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亂平息,外患初定,皇帝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兵役,爲躲避戰亂離家逃難的流民大都還鄉安居,拖延數月的科考也進入了考試程序,舉國上下一片百廢待興、欣欣向榮的景象。然而,敏銳的老爺子卻嗅到了這欣欣向榮表象背後的危機,皇權在皇帝的謀劃算計和外間陰差陽錯的介入中已經膨脹到極致,朝中再無可與之相抗衡之人,像雲家這樣的超級財閥,順理成章地會成爲皇帝的下一個目標。
所以雲家對於朝廷提出的要求,竭盡所能地完成,湊軍費、出錢安置流民,只要皇帝開口,雲家就毫不含糊地出,一切只爲了能從京師全身而退,安然返回滄都。老爺子前些日子已經上疏請旨,不過上請的奏摺被皇帝壓了下來,以朝廷還需要永樂侯襄助爲由,一拖再拖。本來老爺子頂個爵位,卻不是要做實事的朝官,走哪裡去根本不用皇帝批准。有次我這樣疑惑地問老爺子,老爺子笑了笑,道:“這當兒皇上爲着錢的事兒經常盯着雲家,想要平平安安離開還是得請道旨的。”
“他不至於吧……”我總是不肯相信皇帝會真向雲家動手,一路以來,我對他百般示好,不就是希望他對雲家存一念之仁。老爺子驀地擡眼看我,冷哼道:“不至於?他連親叔親弟都敢殺了,何況是與他毫無關係的外人!”
“景王謀朝篡位,本就該死!”我咬了咬脣,“九爺不是在軍營中失蹤的嗎,怎麼能說是皇上要殺他?而且之前皇上不是還要犒賞三軍,又言九王蒙冤受苦,召他回京撫卹嗎?”
“你去牢中見過景王,難道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情形?”老爺子反問道,“景王自是該死,不過,換個人做皇帝看到他那樣,還會堅持賜他鴆酒嗎?他連表面上的面子都不肯裝一裝,其心之冷硬,連景王都比不過他。”
我無法出聲了。景王處決前,皇帝準我去天牢看他,我有很多疑問想從他這個當事人嘴裡得到證實,比如爲什麼給雲崢下降?比如他是否還與雲家二房有勾結?甚至比如當年他令人給楚殤下降,是不是真的?楚殤的死因,到底是因爲我的陷害、皇帝的圍剿,還是他下的降毒?然而當我懷着滿腹的疑問去天牢時,看到的卻是一個神經錯亂的瘋子,從堂堂皇室貴胄變成一個庶民,從即將觸摸到龍椅的成功之路上摔下來淪爲階下囚,景王承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關在獄中第二天就瘋了。若是別人,說不定爲了顯示自己的仁德,會饒了景王一命,把他這樣關一輩子就算了,當初九王裝瘋,景王不就放過他了嗎?可皇帝只冷冷地說了一句:“我怎知他是真瘋還是假瘋?”仍是將那鴆酒賜下去。
然而我並不認爲皇帝做得不妥,景王與我有深仇大恨,就算是將他千刀萬剮,我也是不解恨的。皇帝淡淡一句話處置了景王,突然失了支撐我心力的仇恨,我反而覺得有些空虛,心裡空落落的。景王謀反,王府一干人等皆數獲罪,我也沒有半分心軟過,只向皇帝開口給玉竹討了個人情,免去她刺字爲奴的命運,算是報她當年牢中解圍之恩。皇帝聽了,眼中帶着意味不明的神情,淡淡地道:“你倒有心,那這人你看該如何處置?”
說着讓人押了個人上來,正是宮變那日,羽林軍押出那個身着大內侍衛服的男子,他一身刑訊後的傷痕,被強行壓跪在地上,仍惡狠狠地瞪着我們。我詫異地看了皇帝一眼,不明所以地道:“皇上,臣妾不識得此人,也不知道他犯了何罪。”
“還記得兩年多前你在街上被人行刺嗎?”皇帝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那男子,寒聲道,“正是此人策謀的。”
“是他?”我吃了一驚,這才認真地打量起這個男人,搜索腦中的記憶。皇帝冷冷地道:“雷翼,你當初爲何要派人行刺榮華夫人!”
“你既然查出是我乾的,還問什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那雷翼冷哼一聲,一臉無畏地道。我聽着他的聲音,覺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昕過,再聽皇帝叫他雷翼,又着了一身侍衛裝,驀地想起那次在御花園看到小公主時,曾聽過一個侍衛喝止責罵她的宮女,那宮女似乎就是叫他“雷侍衛”。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你的聲音。”我看着他,出聲道。雷翼反倒怔了一下,皇帝看着我,面帶詫色,“你見過他?”
“臣妾有次進宮見太后,在御花園看到一個宮女帶着小公主……”我遲疑了一下,這話又不太好說了,總不能明着跟皇帝說宮女都在欺負你女兒吧?沒想到我還在掂量該怎麼說這話,那雷翼已經激動地嚷起來:“我沒見過你,你胡說什麼……”
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皇帝已經滿臉寒霜,“接着說。”
我咬了咬脣:“那宮女好像因爲小公主的關係受了責罵,所以言語之間有些怨氣,我聽到這個雷侍衛呵斥那宮女,還讓她要好好侍候公主……”
皇帝冷冷地看着雷翼,輕嘲道:“雷翼,你很關心小公主嘛。小公主嘴裡唸叨的‘侍衛叔叔’,就是你吧?”
我微微一怔,侍衛叔叔?雷翼渾身一顫,皇帝淡淡地道:“朕倒是很好奇,你爲什麼這麼關心小公主?”
雷翼咬牙道:“皇上誤會了,公主是主子,罪臣對公主的關心皆是因爲一片忠心……”
“雷翼!你當朕是傻瓜嗎?你都敢背叛朕,不忠於朕了,何至於要忠於小公主?”皇帝冷笑一聲,厲聲道,“因爲你忠於的是她的母親!是德妃!是蔚相!”
這不是問句,是肯定句。雷翼臉色青白,全身顫抖。我從剛纔皇上斥問他爲何行刺我,已經聯想到他是德妃的人了,只是皇帝是如何把他揪出來的呢?
“當年榮華夫人遇刺,雲家的鐵衛查出刺客是宮中的大內侍衛,朕沒有聲張,就是不想打草驚蛇,朕安排蔚彤楓做大內侍衛,就是想讓他暗中查出誰是主謀,沒想到剛剛有了一點眉目,蔚彤楓卻意外身亡。”皇帝緩緩道出讓我吃驚不已的內幕,“不過有那點眉目已經夠了,德妃被打入冷宮,朕將小公主交給淑妃撫養卻不聞不問,爲的就是要引出那個忠於蔚家,忠於她的人來!侍衛叔叔?哼!”
雷翼沉默不語,面色如紙。我卻越聽越是心驚,原來當初皇帝把蔚家大哥安排在宮裡做侍衛,就是要他暗中察探是誰指使大內侍衛來行刺我嗎?心中驟然一痛,蔚家大哥竟是因爲這件事丟了性命。擡眼看着皇帝,竟似不認得眼前這人。德妃被打入冷宮,他應淑妃的要求順勢將小公主交給她撫養,卻從此之後不再踏入淑妃宮中一步,爲的就是要讓淑妃對小公主心生怨憤,只要小公主日子不好過,必定會引出蔚相在宮中培植的暗樁。想來當初德妃企圖淹死我的時候,皇帝就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否則豈會如此目標明確地安排這些計劃?而最讓我心驚的是,爲了引出這個暗樁,皇帝竟然可以利用淑妃,利用小公主,利用妻妾兒女,這樣的冷硬心腸,第一次讓我心生恐懼。
“朕早就開始懷疑你了,你若真是蔚相養的狗,他們一死,你一定會露出馬腳。”皇帝冷笑道,“沒想到你這麼沉得住氣,蔚相倒臺竟沒有逼你現形,直到德妃被賜死,你才按捺不住。你倒是忠心,主人倒臺了還思量着與景王合作爲他們報仇,只可惜你跟錯了主子,你的忠心,也用錯了地方……”
看來皇帝說的句句屬實,那雷翼全身都軟了,硬是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皇帝驀地轉頭看我:“榮華夫人,當年你被大內侍衛行刺一事,朕今日算是給你一個交代,你想如何處置他?”
我吸了口氣,淡淡地道:“皇上言重了,他當年刺殺我,是奉命而爲,從奴才的本分來說倒是無可厚非。臣妾認爲他的錯失不在於此,而是暗中與景王勾結,欲圖對皇上不軌,所以這罪,還是由皇上來定才妥當。”
還記得我當時這樣回覆皇帝時,皇帝一臉震怒,寒聲讓人將那雷翼拖了下去,想來那人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如今聽老爺子說到皇帝的心腸冷硬更勝景王,回想起當日那一幕,我硬生生抽了一口氣,竟是無法反駁。只聽得老爺子接着道:“鳳家軍無君命妄動三軍,早已犯了天子的大忌。但他們是以‘清君側、除奸王’的名義起兵,皇上既扳倒景王說他謀逆,那鳳家軍妄動三軍,面子上也不能罰,還要賞,還要犒勞,還要撫慰。可雙方都明白私底下是怎麼回事兒,把九王召回京,明是安撫封賞,實則是軟禁,皇上不可能再相信老九。九王心裡非常明白這一點,他只要還有一點兒野心,就必不會乖乖聽話回京。”
“所以爺爺認爲,九王的失蹤跟皇上有關?”我咬緊了脣,“因爲九王不肯回京,所以暗中殺了他?”
“九王不歸京,正好給了皇上藉口治他的罪,皇上爲什麼要做暗殺這樣的蠢事?”老爺子搖了搖頭,嘆道,“皇上如今勢勝,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鳳家根本不可能與之硬拼對抗。鳳家明白這次的事皇帝不會善了,爲了保全家族,犧牲掉九王在所難免,你忘了鳳太妃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了?”
“鳳家負我?”我的心一顫,“可是鳳太妃和九王不是鳳家的依持嗎……”
“你錯了,丫頭,不是鳳太妃和九王是鳳家的依持,是鳳家是鳳太妃和九王的靠山,他們與家族之間的利益,是相互依賴的。”老爺子咳嗽了兩聲,輕嘆道,“鳳家是一個世家,不是九王與鳳太妃一人兩人的天下,當鳳家認爲已不可能與皇帝對抗了,爲了保全家族,犧牲九王也是正常的……”
這就是世族大家的生存模式,親情也是建立在家族利益之上的,當家族利益受損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會拖家族後腿的棋子。歷朝歷代的世家莫不如是,鳳家如此,雲家……是不是也如此?我咬緊脣,覺得身子發冷,全身的血液彷彿也凝固了。
“可是既然已經決定犧牲九王了,爲什麼鳳家軍中會傳出九王是吃人妖怪的傳言?鳳棲梧也死於非命?九王又失了蹤?”我努力不去想如果是我妨礙到雲家的利益,雲家會不會拋棄我這個令人心戰的問題,將思緒集中在九王離奇失蹤的話題上。老爺子搖了搖頭:“這件事我也不清楚,當中定然有什麼變故。鳳家死了一個鳳棲梧,比失去一個鳳太妃和九王的損失更嚴重,鳳家失了兵權,以後的日子只怕更不好過。所以,丫頭,你憑什麼認爲皇上不會對雲家下手?”
我只是抱着一絲僥倖,這些年來我能感覺到皇帝對我的縱容,讓我以爲自己在他心裡是特別的,甚至期許着他會因爲這個而對雲家心存仁念。而老爺子再一次提醒我,這是不可能的,當今天子在大事上從來沒有婦人之仁。我吸了口氣,輕聲道:“爺爺,爲什麼雲家一定要等着皇上來下手清理呢?”
“什麼意思?”老爺子看着我,眸子有光微微一閃。我不確定接下來說的話會不會氣到他,想了想,仍是決定說出來:“爺爺,天下萬物皆是盛極必衰,雲家已經風光了太久,也承受了太多苦難和折磨,雲崢若不是生於雲家,不會自幼受苦,英年早逝。”見老爺子臉色果真陰沉下來,我咬咬牙,接着道,“爺爺既沒有爭霸天下的野心,又知道世家勢盛會遭帝王猜忌,知道帝王忌憚一個家族一定會整日裡盤算着怎麼滅了它,既然知道,爲什麼不在帝王動手前自己清理掉這些麻煩,解除帝王的心病呢?”
“你覺得這個麻煩能解決?”老爺子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深沉。我吸了口氣,緩緩道:“這世上沒有無法解決的事,端看持何種心態去解決。”
老爺子嚴肅地看着我:“你有什麼想法?”我咬了咬脣,輕聲道:“舍了這些榮華,當雲家不再掌握能影響國家命脈的財富,就不用再時刻擔心自己變成帝王養肥再宰的豬。”
“說得輕巧!”老爺子嗤道,“你知道雲家的財富意味着什麼嗎?沒有人會捨得放棄這麼多財富。”
“在我看來,有舍,纔有得。”我嘆了一聲,“錢財始終是身外物,若這些財富已經不能帶給人幸福,反而招來災難,又有什麼意義呢?”簡單來說,連命都沒了,還要錢做什麼?拿來也沒命享受。
“你知道有多少人依靠雲家生存?就算雲家放棄這些財富,統統獻給朝廷,讓朝廷來經手這些錢財,會有多少人眼紅,會有多少人來爭奪這些經營權,又會生出多少是非,這筆橫財只會給朝廷添亂,到時候受損的,就是依靠雲家生存的千萬戶人家……”老爺子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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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若只是擔心這個,倒也未必不能解決。”我聽着老爺子的話不是沒有門兒,趕緊道。老爺子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地道:“說來聽聽。”
“簡單地講,就是化整爲零。”我將思考了許久的方案說出來,“將現在雲家的產業,分割給雲家二房的執事、各地的掌櫃,將過於集中的財富,分散成零散的財富,這些執事、掌櫃爲雲家辛苦一生,得些豐厚的回報也應當,產權轉到他們手上,他們自會盡心竭力,不會影響靠雲家生存的普通百姓謀生,雲家由大富變作小富,不再成帝王心腹之患,自可避開莫測之禍。”
老爺子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不置一言。我忐忑不安地看着老爺子,不知道他對我這明顯敗家的舉動是不是暗自生氣。過了半晌,老爺子道:“這法子,你想了多久了?”
我不敢瞞他,老老實實地道:“有一陣兒了。”
“我要好好想想,你出去吧。”老爺子沒有動怒,閉上眼睛,靠到躺椅上,輕聲道。
我站起來,輕手輕腳地退出房去。