南渡之初,司馬睿還要靠着王導的名望在吳地士族中樹立威信。
得到如此禮遇,夏氏完全不覺得有什麼。
王翁愛和母親說過幾句話,就回房去練字。家裡對孩子的要求便是每日要練習字,雷打不動。
王翁愛坐在案前,面前的案上已經撲上了一卷紙。她持起筆,筆尖吸飽了墨水。那邊侍女輕手輕腳的將窗戶推開,這也是王翁愛的習慣,只要不是在冬天,都是要打開窗戶通一通風的。
風吹拂進來,將上頭的承塵吹得搖動,她髮鬢邊的碎髮也掃在肌膚上,帶來輕微的癢,好像有人在耳後輕輕吹拂。
王翁愛想到謝尚娶妻的那晚,手上一重,字體便失了方纔的輕重。她皺了皺眉,對身後侍女說道,“裁了這段。”
謝裒回家,看着妻子正爲自己更換衣裳。他看着王氏笑道,“三郎還真是……”
王氏正低頭給夫君整理衣襟的衣緣,聽見他如此感嘆,擡起頭來看他,“三郎怎麼了?”
謝裒笑笑,“無甚。”
他真不知道該讚歎三郎的眼光,還是罵一句癡心妄想。其實私心裡,他倒也想與琅琊王氏這種門戶結親。
謝安翻了一下今日謝石做的功課,今日的功課是謝石用心做的,他翻看了一下,點頭表示讚許,“有進步。”
原本提着一顆心的謝石松口氣下來。
謝安看着弟弟的雙肩鬆下來,心中好笑。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石奴,你還與尚書右僕『射』家的公子來往麼?”
“是……”謝石不知道兄長問自己做什麼。
“石奴還記得當初自己說過什麼?”謝安問道。
“…………”謝石表情一下就糾結了,他說過什麼啊!兄長說的話爲甚麼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