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的!”曼尼亞斯激動起來,“這樣你會死掉。你一定要回去,你的父親會擔心的!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濃霧,我不知道能去往哪裡……”
“隘口,隘口!曼尼亞斯大人向布蘭特提過,在這片高原的最西方有一處隘口,在那之後就是一個無比神秘而強大的國度。……那裡還駐紮着吉昂諾爾人……我們的士兵,像一座小城市……回去已經來不及了,況且我不記得來時的路。草原那麼廣闊,我們已經走了整整一天了,很多路都是跑着過來的……”布蘭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着,好像在替自己,或者某個人申訴——“那向你射出毒箭的可惡傢伙說了隘口的事情,他一定知道隘口的位置,已經不遠了!一定不遠了!”
曼尼亞斯震驚地看着布蘭特。“是的,是的,”她自言自語着,“太陽就懸在那裡,這條幹河谷直直地通向西方……一定是這樣,可是爲什麼那麼多的河流會乾涸……”沒有時間了。她手臂上的疼痛已經超過了她所能忍耐的極限:血止住了,可是像有什麼東西在那條受傷的手臂裡搏動,一跳一跳,每一跳都挾帶着撕裂般的劇痛……沿着這裡走吧,似乎還有希望,而回頭就只是死亡。向前走!她想起了父親,不知已經失去音信一年的父親如今身在何處。那名挑戰的將軍,邁尼亞斯隘口的將軍,是父親的手下——那就有一種可能,父親就在那裡,就在隘口,爲世人所不知的地方。
“前進吧!”曼尼亞斯沉重地嘆了一口氣。疼痛不管多麼劇烈,人總是擁有忍耐它的能力;可精神上的痛苦是內在的,它比肉體的苦痛要劇烈千百倍。前進!前進就能忘卻一切……
這條河谷遍地是白骨。各種動物的骨骼已經被腐蝕得幾乎看不出原樣,其中有沒有人的屍體?曼尼亞斯戰慄了一下,她沒有膽量想起這些。魚骨頭層層疊疊地鋪滿了這片墓地——整條幹涸的河就是一片墓地,墓主的遺體看起來古老得可怕。不知什麼原因,經過不知多少年的時間,還是沒有植物能夠生長在這裡,這裡竟然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兩岸綿延起伏的山巒尖角上仍然覆蓋着在夕陽下閃耀的白雪,現在已經被染成了一片閃動的豔紅色。布蘭特在前面跑着,曼尼亞斯的右手垂在身旁,左手攙着那條受傷的胳膊。早已鋪在這裡,卻再也沒有腐爛的骨骼在他們的腳下吱吱作響。
邁尼亞斯高原迎來了它的夜晚。這大片無人的山巒和草原無疑是觀星的風水寶地,五顆星辰連成一片,顯眼地掛在天幕的正中央。最亮的兩顆是那“冰之靈”坎波迪亞和“石之靈”巴達維亞,稍暗的三顆星仍然傲立於星辰大海之中,那些是“亞歷克西斯的三門徒”卡倫諾、佩倫諾和加格特。餘下的背景是銀河——光耀珊珊的中心和它略暗卻更顯得美麗的邊緣。這是無月之夜,曼尼亞斯明白,在這樣的夜晚,最亮的星會如約出現,那將是早晨即將到來的時刻,“火之靈”波羅裡維亞會如破曉的利箭般劃破夜空,遮掩住大多數星辰的光亮。
吉昂諾爾人喜愛靜觀星辰與大海,那意味着廣闊和無邊無際,而那正是浪漫的吉昂諾爾人畢生追求的東西:它們不會有盡頭,不會有邊緣,同時也就免去了到達天涯時的孤寂和失落。永遠懷着理想——曼尼亞斯深深地明白這一點,她知道這是吉昂諾爾人骨子裡的精神,無論到何時,無論處境有多麼困難,心中的希望猶如一絲觸不到的光明,卻仍源源不斷地給予他們力量。
星辰的微光能夠照亮周圍的一切。布蘭特邊走邊仰着頭,貪婪地望着天幕,眼瞳裡充盈着別人無法奪走的美好希望。這是一個人生命的一切,若是沒了希望,縱使生活如何奢華、品味如何特別,都不會對那顆已經等於死掉的心靈一點點撫慰。曼尼亞斯高興地看着他,手臂的痛苦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但只有曼尼亞斯知道痛苦如何折磨着她,但她感謝痛苦。
“如果有罪惡與孤獨的人遭受到了肌膚之痛,那麼那人越痛苦,他就越快樂。只是因爲他可以暫時忘卻比這嚴重千百倍的精神痛苦,獲得短暫的安寧。那內心的痛苦是無法被醫治的,直到死掉爲止。”
“難道有天國這種東西?假如有,那簡直是人們的大不幸——心中的魔鬼會永生永世噬咬着他們,永遠不會得到心靈的安寧,一刻也不會。永生的快樂不是真正的快樂,只是一種表面上的安慰,可悲的安慰……”
她又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
父親作爲她的第一任老師,不僅頂着母親和所有人的壓力,親手教這個小女孩子練習劍術,還苦口婆心地教導她……教導她什麼?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從父親手裡接過金劍。父親只是說了一句話,一句讓她現在也無法理解的話:
“劍不能用來傷害別人。”
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可以讓此時的曼尼亞斯再投過去絲毫關注了。疼痛仍然是那麼可怕:簡直像一大堆蠱蟲伏在傷口上,一口一口地向裡面啃咬,直到骨頭還不罷休。但現在曼尼亞斯的心裡卻異常地平靜,可以說她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美好,感受到一切的美好。她感受到的不僅是安寧——還有真理的一角,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