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重文輕武不僅僅是朝堂之上,在民間,其實文人的地位,也遠遠超過武人。雖然宋朝並不像明清一樣,對習武之人以各種名目進行扼殺,但只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卻也威力無窮。
就好像在民間,其實“北喬峰”的聲名,遠不如“南慕容”,就是因爲慕容覆文採斐然——且不論這人人品如何,論文采,喬峰就是拍馬也比不上慕容復——由此可見,宋代的重文輕武,可以說已經是深入人心了。
最典型的表現,其實就是宋詞了。無論北宋南宋,所出現過的一首首膾炙人口的宋詞,就將宋代的文學層次直接拉高了至少一個檔次。市井之間,哪怕販夫走卒,也多有能吟詩唱詞的,不稀罕。而在文學方面,表現就更明晰了。唐宋八大家,只有韓愈、柳宗元這兩個唐代的大才子,剩下六個,都是宋代的。
因此,一個少林寺的老和尚,喜歡詩詞,也不算稀奇事兒。
看着玄苦那雙發亮的眸子,歐陽華菲微微一笑,輕道:“大師誤會了,其實,方纔晚輩吟誦的,根本不是什麼詞,而是一曲民間小曲罷了。此曲據說作於大唐天寶年間,描述的是安史之亂時候,諸多武林門派協助大唐,擊退安祿山叛軍的事蹟。”
玄苦一怔,疑惑道:“安史之亂,可是史書上的一件大事,那輝煌一時的大唐,亦是從此步入衰落。可是,老衲卻從未聽說過,在當時有武林門派協助朝廷平亂的事情。若說有,怕是也只有少林當初算是出了一份力,畢竟,大唐朝廷與我少林關係匪淺。”
的確是,傳說中的十三棍僧救唐王,可是一直傳誦到了後世,就是歐陽華菲、歐陽華音她們那個年代。這段歷史依然家喻戶曉。不過關於安史之亂,傳誦最多的,還是楊貴妃,馬嵬坡。長恨歌。
歐陽華菲微微一嘆,輕道:“史書?史書之上,到底被埋沒了多少可歌可泣,多少忠肝義膽。但書寫史書的,又都是何人?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爲輔國臣?說得好啊,但史書上,又有多少被推進火坑,用來安撫戎狄的好女兒?有的,怕都是那些輔國忠臣吧?就算有女子,大約也是紅顏禍水,禍國殃民。但。若只是一個女子,便能禍國殃民,那這國,也未免脆弱了些吧?”
玄苦一怔,有心道,先前說得彷彿不是這個吧?可是,他望着歐陽華菲肅然的玉面,卻訥訥地一個字都說不出。呆了半晌,只好口喧佛號:“阿彌陀佛……”
歐陽華菲自己也不禁怔了怔,微微一笑。道:“啊……抱歉,大師,跑題了。只是……那個故事,有點長。大師確定要聽麼?”
玄苦又是一怔,輕道:“老衲左右也無甚事,不妨就聽女施主從頭說起好了。”
歐陽華菲抿了抿脣,不由有些怔忪:“頭?哪裡是頭?還是從天寶十四年秋天說起吧……”
大唐天寶年間,有一個地方,叫做長樂坊。而長樂坊的所在。卻是一個江湖之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地方,叫做……惡人谷。
這天,長樂坊忽然來了個神秘的訪客。
他的衣袍之下,掩蓋着一層輕甲。他騎的馬,是上好的戰馬。他的戰馬之上,掛着一柄長槍。他的臉上,掛着風霜。無論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個江湖中人,反而更像是個帶兵打仗的將軍。
在長樂坊門口,他仰起頭,望向長樂坊之內。而此時,從坊內傳出一陣笛聲。通常來說,笛聲往往都是歡快的,但這笛聲,卻有一股蕭瑟之感,彷彿透着一股悲涼。更何況,那吹笛之人,水準並不高,使得那笛聲晦澀刺耳,甚是難聽。
那人聽到這笛聲,卻不由一笑,道:“多少年了,你的笛聲,還是這麼刺耳。”
說着,這人闊步入了長樂坊。坊內的吹笛人,也早已在等他。這是一名面色略有蒼白的白袍人,年紀似是不小了,但卻依然風度翩翩,看上去也不像是個江湖中人,更像是一位文士。
看到那將軍進來了,那人微微一笑,將笛子扔在一旁,看着那將軍自顧自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他對面,伸手拿起酒罈,給對方斟一杯酒,輕笑道:“倒有點懷念還在稻香村的時候,一壺酒,喝了多年也沒有喝完。”
那將軍一笑,沒有說話。
那白袍人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肅然道:“以我杯中酒,贈與遠行人!”
那將軍也是肅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轉頭便起身,走出了長樂坊,跨上他的戰馬,絕塵而去。
那白袍人卻沒有去送他,只是自顧自地,看着手中的酒杯。
許久,他忽然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擡起手。在他身後,忽然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人影。白袍人也沒有回頭,只是彷彿自言自語一般輕道:“長樂坊可不只有會收租子的惡人,兄弟隨我出谷,活動活動筋骨,宰他一票肥羊!”
不久,便傳來了惡人谷十大惡人率衆夜襲安祿山大營的消息。而十大惡人之首王遺風,卻隕落在這一戰中。不僅是他,十大惡人一夜之間,十去其七。
而與惡人谷多年敵對的,武林正道聯盟浩氣盟總部所在,此時亦是精銳齊聚,而率領他們的,正是浩氣盟盟主,也是之前在長樂坊與王遺風共飲的那位將軍,謝淵。
望着眼前的浩氣盟精銳,謝淵朗聲道:“恨不能以浩氣之身戰死!浩氣兒郎聽令!整裝催馬,隨我一匡天下!”
八年後,當安史之亂平定之時,這些浩氣盟精銳,卻依然損傷殆盡,包括盟主謝淵,幾乎沒有任何生還者。
萬花谷,乃是當時江湖中有名的大派,以醫藥、機關著稱。而萬花谷谷主東方宇軒,亦是江湖中有名的棋癡。哪怕是安祿山叛軍頻臨萬花谷谷口的時候,他卻抓住前來報訊的天策府軍師,朱劍秋之手,笑道:“該來的遲早會來。來來來,你我且紋枰一局,莫談掃興之事。”
當安祿山叛軍衝入萬花谷之時,坐立不安的朱劍秋,棋局之上早已一盤散沙。而東方宇軒,卻淡然笑着,落下一子,道:“我的劫材夠了,此子落盤,天下抵定。”
隨着東方宇軒一子落盤,頓時,萬花谷中早已埋設好的火雷,瞬間爆發,萬花谷與數萬安祿山大軍,玉石俱焚……
與此同時,遠在嵩山的少林寺中,少林方丈玄正大師望着正在坐禪,卻明顯心中不寧的弟子恆苦道:“恆苦,你心有外物啊。”
恆苦忽然睜開雙眼,盯着玄正大師道:“師父,你可知……那天下之事?”
玄正大師不語,恆苦起身道:“師父,我要下山!”
玄正大師道:“哦,爲何?”
恆苦道:“佛門守不住天下的安定,我來守!”
玄正大師聞言,不禁嘆息,隨即集合全寺僧人,輕道:“恆沙還小,且讓他隨村民下山,其餘佛門弟子,隨我執杖迎敵,以殺止殺,守佛門之清靜,天下之安定!”
隨即,當少林寺大門推開之時,恆苦才知,原來,安祿山叛軍已然到了少林寺的大門外……
……隨着歐陽華菲的講述,彷彿那驚心動魄,就在眼前。
玄苦怔了半晌,這段歷史,尤其是和少林還有關係的,他竟然全然不知……
正在這時,一旁一直沒開口的歐陽華音,忽然檀口輕啓,輕輕吟唱起來:“歲月啊它~在晴晝海~歲月啊它~是牙板一拍~”
當年,在安史之亂之時,普天之下,究竟有多少人,爲了天下安定,爲了大唐江山,流乾了血?可是在史書之上,又有多少人,能夠留下名字?
“歲月啊它~是華山終年不化的雪~君子樓外~誰踏蓮步來~”
皚皚白雪,淨若無塵。但在那皚皚白雪之下,埋葬了多少無名英魂,留下了多少英雄讚歌。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抵禦外族入侵的戰場上,那可歌可泣之人,有豈是隻有大唐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
“歲月啊它~染紅袍甲~歲月啊它~泛黃史載~”
染紅袍甲的,又豈是歲月?而泛黃史載的,卻是那些無名氏。且看那一柄柄殘缺的劍,看那一面面早已失了本色的戰旗,還有那熊熊燃燒的烈火,孤獨哀鳴的無主戰馬,和戰死的亡者……
“歲月啊它~是千年古剎向斜陽~恆河劫沙佛自在~”
歐陽華菲輕嘆一聲,望向玄苦,輕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玄苦大師,小女子不知,你們少林爲何沒有那段記載,也或許小女子所知的,不過都是一些傳說罷了。但,大師不妨想一想,若大師置身於那天下大亂之中,置身於大廈將傾之時,卻不知,大師可還有興致,坐禪於這少林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