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上它!如果不拿上它,你所有的族人都會化爲這沼澤裡的腐水,你所有的記憶都要在這亂山野石的夾縫裡塵封下去。拿上它!”聲嘶力竭的叫喊,大石從懸崖上滾落下來。雨水,淤泥,腐綠的苔草。鮮血的痕跡在巖壁上摩擦,羊腸似的山中小道穿來穿去。淺淺的小池子裡漂浮着無數骯髒的衣物與屍體。蒼白的骨骼,看不出鋒刃的短刀;扭曲得不可名狀的表情似乎充斥了整個水坑,看起來是那麼的腐臭可憎。
“爲什麼是我?”戴着一頂綴滿破洞的圓帽子,年輕人的臉上已經佈滿了無數的刮痕與傷疤。混雜着泥水的頭髮盤在帽子裡,臉上寫滿了絕望與困惑。
“倫多諾貝斯,倫多諾貝斯,遠山,極北之山,沒有盡頭的山。”石地上一團鮮血淋漓的東西嘆息着,有時還能勉強地蠕動一下。“我們終於嚐到了它的威力!北方有什麼,我還不知道。我沒有權利擁有它,交給你,交給你,一定要接住它!”
年輕人半跪着,他的手在無力地顫抖。眼前的東西,他還不知道是什麼。
“不要再問了!不要再問了!我已經死了……你看到的是一個死人,只有你自己活着,不!還有一些人……我能看到……還有一些人,他們在着山峰的背面。可惡的東西!可惡的東西!可是你一定要接受它,你會自己知道,”聲音微弱得幾乎像要消失,“他呢?你的那個……低賤的好友?!他在哪?叫他過來!”
巖壁上垂吊下來一團黑糊糊的影子,一個年輕人跳了下來,翻滾了一下,拍了拍他的頭。他轉身離開,低下頭,把那夢魘中的弧線從地上撿起。劇痛,他感到一陣劇痛,痛得令人簡直要從雲端毫不猶豫地跳下,從冰寒的山窟直撲向火焰遍佈的深淵。一切都隨着那弧線扭曲變形了,變成猙獰可怖的形體,在慘淡而看不出具體形狀的雲間飄忽。
殿下!你醒了嗎?
嗯?這是在哪?
殿下!維利諾斯將軍,看來他醒不過來了。
他會醒過來的。你看着他,加倫斯。
殿下!
殿下!
艾薩利安的後背猛然冒出一陣寒氣,隨後才感覺到自己汗如雨下。他猛地坐了起來,簡直就要撞上牀邊的燭燈,加倫斯驚叫了一聲,棕黃色的藥湯潑了出來,濺到艾薩利安的金紋牀單上。
“西那斯?”
“嗯,我在這裡。”
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奇怪的話?我在這裡?
“我沒事了!剛剛……我沒事了,哦,我好多了……剛剛……”艾薩利安的頭上還在不斷地冒着溫涼的汗珠。他擡起頭,叔父長滿胡茬、胡茬裡遍佈着傷疤的臉就要貼在他的額頭上,渾濁的呼吸幾乎要吹進自己的鼻孔。
“剛剛什麼?”叔父的眉頭皺了起來,雙眼直逼着艾薩利安。艾薩利安現在才發現,叔父換了一身奇怪的衣服——他戴着自己從未見過的高圓帽,穿着長擺直拖到地面的長袍。從前艾薩利安從未看見他如此奇怪的裝扮——和大多數特蘭格斯人和夏克維爾的多羅德牧民一樣,叔父時常穿着短袖上衣和皮褲子,看起來十分隨意。艾薩利安低下頭看看自己,驚訝地叫了一聲。
“唉!哈哈,想不到吉索穿着這些東西會這麼奇怪……爲什麼也給我套上這種東西?真是難受死了!”
“我們來這裡是要做一些正式的事情,所以你必須套上這些衣服了。說實話,”叔父抖抖肩膀,“我也非常不喜歡這些東西……但是畢竟,我曾經穿過這些衣服,直到十七年前。”吉索叔父低下了頭,用手整理着頭髮,“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天天穿着長袍四處遊蕩的潑皮無賴——隨你怎麼說!曾經我還捧着一籃子玻璃高腳杯,把它們一個一個地砸在皇宮的牆上,玻璃碎了一地……”
艾薩利安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呆在一間奇怪的屋子裡。這個屋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虛掩着的木門;兩個衛士手持着長槍站在那裡,出乎艾薩利安意料的是,他們的個子都比較矮小——竟然還不如以低矮在夏克維爾聞名的加倫斯,更不如自己與吉索叔父。門外隱隱約約傳進不斷地吆喝聲,他費力地分辨出那是一羣賣魚的小販在喊叫,聲音抑揚頓挫。從屋子裡甚至還可以看到天空上的白雲——天花板上有好幾個大洞。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衛士隊長卡普蘭和提倫。卡普蘭!”那名擁有銀色眼珠的高大的衛兵挺直了腰,“給你介紹一下西那斯大人。”兩名衛兵忙不迭地舉起雙手敬了個禮。
“在下卡普蘭效忠殿下。”
這個卡普蘭顯然是如今多羅德“馬手”的典型。艾薩利安知道,多羅德的馬手代表騎馬的士兵,這在多羅德屬於少數。物以稀爲貴的道理所有人都明白——於是他們理所當然地凌駕於日益陷入酗酒和無益的打鬥中的長槍兵之上。這些馬手們走路時總是裝模作樣地扭擺着,非要凸顯出那雙皮手套和那衆不同的腰帶不可。眼前的卡普蘭就梳着一絲不苟的髮型,光論那一頭髮亮的金髮,就與頂尖的貴族沒有什麼區別;一直以亂蓬蓬的頭髮爲榮的叔父更是瞟了一眼後就不再理會。
“提倫兵士效忠大人!”
提倫則是一名看起來十分嚴謹的人,不管從臉上還是身上的每寸皮膚、以及那件簇新發亮的上衣,都只讓艾薩利安看出兩個字:遲鈍,如果能夠替換的話——愚蠢。
“我說,維利諾斯將軍,你租的是什麼地方!連天都能露出它的臉來,”加倫斯不停地抱怨,“我們跟着你,簡直就要死在半路上——走了那麼遠,竟然只能住得起晚上漏水的屋子。真的不像是北方將軍啊,維利諾斯將軍!”
“生在北方的奧斯加倫斯,”叔父笑了,“你果真什麼都不知道啊。這裡已經兩個月沒有下過雨了,時間可能還會更長一點。如果你想象着晚上有雨水漏在你的臉上,那麼你真的是太幸運了。走吧,艾薩利安,既然你醒了,我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它並不遠,但需要你支起腳尖走一小會。起來!”
艾薩利安下定決心,一股腦站了起來,跳下木箱搭成的牀,率先推開門,扶着門框站了一會。門外是喧鬧骯髒的大街,他不知道這是哪裡。烏鴉兩足立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房子大多破敗不堪,一陣風似乎就能毀掉這個城市。一些白色的鳥兒喳喳地叫着飛過天空,天空湛藍,白雲朵朵,在隱約看到初升的太陽的天空上,淺淺的雲線彙集成厚重的雲層——他向白雲的盡頭望去,只見看不清什麼顏色的雲遮擋了一切。
“這是哪兒啊?”艾薩利安聽見自己用微弱的聲音問自己。
“你怎麼會忘了這裡呢?你來過這裡,我們經過這個地方。”叔父一拍腦門,“哦!我的確忘記了,那時的你還是個小嬰兒,總共加起來還沒有一根夏克維爾的茄子那麼高。我現在還記得那裡,分別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這是諾蘭克斯,‘魚蝦之地’,從前這裡盛產的大魚摩拉迪爾曾經沿着羅弗西亞河運向遙遠的北方,想必你還記得我們來時的那條大魚吧,你把它扔掉了一半。真是可惜啊!現在這裡幾乎捕不到任何的魚蝦了,沒有人知道爲什麼……”
“會不會是捕撈太多的緣故?”
“不,這不可能。如今進入山下之星捕魚的漁民已經越來越少了,數十年來,一直是這樣。如今上湖捕魚的人……聽我在這裡的家人說,已經寥寥無幾了,漁民都被迫背井離鄉去種地了。那裡,你看,艾薩利安,”吉索叔父指着對面的一個院子,那裡的蜘蛛網纏遍了房屋與地面,幾根舵把與帆布橫七豎八地堆在地上或是靠在牆上,“他們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山下之星剝奪了他們生存的權利。我們這裡住的這個地方……從前也是一戶漁民的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