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遠處的人漸漸走近了。他們低聲的私語已經可以模模糊糊地傳入伊路諾因的耳朵裡,卻聽的不太分明。街道上充滿了不祥的寂靜。他朝着街口的那邊瞥了一眼,扭過頭來看着這個黑臉男人。
“一口小劣馬,哼,就值一塊錢。”黑臉男人低着聲音繼續說,“這隻低矮可憐的小馬,把它揪出您的馬棚來放在諾蘭克斯的市場上,沒有人會出比一塊錢更高的價錢買下它的。”身邊的小馬舉着細瘦的蹄子站在一堆破棉絮的中間,低着紅紅的鼻子。黑臉男人掏出一枚銀幣,把它們拍在伊路諾因面前吱呀作響的木臺子上。可是伊路諾因的目光不在他的身上,他還偷偷瞥着街口的那兩個奇怪的騎手。
他們的穿着十分華貴,銀色的上衣,戴着金色的高冠,腳上蹬着一雙看起來價值連城的鞋子;兩個都是年輕人,看起來英俊而高大,不像是諾蘭克斯人,更不像低矮的尼克那奇農夫。他們騎着的馬卻是比自己身邊這匹好不了多少的馬,在他們的手下氣喘吁吁地低着頭。
“我再說一遍,如果你想要這天殺的一塊錢,你就快點把它的繮繩給我。馬具也要算在一起,”黑臉男人摸索着衣兜,嘴裡仍舊小聲嘟囔着,“不要做事磨磨唧唧,”他又補充了一句,“看起來倒是挺像你的風格,不是嗎?”
伊路諾因看着這隻可憐兮兮的小馬,想起五天前,姐夫在尼克那奇的家。那時的它仍舊健康而有活力,低着頭在湖邊的平原上吃草,那時候它尚且值二十塊錢;”五天了,如果一個人餓了五天,他的境況應該不會比這更好吧。”他心裡默默想着,“可恨!現在我沒有了吃的東西,卻要在半路上把它賣掉。一塊錢,一塊錢能幹什麼呢?搭馬車到北方尚且需要兩塊錢……我也已經餓了整整一天了。”他的思緒在這個因飢餓一會飄起一會沉下的軀體裡浮浮沉沉。“它最少值五塊錢。這個人竟然試圖用一塊錢拐走它!”
他的心理產生了一股無比厭惡的衝動。他抓住臺子上的硬幣塞給黑臉男人,高聲叫道:“去你的,我這一輩子也不會賣掉它。它看起來好好的,可比你這個黑鬼好了太多。”
“你說什麼?”黑臉男人發起火來,抓住木臺子想要把它掀起來。可是那兩人漸漸走進了,黑臉男人扭過頭驚恐地看了一眼,把木臺子上的那枚銀幣摸進口袋裡,迅速地低着頭走了。伊路諾因看着身邊這隻孤零零地立在舊棉絮團之中的小馬,“打起精神來!我們去找些吃的。北方雖然遠,我們也是會過去的,一定會。”
可是近在咫尺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思想。那兩人已經下了馬,就站在離伊路諾因的馬棚僅僅幾尺的地方。他們的手拿着繮繩,高大的護衛懷中抱着一團小東西。
“我知道,作爲特別侍衛,你的心裡也多有不甘,卡斯爾。”矮個子道。他只是相對另一人矮些罷了,比起因過度勞累與令人不堪忍受的飢餓而彎腰駝背的伊路諾因,實在高上許多。
“不過新的國王陛下竟然做出這等不能讓我們理解的事情,我的心裡當然燃燒着無名的火焰,我不知道該去做什麼,只感到一陣無力,”身着白甲的高大護衛低下了頭,無奈地笑,“甚至感到有時……我又感到一陣眩暈,真的,這世界上發生的一切真的超乎了我的理解範圍,維利諾斯將軍。”
“到了這裡了,我也十分無奈,不想要說什麼了。這個孩子,”矮個子將軍指指護衛懷裡的那團東西,那是一個嬰兒,他只露出一般的腦袋,金色的髮絲下,是一雙湛藍的大眼睛,幾乎直直地盯着伊路諾因。“天哪,他在看着我!那是個什麼樣的……”他好像看到了什麼凶神惡煞一般,急忙把自己的頭藏在木臺子下,聽着兩人的對話。
“你知道嗎,維利諾斯將軍?這個孩子剛出生時,我就一直看護着他,”白甲護衛打斷了將軍的話,“他長着王的家族的雙眼,簡直能比得上山下之星純淨的湖面與天空,看上一眼就讓人魂不守舍。可是他又不同於他的父親,甚至那該詛咒的老國王。他自從出生下來,我天天看護着他,沒有哭過一次,即使已經餓得要命。他總是一聲不響地看着我,看着我,看着……看着所有人,一旦他的眼睛盯着某個人,很長時間他都不會移開。”
“卡斯爾,王向我說過這件事情。你不知道的很多事情,爲什麼要把這個奇怪的孩子送走?你們一定有自己的猜測,可是王對我說的是,他與王后在同一天晚上夢見了令人恐懼的東西。至於是什麼東西,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因爲我曾經告訴過你,東方的平原上究竟是什麼。”
白甲護衛的臉霎然間白了。“東方的恐懼!”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聲音越來越低,直至將要消失。伊路諾因費了好大力氣,支起耳朵才聽見了模模糊糊的聲音,“……難道是……那……恐懼之主的……?我的天哪……真是多羅德王國的夢魘,現在我還在想,維利諾斯將軍,你又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知道這些?不,”將軍一笑,“不,卡斯爾,你錯了。註定知道一些東西的人,天生就應該知道,比如我。可不是恐懼之主,我一定不是這樣對你說的,你可能是從諾蘭克斯的某一位老奶媽口中聽說的,我敢擔保。不過我只能這樣對你說,東方……是王的平原,皇帝仍然在那裡,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相信。”
“可是這些也沒有人能夠證實了,”白甲護衛的雙腿還在打着哆嗦,“前往東方的人,數百年來已經沒有了。羅弗西亞河的城市全部成了荒蕪的草堆與城垣,遍佈着滿是死靈的山丘。那些希望前往東方尋找千年前的黃金的人,一定都成了那恐懼之主的奴隸。”
“恐懼?不,卡斯爾,我敬佩你這樣的人,你的勇氣一直令我欽佩,可是唯獨這一點你卻如此的膽小。一個人如果刻意逃避他所懼怕的東西,也許會發現自己只是抄了條近路去見它。真正具有勇氣的人,是不怕任何東西的,可是我們卻總是膚淺地認爲只要不畏懼死亡就是勇士。真正的勇士一定是畏懼死亡的,因爲他畢竟是一個人。
“艾薩利安出生的時候……或許他的名字是多斯西那斯,可是我卻應該稱呼他爲艾薩利安,這只是出於敬佩。占星師在夜觀天象的時候,東方的升起一顆亮星,散發着幽幽的紫光。那一定是王之平野上纔會發生的,只是夜半之時,尋常的人們很少注意到這些東西。我當即覺得,塵封千年的王又要將他的手爪伸向山下之星保護的一方角落,任何地方都不在和平安詳,即使是表面上的寧靜,深層次下,卻潛伏着危機。王決定把他送走,因爲我擔心這個孩子會不適合多羅德王國的王位。”
“這麼說……把他送到這裡,是你的一手謀劃?”
“王不相信這個孩子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他仍然想把孩子交給我,託付給我一個重任:將他培養成爲王位的繼承人。我會的,我也答應了他。在接下來的十六年裡,我將持續不斷地觀察這個孩子,他將會說話,長大,變成我們的樣子。接下來,就是他回來的時候了。”
白甲護衛仰起頭來望向東方的晨星,它在初升的旭日下被遮掩,只能看到一點點微光。“現在我們還正值年輕。我們老去之時,或許就是王國興盛之日。你的話給了我信心。”
“可是老去看似要數十年的光陰,放在自己的身上,卻是一瞬的事。或許十六年後我們再次見面時,卡斯爾,你會想起今天的晨星,我們就像那顆晨星一樣,太陽升起來。我們就隨之暗淡,落下去。不過就算這樣,我們的一生還是要過的,儘管不如耀眼的太陽,我們也無須灰心,”將軍翻身上馬,從白甲護衛的雙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再會了,卡斯爾·法格蘭特!願山下之星保佑你!”
伊路諾因從木架子後邊鑽出來,伸着脖子望着將軍的白馬飛馳的方向。馬蹄後揚起了漫天塵土,透過塵土與飛鳥的羽毛,他看見——那雙碧藍的眼睛仍然在凝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