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這竹子生的高大粗壯,細者宛若海碗,粗者如同大缸,偶有幾簇纖細文竹,倒如同點綴飾物,映出竹林雅趣。仔細看時,不難發現這片林子較之其他竹林差異巨大。不成列、不成行,星羅棋佈參差錯落,舒目難及五丈則必有遮擋,直行不過三丈則必當拐繞。衆人面面相覷之後,心下難免生疑。正在此時,一縷馥郁肉香撲面而至,大家不免一陣警惕,卻也在這肉香的刺激下越發覺得飢腸轆轆、睏乏難當。
三人躡手躡腳沿肉香飄來的方向悄悄進發,果然在百丈之外的泉水岸邊空場上看到一個背影。蒼灰色羽麾蓬鬆高聳,將腦袋籠罩其間,坐姿之下猶覺頎長,可見此人身材必然不低,僅能靠其左肩的擺動和飄來的的肉香,揣測出此人正在烤肉,身旁不遠處放着一條肥碩的烏鱗大魚,魚肩削去大半,想來便是正在炙烤之物。
三人不覺暗暗嚥下口水壓驚,一時間當真是進退兩難。最後還是夜雪一左一右拉着二人,挪開步子悄然離開,任憑二人不時回頭張望、戀戀不捨。可行不及百丈,赫然又見這道背影,三人不免有些震驚。如是者三,便不再挪離,聚在一處思考對策,一番耳語後議定攀竹而上,於竹梢雲端處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剛一起身,正待縱身躍起,遠遠聽得背影出傳來聲響:
“遠來是客,相聚爲緣。想必諸位一定飢腸轆轆,何不共享此饌?”
並未起身,更未轉身,只是略微動動左肩,似作翻烤之狀。三人對視後,夜雪又向後看了一眼,便帶着兩人向背影走去,步幅不大、邊走邊說:
“不意誤闖寶地,乞望閣下海涵。山高路遠睦鄰友邊!還請指條明路,日後自好相見。”
說完後三人與這背影已不過丈餘,只聽得背影微微一笑,揮手示意三人在其右側落座,在三人朝右踱步的當口接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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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敢豈敢,哪有什麼指路之才,恐怕屆時還得有勞諸位幫扶呢……”
語氣平淡毫無波瀾,聽不出詭譎奸詐,倒有幾分忠厚純良。三人剛要落座,守約便從遠處看到這背影的左手揮出一把匕首。寒光閃爍處,守約瞄準利刃扣動扳機,弩箭躥出弩機槍管,夾雜着尖厲風聲呼嘯奔騰。背影不躲不閃、兀自不動,只等弩箭嵌入魚身後,方揮刀在魚肩肉厚處攬下一塊。背影剛將魚肉放置於火上炙烤,便將目光凝視在洞穿魚身的弩箭之上,於此一瞬忽地起身回首,羽麾飛揚長髮甩在半空,身上能飄起來的諸般物件,悉數在空中畫弧,當然也包括那條空蕩蕩的白色右袖。
“霜狼!居然有霜狼族人!”
只見此人身材頎長不下一丈五六,長髮深棕油亮泛着縷縷金絲,一雙淡藍色眉毛如刀鋒高聳,眼睛最是奇異,在黑色瞳仁外仍有一圈琥珀色環狀瞳仁,目光銳利如電芒激射,鼻樑挺拔呈鷹鉤之狀,嘴脣豐厚,下脣正中着着一枚銀質脣釘,視其面相,非中土形貌。再看其服飾穿戴更是與守約幾人迥異,除貼身穿一件破舊的白色紗衣外,周身上下皆獸皮裹圍,雙肩膨起羽飾,胸前掛着新月狀獸牙,左手修長,留着兩寸長指甲,右臂連根盡失,唯留長袖飄動。
守約初得**,用之並不純熟,剛纔這一搶算是打偏了。便覺有些尷尬,又聽聞這大個子說道霜狼族,便側身出得竹叢相見。四目相對後,斷臂人微微鬆了口氣,示意守約前來入座,遂毫無防備地轉過身來,坐下接着翻轉炙烤的魚肉。守約盯着此人的後背,稍一佇立後便背好**,循着夜雪三人方纔走過的軌跡,圍坐在火堆旁邊。
衆人並不說話,一盞茶時間後,斷臂人將烤熟的魚肉分給衆人。自己先撕一口吞下,以示可以放心食用。見衆人仍未舉箸,便再吃一口後淡淡說道:
“雖暫時無功,可將來必有助益,受之一祿又有何妨?”
見衆人的神色愈加疑惑,便停住切肉的手,略帶認真的看着四人,鷹目深邃逼迫人心,爾後低下頭,邊切肉緩緩說道:
“有因城門失火殃及之池魚,便有網開一面而逃遁之走獸。”
守約也不待其他人反應,拿起一根竹筷當做竹籤,挑起座前竹板上的魚肉大口咀嚼。其餘三人哪能受得了這般誘惑,待守約吃到第三塊時,紛紛效法守約,變筷爲籤吃將起來。且說這肉不似一般魚肉那麼細膩軟糯,而是如牛肉般充滿嚼勁,但紋理又不似牛肉般粗糙,火候到位,巧妙將肉汁瑾在一處,一口咬下外酥裡嫩、滿嘴流香。衆人吃的無不滿足暢快,危險、警惕究竟爲何物?先吃飽在考慮這些吧。
雖是風捲殘雲之勢,卻也挨不住如此美味,邊吃邊烤直盤桓一個時辰,一尾大魚吃去近半方纔休箸。見衆人皆已飽腹,頎長男子將左臂凌空一抓,自溪流中抓出一道徑長三尺的水柱,水柱在衆人身後環繞後進場,滔滔奔涌如蛟如蟒,一掃竹木火、灰,連同半尾殘魚流入凌冽清泉。
可這魚入清泉卻並不隨水流走,反看到水中騰起些許氣泡,進而波瀾濺起漣漪不斷,一片赤紅背鰭往來翻騰數次後,碩大的半尾殘魚便消失殆盡。紅色背鰭隱於水中,急速向下遊奔去。
“在下貝加布爾,恭候諸位道友多時了。有緣於這竹林雅聚,實乃平生之幸!”
四人聞言,各是凜然一驚。本想是萍水相逢,豈料對方早有準備,難道此番已經着了他的道了?但看此人面相舉止並非歹毒之輩,雖然面若霜寒,目若鷹隼,可給人的感覺也只是傲然自負之感,絕非人面獸心之徒。
他人可能不知,但守約心中有數。方纔在其知道我並非霜狼族時,竟毫無戒備地將後背置於槍口之下,可見應是敞亮之人。遂與夜雪姐姐點頭示意後,開口回覆道:
“我等以飢乏之軀享此鮮美之饌,不勝感激。聞閣下言‘於此恭候我等多時’不知其中緣由,還望不吝明示。”
守約雖然措辭嚴謹、含蓄,卻並不抱拳稱謝,顯然是在掌間積蓄着力道,以備不時之需。布爾並不急於回答守約的疑問,而是擡起手,習慣性地捋捋深棕油亮且飄着金絲的長髮。適逢此時,下游傳出由遠及近的竹筏破溪之聲,只見水中一物身法極快呼嘯而來,一個托盤擎出水面,遠遠視之還以爲是一圓奔忙在溪流中的荷葉。
比及近處,從水中探出一隻大腦袋,禿頭癩腦紅髮稀疏,一張圓嘴兩側各有三根尺餘長紅黃肉須,雖是有鼻子有眼,卻分明未脫原形,可見修爲當屬尋常。當其躍出水面,用那半鰭半足的腳,託着肥碩圓滾的身體,挪將過來的時候,夜雪暗暗自語:
“原來是隻紅尾鯢鱨。此物生性兇殘,長居湖河交接之處。出,可短暫湖海覓食;入,能長居江河稱霸。此刻雖然修爲不足,但在水中倒也深具虎狼之力。”
想至此,夜雪不禁暗自慶幸,多虧在姐姐的藏書中翻看過幾頁《妖獸圖鑑》多數妖獸皆羅列其中。正尋思間卻聽布爾說道:
“這處竹林綿延三十里猶不止,每日清晨可見葉尖凝露,半月可積一甌竹露,在配上這竹尖新芽,明目靜心最是極好。請諸位且試新茶、賞鑑一二。”
說完便在這道竹根茶盤上爲四人斟茶,果然是透澈凝亮、清香四溢。既然吃肉無礙,此刻四人豈會計較這些茶飲,確實也絕得口乾,便紛紛捧茶共飲。茶過三旬,衆人將竹杯放定茶盤。布爾整理衣袖欠身進言:
“布爾久居北垂蠻荒,衣食粗鄙禮教不興,不意輾轉此間,算定今日可有緣得遇諸位恩公,便在此等候。經年累月間自是熬去一身戾氣,山林無歲,唯有垂釣戲水、接露煮茗了度春秋。”
夜雪聞得此言,倒解了心中疑惑。畢竟自落座之時便在疑惑,此人生就一副暴戾兇狠之容,卻無乖張粗鄙之氣;穿戴原始粗糙之衣,卻是文雅涵養之士。隨即接言道:
“閣下姿容清雅、談吐不凡,令人傾佩。承蒙茶饌相待,不勝感激。冒昧進言,閣下既能料得身後事,何故流落至此而需我等相助?”
夜雪向來不輕易開口,一開口便直切主題,並不拐彎抹角。布爾將這雙奇異的環眼盯向夜雪,可她臉上這種略帶笑意的溫婉,卻有拒人千里的阻力,任憑如何探尋皆不過是白費功夫。布爾隨即淡然一笑,呷一口清茶,開始說道: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凡事皆有因果,爾等又豈會不知前路艱險,可何曾畏難止步?何況萬物皆知天黑,卻猶有晝行者奔於夜路。至於感謝汝等相助一事,實則如流水負舟,流水雖無意,孤舟自隨行。僅此而已,更無他想。”
“既然這樣的話,那您爲什麼要請我們吃好吃的呢叔叔?”
丫頭的視角總是那麼可愛,卻又有非凡的獨特性。這種問題,成年人很多時候想問卻又覺得放不下面子。但對這種問題的回答,卻往往能夠切入中心、發人深省。布爾聽是小娃娃發問,也並不十分在意,只是象徵性地朝丫頭望去,隨即低頭準備作答。
當眼中所見傳入腦海後,布爾嗖地擡起腦袋,打住話頭緊緊盯着丫頭。小丫頭一緊張便開始搓弄小手、整理衣衫。這一整不打緊,將胸前佩戴的那片羽毛,由零星一角變成露出半截,引得布爾鷹目如炬緊緊盯着這片淡藍色羽毛。直看得小女孩小臉通紅,低頭查看胸前是否沾着吃肉留下的油污。如此一動,倒讓布爾反應過來,登時覺得挺不好意思,連忙回答問題化解尷尬:
“雖然……雖然你們……雖然汝等此行非爲助我,可所行之事卻能幫我。無心之過爲過,無心之義豈非義哉?簞食豆羹粗劣難嚥,略表餘情!”
布爾說完之後,心緒飛轉。一行人北上而來,並未經歷北垂之事,可身上卻帶着北方之物。從這霜狼**和胸前羽毛來看的話,當是遇到了霜狼族人……思緒尚未停止,夜雪的聲音便傳入耳中:
“閣下既收紅尾鯢鱨在坐下,想必此地距離北海應不甚遙遠。想必對那邊的諸般風物人情皆有所聞。今則,既欲借我等北上之事爲己用,不知可否指點一二,好早日達成汝之夙願?”
布爾不禁再次盯向夜雪,眼中滿是驚疑和讚許。彷彿有千般話,卻並不言語。繼而又開始勸衆人品茶,又是三巡後便兀自起身,找準一株將近三尺寬的竹子,將手往柱子上一抓,用力一撇,硬生生從挺拔的竹幹上撇下一截丈餘長的半竹,隨手一扔拋在水裡。緩步走過去踏上這半圓形的一體式竹筏最前端,同時示意衆人在這竹筒上站定。
夜雪便帶領三人依次踏上竹筒,惹得玄策和丫頭拍手稱快。布爾將竹篾套上紅尾背鰭後,將左手攤開在胸前。瞬間這座竹林的比例縮小版圖像,泛着淡藍色微光立體呈現在掌中。
隨着掌中立體影像的不斷變化,林中的竹子位置也來回挪動,當布爾握拳之際,這片彎彎繞的竹林便露出一條筆直的甬道。紅尾鯢鱨巨尾一掃,拉動整個竹筏向前飛奔。
守約此刻已經確定,早上嚇走山貓,驚走羣魚的必是此人。思索間輕舟已在十里開外,繞過山勢拐角便見一汪十丈見方的深潭,潭心有一丈餘長寬的小渚,一顆徑長三尺六寸的古樹茁壯長在其間,樹下緊鄰水邊是一方三尺石桌,桌上擺着竹製茶具,樹並不甚高,枝葉卻散的極廣,在偏向下游的枝幹上搭着一座一丈六尺見方的小竹屋。
竹屋極是簡陋,徒有四壁且四壁悉數敞開,遠遠視之如同一座鳳翅高聳的小亭子。紅尾鯢鱨自行脫去竹篾後,將身體恢復到不下兩丈長的本來面目,沿着小渚遊了兩圈舒展下筋骨,隨即將頭一探,頭在竹屋前案尾在深潭之中,爲衆人搭成一座肉身步梯。四人便跟隨布爾沿着紅尾的脊鰭步入亭中。
立於檐下遠眺,便可看到清潭下游的小瀑布,以及遠方隱於蔥鬱林木的曲折泉流。衆人也不分賓主序次,圍成半圓面朝下游瀑布方向,竹製蒲席稍有些質硬倒也顯精細,可見此人的心境當如這寒潭流水般恬靜自然。
清風透過撩起的竹籬牆,帶着竹木水草的清香撫慰着衆人的頭髮衣帶。布爾舒目望向遠方的溪流河谷,將思緒拉向那段崢嶸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